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有两个男人正在洗手,看到我和罗成闯进去,吓了一跳,疑惧地打量我们,快步离开了。
我捧起自来水,往罗成脸上抹,一边抹,一边哽咽:“你疯了!辣椒过敏的,你就说嘛!死了谁负责啊,死了谁负责啊!”
“没事……死不了的……这怎么能死呢?我还有事没完成呢……”他虚弱地说着,脸烫得吓人,脸上出了小疹子。
“去死吧,去死吧!”我吓得不轻,只是不停地把凉水往他脸上泼。
随后进来的服务员也吓坏了。“快送医院吧!”他喊。
“没事……饭还没吃完……”罗成说。
“你是疯子!疯子!”我声嘶力竭地朝他嚷。
“说了……喜欢辣椒,说过的话,怎么能不实现呢……”他虚弱地笑着,还在颤抖。吃辣椒过敏的人,会皮肤痉挛,出汗,面部感觉很强的刺激,浑身不自在。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我真的担心,姨妈不愿意你和我在一起。因为我不吃辣……不吃辣的男人,没有安全感……”
“姨妈让你去死,你也去吗?”我哭喊着,像个女疯子。
外面传来脚步声,姨妈和雪菲也奔了进来。见到这场面,雪菲脸色苍白,不过倒还镇静自若。姨妈大声说:“快送医院,别耽误了!”
姨妈和我扶着罗成的胳膊,快步出了洗手间。
“还没吃完饭呢……”罗成咕哝,声音越来越轻。
我哭个不停,只想快快离开这里。
我们从罗成身上翻出车钥匙,雪菲开车,姨妈坐在副驾驶座上,我在后面抱着罗成,他的头枕在我怀里。
雪菲全神贯注地开车,奥迪疯了似的往前奔,罗成已进入昏迷状态。
车厢里空气沉闷,良久,姨妈说道:“辣椒,对不起,其实我看出来,罗成是不吃辣的,可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他居然过敏的,我真没想到。”
“怎么能这样折磨他啊?”我的眼泪流个不停。
“我只想试探一下,看看他的真心,这男人,行,命都能豁出来。”
“真把命豁掉,你就高兴了!”
“辣椒,别怨姨妈,姨妈受过很多苦……算了,不说了,反正这次的事,我放心了。罗成是能兑现诺言的人,你看他说过的,他就一定要做到,这样的男人是会负责到底的。苍天有眼啊,让我家辣椒捡到了。”姨妈不停地低诉。
奥迪全速前进,还好,这条路上没多少车辆。
姨妈从座位上转过脸,隔着椅背看我:“辣椒,别恨姨妈,不把男人逼到困境,就看不出男人的心,姨妈是吃过苦头的。你别恨姨妈,姨妈是为了你好,只不过有点失控了,我没想到罗成这样赤胆忠心。”姨妈看了看昏迷的罗成,眼睛湿润了。
我第一次发现,姨妈的面容这样沧桑,生活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印痕。
我一阵感动,哽咽着说:“姨妈,我不怪你。要是我妈妈,也会这样做的。”
“那就好,那就好。”姨妈的嘴唇哆嗦着,很快转过脸,望着窗外。她用手掌在脸上飞快地抹了一下。
“女人啊,有时候要对自己狠一点,明明是心里很痛苦,也要看个清清楚楚。”姨妈喃喃自语。
“妈,别说了!”雪菲想到了自己的痛苦,忍不住哭起来。
“好,好,不说了,专心开车吧。”姨妈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一车女人,大大小小,凄凄哀哀。我搂着罗成的头,他脸色通红,我注视着他,感觉他在熟睡一样。我很想在他脸上亲一下,尝尝他的体温,用舌头抚平他脸上的小疹子。
我把他的头抬起来一些,更近地看到他。
罗成,你连辣椒都不能吃,怎么保护我啊?
