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钓绳的斜度看不出鱼在绕圈儿。为时尚早。他只感觉到钓绳的拉力稍稍松了点儿,便开始用右手轻轻往回拉。绳子还是绷得很紧,只不过每次到他快把绳子拉断的时候,就又拉得动了。他把双肩和脑袋从绳子底下绕了出来,把绳子绷直了往回收,收得又稳又轻。他甩开双手,左右开弓,把全身的力气和两条腿的力气都用上,尽可能多收些绳子上来。他的老腿、老肩随着手拉绳子的左右摆动来回晃。
“这个圈儿很大。”他说,“可它到底在绕圈儿了。”
过了会儿,绳子再也收不动了,他牢牢拽住绳子,直到看见绳子上的水珠儿在阳光里迸溅出来。接着,绳子开始往外溜,老人跪下来,不甘不愿地看着它溜进幽暗的水里。
“现在它刚好转到圈儿上最远的地方。”他说,我得用吃奶的劲儿牢牢拽住,他想。拉紧绳子就会让它绕的圈儿一次比一次小。说不定再过一个小时我就看见它了。现在我得叫它服我,待会儿我就杀死它。
但是鱼还在慢慢儿绕圈儿,两个小时后,老人已经大汗淋漓,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不过现在鱼绕的圈儿已经小多了,从钓绳的斜度来看,他知道鱼正在稳稳地游上来。
有个把小时,老人眼前一直发黑,汗水浸着他的双眼,浸着他额头上眼睛附近的伤口。眼前发黑他倒不怕,他用这么大的力气拉绳子,眼前发黑很正常。只是有两次他觉得眩晕,这让他很担心。
“我可不能丢人现眼,把命送在这么一条鱼身上。”他说,“我马上就要让它漂漂亮亮地浮上来。上帝保佑我坚持住吧。我要念一百遍《天父敬启》和一百遍《圣母玛利亚》。不过我这会儿可念不了。”
就当我已经念过了吧,他想。我以后会补上的。就在这时,他觉得两只手拽着的绳子突然猛扯猛顿。这股力道又急、又狠、又重。
它现在正用长吻撞铁丝呢,他想。这是免不了的。它必须得这么干。这么一来,它可能就会跳起来,我情愿它现在老老实实地兜圈子。刚才它跳那几下,是为了灌空气,非跳不可。可是现在如果再来,每跳一次都会把钩子扎的伤口拉宽,拉宽后它可能就会甩掉钩子。
“鱼,别跳啦!”他说,“别跳啦!”
大鱼又撞了几下铁丝,每次鱼甩头来撞,老人都会放出一点儿绳子。
我不能让它身上疼的地方再增加了,他想。我疼倒没关系。我能控制自己。可它疼起来会发飙的。
过了一会儿,鱼不再撞铁丝了,它又开始慢慢地绕圈儿了。现在老人稳稳地往回收绳子。可他又眩晕了。他用左手掬起一捧海水,浇在头上。接着他又浇了些,还揉了两下后颈。
“我没有抽筋。”他说,“它马上就要上来了,我能坚持得住。你必须坚持住。这还用说?”
他跪下来,贴着船头,又把绳子背在背上。他想好了:趁着现在它正在兜圈儿,我要歇会儿,等它过来的时候,我就站起来,开始收拾它。
真想在船头歇着,让鱼去兜它的圈子,也不用去收什么绳子,那样该多好啊!可是,绳子上的拉力一变,鱼朝小船游过来的时候,老人马上站起来,开始摆动身体,左右开攻,把所有能收上来的绳子都收上来。
我从来没像这次这么累过,而且现在又起信风了,他想。不过待会儿刚好可以趁着这股风把它运回去。我求之不得呢。
“下次它再往外转的时候我再歇会儿。”他说,“我现在好多了。再过两三圈儿,我就能逮住它。”
他的草帽挂在后脑勺儿上,鱼兜远后把绳子拉紧了,他便顺势倒在船头上。
鱼啊,现在你干你的吧,等你兜回来我就抓你,他想。
海水涨了不少。但微风轻拂,是好天气的征兆,他回家正好需要借助这股风。
“我只要朝南边和西边走就可以了。”他说,“男子汉在海上绝不会迷路,何况那个海岛挺长的。”
到第三圈时,他才看到鱼。
起初,他只看到一片黑影,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整个儿从船底下穿过来,他简直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长!
“不!”他说,“它不可能那么大!”
可它就是那么大。兜完这一圈儿,它浮到水面上,离船只有30码远,老人看到它露出水面的尾巴。这条尾巴比长柄大镰刀的刀身还长,深蓝色的水面上呈现出淡淡的紫色。尾巴一路划开水面,而鱼身又紧贴着水面底下游,它庞大的身子和一圈一圈的紫色条纹清晰可见。它的背鳍朝下垂着,巨大的胸鳍铺开得很宽。
在这一圈,老人看到了鱼的眼睛,还看到两条灰色的七鳃鳗围在大鱼身边游来游去。它们时而偎着它,时而溜开,时而在它的影子里轻松游玩。这两条鱼都有三英尺长,游得快时,就如鳗鱼那样,全身扭摆。
老人现在浑身冒汗,不是太阳晒的,而是另有缘故。鱼平静而沉着地兜着圈子,每一圈他都会收些绳子,他敢肯定,再过两圈,他就能找个机会把渔叉刺向大鱼。
可我必须让它往这边靠,靠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他想。我可不能叉它脑袋,必须扎它心脏。
“沉住气,卯足劲儿,老头儿。”他说。
又过了一圈儿,鱼的脊背露出了水面,可它离船还是太远了。又过了一圈,还是太远,不过它耸出水面更高了。老人相信,再收些绳子,就能让它靠拢过来。
他早就把渔叉准备好了,绑着渔叉的一捆细绳就放在一只圆篮子里,绳子的另一头儿系在船头的缆柱上。
这时,鱼正兜过来,安详而美丽,只有大尾巴在拨着水。老人使尽浑身力气把它往跟前拽,可它只稍稍偏了一下身子,就马上扳正了,接着开始兜圈。
“我拉动它了,”老人说,“刚才我拉动它了。”
这会儿,他又开始眩晕了,可他还是尽力拽住大鱼。我拉动它了,他想。说不定这次我就能把它解决了。手,快给我拉!腿,给我站稳!头,给我撑下去!给我撑下去吧。你从来不出毛病的。这回我一定要把它拉过来。
他打起精神,在鱼靠拢之前,提前做好准备,使出全身力气拽绳子,可是,鱼只顺着绳子游过来一半,就扳正身子,游走了。
“鱼啊,”老人说,“鱼啊,反正你是难逃一死了,非要把我也拖死吗?”
