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少见到宋品仁露出这样的神情:沉郁中蕴涵着暴躁。他的内心正在卷起风暴,而他抑制着自己的风暴。
所谓老江湖,就是特别善于控制自己的怨恨与快乐,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高级神棍的做派。
邵秘书坐在桌边,慢慢翻动着资料夹。
“特别行动小组”成员悉数到场,静静坐在沙发上,而这间办公室,其实一点都不安静。这是风暴来临前的沉寂,这是死人诈尸前的温柔。
宋品仁挪动步伐,赤脚踏过木地板,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我想起伊丽莎白?雅顿香水的广告:好像春日阳光的午后,赤足踏在草地上,皮肤能嗅到大自然的芬芳。此时的宋品仁,那双赤脚能嗅到什么呢?
“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从宏阳电器公司的总部打来的。”宋品仁终于开口,他一发出声音,我们反而松了口气,只要他发声,就比沉默的压抑舒服一些。“关于这件事,谁能给我一个解释?”宋品仁环顾办公室。
唐娜脸色灰暗。她的这副表情,我以前也没有见过。她是完美主义者,尤其注重自己的外表,但现在她顾不上这些了。
“这事我有责任,”唐娜低声说,“张伟敲诈了刘干事,从刘干事的回扣中拿了百分之四十。我没有监督好,放松了管理。”
邵秘书似乎很满意唐娜的忏悔态度,她说道:“根据张伟的陈述,他把刘干事接受回扣的过程,都录了音。他故意问了一些敏感问题,刘干事不知不觉进了他的圈套,他就用这些东西敲诈刘干事。他是有预谋的,而且经过了精心策划。我相信,如果这次的事没有揭发出来,他会用这办法继续对付下一个客户。他找到了发财的门路,黑吃黑,对他来说很安全。”
唐娜的颧骨上出现了两坨病态的红晕,那不是兴奋,也不是羞涩,而是耻辱。
“张伟好赌,前不久赌球输了很多钱,穷凶极恶。”程辉解释道。
“向自己的客户下手,这人真是穷疯了。”朱世宝说。
宋品仁摆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他显得很烦躁:“我想知道,这件事怎么传到了地平线公司那里?”宋品仁踱了几步,声音略显沙哑,“地平线把这件事捅给了宏阳电器的总部,地平线知道怎样能给我们致命打击。”
这比砸一百个单子都恐怖。一旦客户知道广告公司内部的员工喜欢敲诈,这消息会像黑死病菌一样蔓延到市场上。原本想吃黑心钱的客户,会像惊飞的鸟一样,逃得越远越好。即使那些奉公自律的客户,也要考虑再三,能不能和深蓝这么可怕的公司打交道。
敲诈。拜托,这是玩真的。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张伟的形象。什么样的人才具备敲诈者的素质呢?
而张伟显然不是一般的敲诈者。
我和企划一组的员工交往不深,印象中,张伟是个非常低调的人,恰恰对比了程辉的张扬。张伟戴着眼镜,走路都是静悄悄的。据说他是谈判专家,别人搞不定的客户,他出面就能摆平。不过他从不盲目出动,他总是先研究客户的特质,找到客户的弱点,然后胸有成竹地面对客户。
而且他的出场也很有意思,他会考虑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配合什么样的发型,甚至眼镜的边框也会改变。他给客户的第一印象,决定了他的谈判内容。谈判对手常常被他的外表迷惑。
比如客户生于20世纪70年代,并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张伟便把自己装扮成小学教师的模样,穿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英雄钢笔。客户会在浓烈的怀旧气氛中,与张伟拉近感情,更重要的,70年代的孩子,对老师有种天生的崇敬和服从。
据说张伟扮演最成功的,是孱弱无力的形象。人的劣根性,看到弱者,本能中会流露出轻视的意向,甚至蔑视他,然后他突然出击,咬到客户的七寸。
