我们到了停车场,姨妈的电话追过来。
“接到了没有?”她问。
“拜托,我们刚到机场,飞机还有40分钟才降落。”
“哦,那好。”
“等不及了?”我吃吃笑着,“让你来接,你又不来,待在家里又急得不行,真是折磨人啊。”
“我做饭的,不然你们喝风啊?”
“喝风拉屁,我同意。”
“好了,我去看看汤,”姨妈准备收线了,“哦,是世宝送你去的机场?”
“是……大妖怪。”我看了罗成一眼,他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眼。
“大妖怪?”姨妈警惕地问,“你又起什么妖娥子?”
“不说了,我们下车的。”
“噢对了,是罗成,是不是?”姨妈压低嗓音,语调哆嗦起来。
“再见,大姨妈。”我提高声音。
“辣椒,继续加油,绑死这个金龟婿,我看好你。”姨妈叮嘱道,“一块儿回来吃饭啊,一定!”
挂断电话,耳畔还飘荡着手机里的嗡嗡声。
罗成转过脸:“下车吧。”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怎么了?”我问。
“你的皮肤很明亮。”他笑着说。
我转过脸,照了照镜子,脑门闪闪发光,唇红齿白,目似朗星。
“想到立刻就要见到雪菲姐,心里很激动。”我出了奥迪。
我们朝候机室走去。
阳光照在巨形玻璃罩上,反射着一片耀眼的彩色光斑。我眯起眼睛,朝上看了看,天边有几朵浮云,衬托着瓦蓝瓦蓝的天空。
有个疑问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现在特别想问:“罗成,我想问问那把伞的事。”
“伞?”
“那把伞很独特,S市没有见到过。”
罗成点了点头:“那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
“有特别的纪念意义吧?”
罗成停顿一下:“为什么这样说?”
我笑一笑:“直觉啊。那把伞肯定有故事。”
罗成也笑了,咧开嘴巴,露出四颗牙齿。他摸着下颌,小拇指弯了弯:“也没什么故事。”
“肯定有的。”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那把伞必然和一个女人有关。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是特别想问个明白,“寄情于物,是我们的传统美德,你这样人格分裂的男人,也逃不开这个规则。”
“我?人格分裂?”他笑得更厉害了,有点喜不自禁的样子。
“待会儿让雪菲姐给你把把脉,你呀,分裂得极其严重,比东非大裂谷还裂。”
罗成沉默下来。我们坐在候机大厅,良久无言。时间一格一格流动着,头顶传来飞机轰鸣的声音,整座大厅似乎都跟着摇晃起来。
“喝点什么吧。”罗成打破沉默。
“不喝了。喝过要上厕所,麻烦。”我说。
“你真想知道那把伞?”他注视着我。
“东家有权利了解保镖的往事。”我大言不惭地说。
“嗯,特别是‘大妖怪保镖’,更要了解清楚。”他说。
我笑起来。“那把伞和一个女人有关吧?”
他点了点头。
“初恋?”
“不是。”
“暗恋?”
“怎么说呢——从情感上来讲,比较接近那种状态,一种形式。”
“真是倒霉的苦孩子。”我同情地说。
“那把伞是她送给我的。”
“咦?这违反了暗恋的法则啊。一般来说,她是事主,你暗恋事主,应该是你送伞给她才对。”
“那天下雨了,我站在屋檐下避雨,她从店里出来。”
“真是浪漫神经啊。”我酸溜溜地说。
“她是那家咖啡馆的服务员,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裙,淡淡地笑着,做了个手势,请我去店里坐。”
“是托儿吧?”我提醒他,“美人计,骗你进去胡吃海喝,完了宰你一刀。”
罗成笑了,笑着笑着,眼神又迷离起来:“店里没客人,吧台里还有个服务员,懒懒地听着音乐。这女孩带我到窗边,陪我坐了下来。”
我无端地紧张起来,注视着罗成,期待他说下去。
“外面的雨水折射着灯光,窗边有一层薄雾。我打量她,其实她有一张苍白忧郁的脸。她的嘴唇很漂亮,粉红的,淡淡的眼影是烟灰色,仿佛突然之间明亮起来。我有些失神,静静坐着。她给我倒了咖啡,我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心灵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我插了一句。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街景。那时的雨,是绿色透亮的,或者根据心境会变幻吧。然后我们望着对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我不由得朝罗成坐近一些。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细腻的一面。