不过恰恰因为这个弱点——如果这也算一个弱点,那他就更有吸引力了,他更真实,离我的生命更近,伸手可及,就像现在这样,我可以抚摸他的脸,我的眼睛里充满抱怨和深深的爱意。
一想到他拼命吃饭的样子,又忍不住难受起来。他的眼神触痛了我的心,从来没想到,吃一餐饭也会变得这样惨烈悲壮。
仅仅只是一餐饭,像生离死别一样。
但他是我的保护神,想到这里,我被温暖的潮水淹没了。从来没有这种感受,被人护着。和骆钦在一起的一个月,感觉是我在爱着他,护着他,他的忧郁使我心痛。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从没有过的,以为自己是带头一姐的我,在罗成面前变得柔弱,显出了小女人的自艾自怜,还有小女人的幸福。
我抹掉脸上的泪水。
终于到医院了。
医生们进进出出忙碌着,我和雪菲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姨妈和医生谈过之后,回到我们身边。
“没什么大事,需要洗胃,过敏症还要住院观察。”姨妈说。
我默默点一点头,现在只能等待了。
姨妈坐立不安,陷入深深的愧疚,她不停地咕哝:“都怪我……都怪我……我这是怎么了?看来真是老糊涂了……”
我走到姨妈身边,握着她的手:“姨妈,别难过了,咱们都没想到会这样。”
“我以为小罗只是不习惯吃辣椒,就像有人不习惯吃生姜、菠菜。我不知道他对辣椒是过敏的……差一点儿……”
雪菲也开始劝姨妈。姨妈慢慢平息下来。
等了很久,医生终于出来,朝我们挥了挥手:“家属可以来探视了。”
我踉跄着走向观察室,到了门前,觉得腿发软,几乎无力支撑。
姨妈和雪菲挽着我的胳膊,我们走进去。
罗成一动不动地躺着,鼻孔插着管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皮肤上的小疹子变得暗淡了,正在消退。
罗成的一只手臂搁在被子外面,在输液。
我静静看着他,拿起他的手,很凉。他感觉到了,手指想用力握住我,却没有成功。他还很虚弱。
我坐在床边。倾听他的呼吸。
“罗成……”我轻轻喊他的名字,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微微动了动,嘴角颤抖。我把手掌贴在他的额头,汗津津的,感觉到血管的蠕动。
姨妈正向医生询问:“他没事吧?”
“不要紧,他的身体素质非常好,现在只是洗胃之后,身体比较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医生说。
“他的过敏……没问题吧?”姨妈仍不放心。
“刺激性食物给他造成了伤害,不仅过敏,还损伤了胃黏膜,不过处理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肯定地说。
“谢谢,谢谢。”姨妈激动起来。
姨妈没有儿子,从小就羡慕别人家儿女成双的景象,后来与姨父感情破裂,再后来雪菲又去了国外读书,亲情的缺失更加重了她的伤感。我看得出,她是把罗成当儿子看待的。
她只是不敢信任罗成。情感的伤害,都让我们犹豫不决。她真心希望我的这段缘分,是上天的恩赐,不要有波折、不要有坎坷,完美地度过一生,既满足了她的心愿,也给了我妈妈一个交代。
所以她说:女人有时候要对自己狠一些。明知道很痛,也要去碰,因为现在的碰伤,很快可以痊愈,如果等以后沉溺进去,再发现问题,那时候就不是一个伤口那么简单,那将是撕心裂肺的。
我不怪姨妈。她只是太急于证明什么。我真的不怪他。
我坐在罗成身边,至少,他现在属于我,他的梦里也会有我。
姨妈的心情好了很多,张罗着去医院外面买水果了。雪菲坐在窗下。
“辣椒,你真有福气。”雪菲柔声说,“很少有男人会这样的。”
我转脸看着她,笑了笑:“雪菲姐,你的判断也没错啊。”
沉默了一会儿。雪菲提醒我:“咱们得通知他的家人。”
我一怔。罗成在S市没有亲人。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罗成住院这几天要有人陪护,要解决琐碎的事。公司的同事肯定也会得到消息,赶来看望罗成,以我现在的身份,怎么和罗成夜以继日地混在一起?
我们立刻就会成为公司的焦点,一举一动都会被追逐,被提问。我们是“秘密行动小组”的两个骨干,这样一来,小组活动肯定跟着我们受牵连。
如果由于我们的高调,使得小组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宋品仁制订的完美计划就会受到威胁。还有唐娜和程辉冷眼旁观,他们会做什么文章?