在深蓝,谈判技巧超过张伟的,似乎还没有。他真正看透了人心。有的员工说,张伟就是年轻版的宋品仁。也只有唐娜能把张伟收入自己的小组,并且领导这样的人物。
可是现在,张伟实实在在咬了唐娜一口。
“也许地平线公司从客户那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故意夸大了。”罗成说。
办公室暂时沉默下来,大家都在考虑罗成的话。
“不。”邵秘书摇摇头,“从宏阳电器反馈的情况看,对方了解得很详细,从收受回扣,到敲诈的过程,全都了解。”
“难道是张伟自己说出来的?”朱世宝咕哝一声。
我真想扇朱世宝一耳光。你他妈的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谁能把这么恶心的事到处宣传,只有智商在22以下的人才会这么做,但张伟怎么看都不像智商在22以下的人。
罗成笑了:“那现在的情况就很明确了,我们公司有内鬼。”
他说得轻松,办公室的气氛却突然沉下来。这问题每个人都想到了,但由罗成把它直接说出来,就变成了桌面上的事。
内鬼?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抓一个内鬼很难的。
我不由自主看了看程辉。
真的是他吗?可我没有真凭实据啊。
“辣椒?你有什么想法?”宋品仁忽然问我。
“我?”我一怔。我真是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我没想好。不过,罗成说的‘内鬼’的事,我基本上同意。”
罗成注视着我,为我对他的支持,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我的手机又振动一下。我偷偷拿出来看一看。
发讯人:大妖怪。
短信内容:一个笑脸。
我的脸忽然红了。我急忙用手掐住自己的耳垂,这办法能很快退掉脸上的潮红。
罗成的手慢慢从口袋伸出来,双手交叉,好像什么事都发生一样。
会议还在持续。现在的话题是:深蓝的内鬼会在哪里?怎么捉内鬼?
朱世宝建议,由各部门负责人自行检查,将员工分类统计,重新补充资料。宋品仁赞同这个提议,它不仅对“捉内鬼”有帮助,而且增强了高层管理人员对员工的了解,如同全面的员工普查。
一直沉默的唐娜,终于又开口了:“捉鬼行动不宜公开,因此对各部门负责人传达意见时,要用别的说法。”
程辉忙点头:“对员工可以用半秘密的方式进行调查,建议采用互相监督的机制,由员工之间相互考察。”
唐娜立刻赞同。
这两人一唱一和,我看着十分好笑。
唐娜始终以武则天大婶自居,很希望公司成立一个特务组织,或者干脆直接变成特务组织,员工间互相顶杠、互相告密,揭发的越多,越能满足她的欲望。
其实,从她与程辉偷情就能看出来,唐娜对别人的隐私特别感兴趣,如果在做爱的时候,性伙伴给她描述别人的性事,她至少能达到一半高潮,剩下的一半,她自己就能解决了。
宋品仁认真思索了唐娜和程辉的建议,说道:“目前是非常时期,这个办法可以使用。”他将目光投向我,又移到了罗成和朱世宝身上,“对手不择手段,我们也要灵活多变,这场战争会越来越残酷。”
“张伟的事,现在怎么处理?”罗成问。
宋品仁看了看邵秘书:“这件事由邵秘书亲自解决。”
邵秘书点点头,将手中的资料合上了:“明天我去L市,与宏阳电器的上层接触一下。”
邵秘书的危机处理能力,在深蓝无人可比。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神秘,果敢,是宋品仁的一张王牌。员工们私下有句话:即使深蓝公司全部垮掉,只要宋品仁和邵秘书在,一个月时间内,深蓝便能重新建立起来。
另据传闻称:竞争者对邵秘书的兴趣,甚至超过了宋品仁,邵秘书的行事更隐秘,因为她生活在宋品仁背后的影子里。
“唐娜,你单独和张伟谈一下。”宋品仁说道。
唐娜立刻回答:“好的宋总,我想立刻见到他。”
邵秘书将一把钥匙递给唐娜:“张伟在明翔酒店的702房间,我们将他隔离起来了。警方可能会介入,但我们不要把事情搞大。”
邵秘书注视着唐娜:“在有限的范围内,越快解决越好,你懂吗?”