“这时候,我发现一个异常现象……”他说。
“什么?”我急忙问。
“这女孩面前的咖啡总在旋转,即使杯子静静放在桌上,泛着白沫的旋涡也保持着均匀的转速,像飓风中心。”
“那是正常的物理现象吧。”
“正常情况下,转一转也就停了。可她杯里的咖啡,20分钟都没有停止旋转。”
“啊?”我目瞪口呆。
“她发现我在看她的杯子,便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她说:‘这是小魔术——风暴眼。我常和妈妈玩。妈妈有点糊涂了,她年轻时受过伤害,就像老女人经常出现的那样,有些偏执、有些抑郁,但她玩‘风暴眼’很在行。我希望你记住她,永远记住她。’”
我看着罗成,思索这段话。很奇怪的一段话,我想更多一些理解。
罗成继续说道:“我被面前的景象吸引,无法自拔。连续30分钟,杯子里的旋涡一直在转,而且越来越明亮。”
我握紧双手,想要知道结局。
“后来杯子里的咖啡终于停止了旋转,”罗成说:“那女孩告诉我,小时候她家很穷,妈妈为了供她和弟弟读书,就用这个小魔术赚钱。”
“啊?”我来了兴趣,希望罗成讲明白。
“赌博游戏。”罗成舒展双腿,靠在椅背上。候机大厅里人来人往,头顶回荡着播音员的声音。
“赌博?”我追问。
“是的,主要跟大学生赌。女孩告诉我,妈妈每天坐在大学附近的咖啡馆,学生们进来的时候,都会看到她。他们觉得那女人有点痴呆——她也的确有点痴呆,目光恍惚游离,焦点散乱。这样的人玩赌博游戏,他们觉得很可笑。”
“他们看不起她。”我说。
罗成点了点头:“所以他们的参与热情很高,就当做乏味生活的调剂。大学生们随便下注,多少钱都行。”
“赌什么?”
“就赌杯子里的咖啡什么时候会停止旋转。”
“那他们输定了。”我吁了口气,很期待这个结果。
罗成看着我,笑起来:“知道结果当然很幸福,但那些大学生却很不幸。他们没有赢过一次,因为他们都是按照正常思维来判断。”
“一般怎么赌?”
“女孩的妈妈搅拌咖啡,学生们眼睁睁看着,然后开始下注。有人赌5分钟会停,有人赌10分钟,最有想象力的学生,赌到15分钟。他们把钱装到小纸袋,写上自己的名字,放进罐子里。一赔二,等结果出来以后,赢的学生会得到双倍补偿。”
“可每次都是那位妈妈扛着罐子离开咖啡馆,对不对?”我乐不可支。
罗成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告诉小朋友们:不要轻视身旁出现的每个人,”我总结道:“尤其要注意那些不正常的相遇。”
“话里有话啊?”罗成扮了个鬼脸。
“每一个奇异的相遇背后,都可能是个陷阱。老实女人——比如你妈妈,也会让大学生深陷迷局,输钱赔本。”
罗成的笑容怔住了:“你……猜出来了?”
“当然了。”我得意地说:“能用那种深情的语气讲述一段传奇,除了自恋狂以外,差不多就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摸了摸下颌。
“上次你说到你的一个表哥,保险公司的业务骨干,签单率很臭屁——喂,你家的人都那么神奇吗?这次又是你姐姐和你妈妈。”
“你怎么知道咖啡馆那个女孩是我姐姐?”罗成很好奇。
“直觉啊,笨蛋!原以为送给你伞的人,是你暗恋的女人。”
“你喜欢哪种结局?”罗成注视着我。
我愣一下,低头不看他。
“哪种结局都和我无关。”我小声说。
罗成朝我靠近,胳膊搭在椅背上,面向我:“那天,我去咖啡馆和姐姐告别。然后乘飞机去新加坡读书。姐姐陪我坐了很久,跟我讲起往事,让我记住妈妈。我们家很穷,妈妈的脑子受过伤害,但她知道要供我们读书。她用一只咖啡杯,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罗成的声音有些哽咽,“直到妈妈去世,我才知道一切,妈妈和姐姐瞒了我。”
无意间,我发现自己握住了罗成的手。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的手指有点凉,指节宽大,温柔有力。我能从他的指尖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都说十指连心,这些指纹,像封冻的旋涡,证明他在爱情现场,或者证明我已被他禁锢。
封印。
这就足够了。
“姐姐送给我那把伞,要我记住自己的成长。”罗成说,“那把伞对我意义重大。”
我真正体会到这个男人的心。
这是相识以来,第一次感觉彼此脉搏的跳动在同一个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