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外面似乎起风了,狂风大作,也许只是我的幻觉。
有人说过,风暴中心最平静——我现在的状态,可能就是这样吧。我比想像得更安静,安静到死的状态,连诈尸的潜力都没有。
但我觉得外面的风雨在抽打房屋,而我分裂成两个,其中一个,静静坐在餐室的椅子里,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另一个自己却站在屋外的风雨中。
我一定学会了李禀福的本事:一个如石头一样坚硬的自己,是外壳,而我的真身,却那样的张皇失措。
我想起了罗汉山。那场风雨中,我爬到山顶。我还记得身旁那株柏树,记得那块大青石。当时骆钦离开我一个星期,我向着雨雾蒙蒙的远方嘶吼着。
那吼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久久、久久不散。当时雨水和泪水糊满我的面颊,此刻,我坐在餐桌旁,却在俯视风雨中的另一个自己。我数着那女人脸上的水痕,一、三、五是雨水,二、四、六是泪水。
我甚至听到它们坠落后发出的声音,响声是不同的。泪水比雨水要闷一些、单调一些,因为泪水里含着盐分,所以比雨水要沉重。
我的喊声还留在群山间,回音不散,在时空之间飘荡。
它为什么不散呢?
有时是固体、有时是液体、有时是气体,想怎么变就怎么变。
当时如果我再往前迈几步,我就伴随那片喊声,一起去了山谷深处。那声音不散,大约就是在等待我,而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
在我确定了Johnny就是骆钦之后,他就坐在我对面。
原来他突然离开我,是去了法国。这个答案终于被我找到了。这就是王母娘娘发给我的扑克牌。王母娘娘的牌从来没有乱过,她一张一张给我,不露声色,让我自己理解。
我并没有真正理解天意。天意不可测。这是王母娘娘发牌的时候,牌桌上刻的一句话。
我一张一张接过扑克牌,正面是谜题,背后是答案。我把它翻过来,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Johnny是骆钦?
我突然觉得这很可笑。
妈的,世界上可笑的事太多了,我总能赶上一两件。命运就似一坨便便,是人就会踩上,只是我踩的那坨比较大。
我还真是他妈的幸运啊。
哈哈哈。我真的笑出来了。
我又想起那次吃饭,在饭店里请电台的何壮。雪菲和我抢着付账。我从钱包里抽出人民币的时候,钱包最下面的夹层飞出一张照片,倒扣在地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当时的照片是正面朝上翻起来,雪菲一低头就会看到,那么,我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还会不会有现在的事情?
——你为什么拿着Johnny的照片?雪菲一定会这样问。
——这是Johnny?不不,这是骆钦。我一定会这样说。
——原来你在醉酒的时候喊的名字,就是他。雪菲这样说。
——是啊,但是都过去了。现在他是Johnny,法国华人Johnny,你的男朋友,跟我没有屁的关系。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我设想的那场对话不可能发生。当时照片倒扣在地上,这就足够了。
真的,当时我很平静,毫不犹豫就把那张照片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后来不记得扔在哪里,反正随风而逝,与我无关,与我的生活无关。我彻彻底底平复了内心的伤痛,而不像雪菲举的那个例子,那个东欧妇女,只是用“潜抑”在骗自己。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潜抑”。谁爱“潜抑”谁死去!
我已经有了爱人,罗成。是的,现在我爱的人,是罗成。
既然如此,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不甘心吗?也许有一点儿。有一点儿受伤害的感觉,骆钦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就是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使我死不瞑目。
甚至在QQ上,自己申请了号码,用了骆钦的名字,自己加自己,可能就是因为那一点儿不甘心。
骆钦这次回到S市,会不会设想见到我?我家搬到馨悦小区之后,离原来那个家很远,他还能凭记忆找到吗?可他为什么要找到呢?