“好的,放心。”唐娜轻声说。
她难得表现得低眉顺眼,像个受虐之后,却充满感恩的小丫鬟。
“我相信,张伟会配合你的。”邵秘书退回到桌前,“敲诈,这种事会让他记忆深刻,而且还牵扯到地下赌博,这会影响一大批人。但是,无论如何,火不能烧到深蓝。我们挖了防火沟。”
唐娜站起身:“我现在就过去。我会和张伟好好谈一谈。”
邵秘书点点头,不再看她。
唐娜向宋品仁鞠了一躬,快步出去了。
我目送唐娜的背影。她今天穿着一条紫色裙子,丰满妖娆,但她今天过得一点都不舒服。我又将目光投向邵秘书,她一如既往的黑色套装,不施粉黛的脸上,仍然是刻板冰凉的神情。
“那就这样吧。”宋品仁挥了挥手。
邵秘书站起身:“散会。”
我们朝外走去。宋品仁忽然说:“罗成,你和陈辣椒留一下。”
程辉狐疑地看看我。我给了他一个冷酷的侧面。朱世宝热情地拍着程辉的肩膀:“辉子,晚上有空没,咱们喝酒。”
“老朱,太阳从屁眼里出来了,你请我喝酒……”
他们的对话远去了,办公室的门关上。
邵秘书抱着一叠资料,去了后面小套间。宋品仁坐在我和罗成对面,打量我们几眼。
“没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你们,对公司‘内鬼’的看法。”宋品仁温和地说。
他的神情与刚才完全不同,从那个阴沉暴躁的老头子,恢复到慈祥的长辈。
“辣椒,你一定有话说。我刚才看出来了,你的思想总是跑神。”宋品仁看着我。
我低下头。我思想跑神,应该是在罗成发来那个短信之后,那个该死的笑脸,让我心神不宁。
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却被儿女私情搅得魂不守舍,实在有愧天下苍生啊。
“没关系,有什么就说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宋品仁鼓励我,“辣椒,你更不该和我见外了。”
罗成似乎对这句话产生了兴趣,看看我,又看看宋品仁。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么重要的信息泄露给地平线,公司出了内鬼,这是一定的。”我说,“但不会是底层员工干的,他们没有条件这样做。”
宋品仁点了点头:“做这件事的人,级别要够一定的档次。”
宋品仁又将视线转向罗成:“很高兴你这么快就上班了,我还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
“我没事的。”罗成笑着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怎么能躺在病床上混日子。”
宋品仁也笑了,笑容慢慢收住:“罗成,你有什么想法?”
罗成摸摸下颏,习惯地将小拇指弯了弯:“既然问题出在企划一组,我想,企划一组应该会有个交代。”
“哦?”宋品仁静静望着罗成,“你的意思是,唐娜应该对此事负责?”
“她应该有一个完善的处理方法。”罗成的嘴角挂着笑意。很少有人够胆,在宋品仁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
“唐娜显然并不知情。”宋品仁仰靠在椅背上,“不过她确有责任。她的手下捅了这么大的娄子,更重要的是,张伟以前出现过类似状况。”
“有这种事?”我有些惊讶。
宋品仁看了看我:“根据邵秘书检查的资料,还有张伟无意间说出的细节,他以前敲诈过客户,当然金额不多,但是养成了毛病。”
“他经过实战演习。”罗成说。
“人的胆子都是越练越大的。”宋品仁若有所思地说。
“宋总,你认识地平线幕后的人吗?”我忽然问道。
宋吕仁没料到我会这样问,静默片刻,说:“我以前提到过,各方面迹象表明,这个人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朋友。”
“约出来谈一谈吧。”我提议。
宋品仁和罗成都笑了。宋品仁说:“其实我很期待,只是不知对方什么意思。”
“也许这次的事件,就是神秘人传递的敲门砖。”我思忖着说。
宋品仁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空:“辣椒,你说得没错。神秘人这样处理这件事,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他只是在威胁我们。他原本可以把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甚至搅动新闻媒体。这是爆炸性的事件,揭露广告界黑幕,清除市场潜规则——人民群众就爱看这样的热闹。”
办公室安静下来。宋品仁的话似乎讲完了,或者,他沉入到了新的思绪中。
罗成起身说:“宋总,那我们告辞了。”
宋品仁点点头:“好,你们先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