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复杂,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是恋爱季节。
“辣椒,罗成没有亲人吗?”雪菲意识到什么。
“S市没有他的家人。”我说,“其实我对他还不是很了解,我……”
罗成在病床上动了动,鼻腔里发出喘息声。我立刻将视线转向他:“痛吗?哪里不舒服?”我握着他的手,他慢慢安静下来。
我得赶快想出下一步的安排。
我忽然想到了朱世宝。现在看来,唯一值得信赖,并且有能力解决麻烦的人,只有朱世宝了。
“我要通知老朱。”我说。
“老朱?”雪菲茫然地看着我。
“啊,公司的同事,企划部经理,我的上司。”我从包里翻出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了。
“老朱,你在哪里?”我劈头盖脸问道。
“刚陪客户吃过饭,正在服务台结账,怎么,又想让大哥当司机啊?”朱世宝笑着,他的背景是凌乱的音乐声,还有隐约的笑闹声。
“罗成住院了。”我说。
“嗯?怎么回事?”朱世宝的语气严肃起来。
“你现在来市第三医院,我在门口等你。”
“好,马上到。”朱世宝什么都不问,立刻挂断电话。
我舒了口气。
姨妈买了一袋水果,风风火火闯进来:“怎么样?醒了吗?”
雪菲苦笑一下:“妈,你也太急了。”
“嗯,对对,不急不急,吃橘子。”她从袋里掏东西。
“姨妈,我去医院门口接朱世宝。”我站起身。
“世宝也要来,好啊,快去快去。”姨妈把橘子塞进我手里。
二十分钟之后,朱世宝的夏利拖拉机出现在视野中。他把车开进大门,停在台阶下,车子打嗝儿带咳嗽,哆嗦了半天,可算站稳了。朱世宝从车里钻出来。
“不严重吧?”他急切地问。
“吃东西过敏了,刚洗过胃,正在输液。”我带他上楼。
朱世宝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不该问的事,从来不多问,如果你愿意说,他一定会洗耳恭听,如果你不想说,他就好像那事根本没发生一样。现在的朱世宝,仿佛自己的兄弟生病住院了,在思想和行动上,他已经全权接管了这件事。
“辣椒,你不用管了,后面的事交给我。”他走进病房。
姨妈站起身:“小宝哇,你来了。”
“辣姨妈好。”朱世宝鞠躬。
“好好,小宝,这是我女儿,雪菲。”姨妈指指点点。
“你好。”朱世宝礼貌地笑一笑,“常听辣椒提到你,心理学博士。”
“就是嘛,”姨妈接过话茬儿,“你们做广告的,芝麻大一点儿事,也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雪菲与朱世宝打过招呼,大家各找地方坐下。
朱世宝探身看了看罗成。罗成的脸色好了一些,朱世宝放松下来。
“看样子没什么大问题。”朱世宝说。
“吃辣椒过敏。”我说。朱世宝看看我,笑了。我继续说,“医生让住院观察几天。”
“嗯,罗成在这里没有家人,我来安排陪护的事。”朱世宝说。
“你要注意身体啊。”姨妈嘱托。
“没事的,我浑身都是劲儿。”朱世宝做了个扩胸运动。
“真的啊,那好,等我们家换马桶的时候,你一定来帮忙啊。”姨妈喜气洋洋地说。
雪菲推了推姨妈的胳膊。
“好嘞,随传随到。”朱世宝比姨妈还高兴。
我暗暗朝姨妈伸出大拇指。厉害,高手在民间。随时随地抓个壮丁、找个小工,姨妈是一把好手。
“来,小宝,吃橘子。”姨妈从袋里抓出两个,塞给朱世宝。
朱世宝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剥皮:“你们还没吃饭吧?要不你们去吃饭,我在这儿守着。”他一边啃橘子,一边说道。
姨妈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家里还有事的。”
我知道她惦记着妈妈,按照约定的时间,护工快来了。
我对雪菲说:“你开罗成的车,送姨妈一块儿回去。”
朱世宝忽然说道:“开我的车吧。罗成的车,到时候我开走。”
我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朱世宝的良苦用心,他知道我想保密,他在帮我掩藏证据。这家伙心思细腻,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什么都明白。难怪宋品仁让他做企划部经理,又把他纳入行动小组,朱世宝属于“小事糊涂,大事清醒”的帅才。
朱世宝掏出钥匙,转脸对我说:“辣椒,干脆你也回去吧,这里不用留这些人,我一个足够了。”
“我想再等一等。”我看了看病床上的罗成。
雪菲接过朱世宝的车钥匙,起身和姨妈出了病房。
朱世宝追到门口,朝走廊喊:“是红色夏利,最朴实、最耐看的那辆。”
我又气又乐,照着他的腰眼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