“辣椒,你发什么愣啊?”雪菲微笑着问我。
她不会看出我的异常。因为我本身就很平静,所以不用太努力,就能神态自若。不过在聊天的间隙,我的思绪会突然飘离,好像分裂成两个自己,脸上的神情会显得不太自然。
但是雪菲正陷在强烈的幸福中,原本说要分手的男友,因为爱情,又远渡重洋,回来与她团聚,她会觉得人生充满光明,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骆钦身上。热恋中的女人,会忽略身边的世界,忽略坐在对面的我,忽略我脸上偶尔出现的不自然。
“我?发愣了?”我笑着说,“可能被你男朋友迷住了。”
雪菲的脸更红了。她喝了点儿酒,以前很少喝酒的,现在的她,更漂亮、更温柔,不过酒液在血管里燃烧,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些妩媚和妖娆,更加动人心魄。
我始终没有正眼打量骆钦。偶尔的,眼风掠过他的脸庞,奇怪的是,我没有痛苦,反而觉得很可笑。真的,曾经用全部身心去爱的男人,为之奉献初夜的男人,此时就坐在我对面,和我最好的表姐雪菲坐在一起。
我靠,我太想笑了。
雪菲给骆钦的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Johnny,你从法国回来,你父亲那边的事业怎么办?”
“爸爸说了,会将一部分市场份额,移到国内来做。”骆钦低沉地说。
他的嗓音和罗成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两个的年龄差不多,罗成的声音更清亮一些,而骆钦有一些沙哑。
他们的眼神都很深,但表露的情绪完全不同。骆钦有种厌倦的孤傲,忧郁、敏感、野性,天然混合,就像他的服饰一样。我忘不掉,我和他最后相处的三天,他真像一匹受伤的狼,不知道是什么事触动了他,他变得越来越暴躁,坐卧不安,然后,三天之后,他突然不辞而别,从此消失在茫茫宇宙。
根据雪菲的描述,骆钦去了法国以后,那种暴躁的情绪没有缓解,也正因为这样,他去寻求心理帮助的时候,才会遇到雪菲。
雪菲陷入爱河,想来也是无法抗拒的。因为她爱上骆钦的时候,骆钦在她心目中,还只是一个符号。
雪菲只知道他事业有成,只知道他的名字Johnny,只知道他母亲和父亲感情不好,由于亲情的缺失,他内心留下了阴影,他在生活中遇到烦恼,就会变得情绪不稳定,就给雪菲打电话,约她聊天。
也许雪菲真是骆钦命中注定的女人,只有雪菲的善良和温柔才能安抚骆钦的灵魂。也只有雪菲能为他付出巨大的关怀,最终将这种关怀转化成了爱情。雪菲也曾痛苦过,有一种罪责感,是的,心理医生不能爱上咨询者,这是原则。
但是爱情,谁能控制得了?
我不知道骆钦与雪菲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谈到自己的另一段感情?在骆钦心目中,与我一个月的相处,只是匆匆一场游戏而已。
“辣椒,我跟你说过的,Johnny的事业重心会转到国内。”雪菲憧憬地说。
“那太好了,你们的事业都在这里,互相帮助,一定会成功的。”我说。
“Johnny已经很成功了,我才刚刚起步。”雪菲看着骆钦,满眼都是爱意。
“啊,那个Jo……Johnny,”我结结巴巴喊出了他的名字。真是奇怪,看着同一个男人,喊出来的,却是两个人名字,“你在国内发展的话,要在我们公司做广告哦。”
骆钦看着我,眼里的忧郁更深了一些。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打消这种幻觉。
忧个屁的郁,忧郁!哪有那么多忧可郁?
但是出于礼貌,更重要的是,演戏要拿出专业精神,当骆钦看着我的时候,我也只好看着他。
“好的,我会了解你们公司的。”骆钦低沉地说。
“辣椒,你别介意,Johnny的话很少的,特别是你们第一次见面。”雪菲替我们打圆场。
“了解了解,其实我见了陌生人,也会不自然的。不过还好,有雪菲姐在,心理上的感觉更接近一些。”我嘻嘻哈哈地说着。
我不禁又想起罗成。罗成无论见了什么样的陌生人,立刻能找到谈话的切入点,投入到谈话氛围中,这一点和骆钦截然不同。
骆钦几乎是封闭的,像一座岛,不去体会别人,也不让别人体会他。他总是那种臭屁拽拽的孤傲,仿佛一个落难的混蛋王子。
我想起罗成穿着西装的模样。西装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儿很迷人。还有罗成的皮鞋,我很难想象,如果罗成穿着一双破洞的球鞋,那会是什么感觉?更别提他穿着破了洞的牛仔裤,还有不修边幅的长发。
如果透过这些现象研究他们两个:首先,他们都有棱角分明的脸庞,而且在一瞬间,都会充满柔和的力量——这就是我当初第一眼见到罗成,便被他打动的原因。
他们内心的叛逆在瞳孔中闪烁光彩,都有种孩子气的迷离情绪,然后在某一瞬间,又会变得像放荡不羁的亡命徒。
下面,我们来解答王母娘娘的考题。
题目:在下面的表格中,填写你心目中的罗成和骆钦特点。
1、眼神——罗成:镇静,淡定的控制力。
骆钦:忧郁,任意的野性。
2、外貌——罗成:俊朗,干净,洒脱。
骆钦:俊朗,粗糙,落拓。
3、气质——罗成:理智融于感性,也会经常打破条条框框,让生活充满情趣。
骆钦:感性大于理智,在极冷与极热之间,不断变化。
4、品格——罗成:极强的责任感,承诺的事会做到底。但有时会显得玩世不恭。
骆钦:不顾一切,情绪化严重,疑似没有责任感(还需进一步观察)
5、请用你脑子里快速闪现的物体,来代表他们——罗成:竹子、海水、鹰。
骆钦:岩石、冰与火、狼。
这样分析之后,我发现不知不觉间,罗成居然成了我心目中完美的化身,而骆钦,曾经让我怦然心动的气质特点,现在都变得摇摆不定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罗成打来的。
“晚饭在哪吃啊?”罗成问。
“在家。”我看了看雪菲和骆钦。雪菲正将一片银鳕鱼夹到骆钦碗里,而骆钦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注意倾听我的电话。
“哦?今天怎么这么乖,自己在家做饭。”罗成笑了。
“你来吧,”我说,“雪菲的男朋友也来了。雪菲下厨烧的菜,各个都是精品。便宜你,让你沾点光。”我朝雪菲皱了皱鼻子,扮个鬼脸。
“好的,我现在过去。”
“拜拜,一会儿见。”
挂断手机,雪菲问:“是罗成吧?”
“嗯,是他。”我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骆钦。
“Johnny,辣椒和罗成真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雪菲高兴地说,“你真该见见罗成,很少见的男人。”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姐,谈话的大忌,就是在一个男人面前夸另一个男人。虽然我听得很爽,可你家Jo……Johnny ,他会不高兴呢。”
雪菲望着Johnny,眼睛弯起来,像两个月牙,脸上缓缓漾起两个酒窝。
“没事的。”骆钦笑了笑。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当初骆钦打动我,就是他在忧郁神情中,忽然绽放的笑容。孩子一样的明朗。如果说他的忧郁像秋天的云霭,那他的笑容,就像阳光穿云而出,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忧郁有多深,笑容就有多动人。这两种情绪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真是很难得。
“我也很想见见罗成。”骆钦又说。
他看着我,眼里先是有一丝茫然,然后一眨眼,就变成了令人奇怪的热忱。
“我再去烧两个菜。”雪菲站起身。
“姐,我跟你一起去。”
“你陪Johnny说说话,”雪菲把我按在椅子里,伏在我耳边说,“他有点认生,你跟他沟通一下,以后要经常见面的。”
“你男朋友性格怪僻,我可沟通不好。”我低声说。
雪菲在我头发上揉了一下,转身去厨房了。
我和骆钦坐在桌边。
还好,丢丢这时候走过来,大约是饿了,在我腿边蹭来蹭去。我把它抱起来,这时我才想起,丢丢见到骆钦没有喊叫。这真是奇怪,作为看家护院的犬类,它怎么能装作漠不关心呢?
“丢丢,你到底是猫还是狗啊?为什么你长的像狗,脾气性格却像猫呢?”我把丢丢举在眼前,跟它说话。
它轻轻喊了几声,然后用无聊的眼神看着桌上的排骨。
我拿起一块排骨,给了它。
“你怎么不喝酒?”骆钦忽然问道,“我记得……”
“我不喝酒。”我立刻打断他。
“哦?什么时候戒的?”骆钦没有看我。
“从来不喝酒。”我说。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喝酒,我是怕酒后失去警惕,不小心喊出骆钦的本来名字。
这时候,门铃声响起。罗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