这样是徒劳无功的,他想。他的嘴巴已经干得说不出话了,这会儿又不能伸手去拿水喝。这次我一定要叫它过来,他想。再这么转下去我可不行了。不,你行的。他给自己打气。你永远都行。
又过了一圈儿,他差点成功。可鱼又扳正身子慢慢游开了。鱼啊,你这是要杀了我,老人心想。不过你有权利这么干。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安详、更高贵的东西,兄弟。来吧,来杀了我吧。我不在乎谁杀了谁。
你脑子糊涂了,他想。你得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头脑清醒,知道该怎么像个男子汉一样熬下去,或者像条鱼一样撑住,他想。
“头啊,清醒起来吧。”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赶快清醒起来。”
鱼又转了两圈,还是没有任何进展。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了,老人想。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可我要再试一次。
他又试了一次,开始把鱼拉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鱼扳正身子,在空中摆着尾巴,又慢慢游开了。
我还要再试一次,老人向自己保证。这时,他的双手已经磨得鲜血淋漓了,眼睛隔一阵儿才能看清楚东西。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任何收获。他想,那我要再试一次,只是还没动手,他就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
他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痛苦、所剩无几的气力和久违的骄傲,去对付大鱼猛烈的垂死挣扎。大鱼朝他这边轻轻地侧着身子游过来,它的长吻差点就要碰到船帮了,眼看它就要从船跟前过去了,它的身子那么长,入水那么深,脊背那么宽,银光闪闪,紫色的条纹一道又一道,在水里铺得无边无际。
老人丢下绳子,两脚踩稳,伸长手臂,高高举起渔叉,使出全身力气,再加上他刚聚集的气力,把渔叉送进鱼的腹侧,刚好扎在翘在半空、跟老人胸口齐平的大胸鳍后面。他觉得铁叉刺进去了,便顶在铁叉上,再往里面送,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死命往里顶。
死亡钻进身体里,鱼一下子惊得活了过来,它高高地跃出水面,露出又长又宽的身子,显示出它全部的力和美。它像挂在小船上、老人的头顶上,高居半空。接着,它坠入水中,浪花四溅,泼了老人一身,泼了小船一船。
老人头晕目眩,恶心难忍,看不清东西。可他还是清理了渔叉绳,慢慢儿地从两只蹭掉皮的手里往外放,眼睛能看清东西的时候,他看见鱼仰面朝天,银光闪闪的肚子翻了上来。渔叉杆斜着从鱼肩伸出来,海水被它心脏流出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开始像湛蓝海水里的一片浅滩,至少有一英里深,接着这幽暗的浅滩如同云彩一般铺开。银亮的鱼静静地随着波浪的起伏左摇右摆。
趁着这一阵子眼前清楚,老人认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把渔叉绳在船头缆柱上绕了两圈,便低下头,双手捧着脑袋。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吧。”老人靠在船头木板上说,“我是个累坏了的老头儿,可我杀死了我这个鱼兄弟,现在,我得干苦活了。”
现在,我得准备绳套和绳子,把它捆在船边,他想。就算把船灌满水载上它,再把水舀出去,就算只装我们两个,这只小船也装不下它。我必须把一切准备妥当,再把它拉过来捆好,然后撑起桅杆、扬起帆,准备回家。
他把鱼拉到船边,好从腮里穿根绳子进去,再从嘴里掏出来,把它的脑袋贴着船头绑起来。我想看看它,想碰碰它,想摸摸它,他想。它将给我带来财富,他想。不过我想摸它倒不是因为它会让我发财。我想,我能感觉到它的心,他想。我第二次把渔叉杆往里推的时候就碰到它的心脏了。赶快把它拽过来捆结实,在它尾巴和身子中间各加个绳套,把它绑在小船上。
“赶快干活吧,老头儿。”他说着喝了一小口儿水。“现在战斗结束了,要干重活了。”
他抬头看看天,又望望水里的鱼,再认真看看太阳。这会儿才刚刚中午,他想。刮信风了。这些绳子现在不用管了,回家后,孩子会跟我一起接起来的。
“过来吧,鱼。”他说着,可是鱼不过来。
鱼现在正躺在那里,随着海浪翻滚,老人朝它划过去。
他靠到鱼跟前,让船头贴着鱼头,它竟然有这么大,他简直难以置信。但他还是从缆柱上解下渔叉绳,从鱼鳃里穿过去,再从下颌拉出来,在鱼的长剑嘴上绕了一圈,然后再穿过另一边鳃,再在长剑嘴上绕个圈儿,把两股绳子打个结,拴在船头的缆柱上。接着,他割了一段绳子,到船艄去捆鱼尾巴。鱼已经从原来的银紫相间变成了银白色,身上的条纹跟尾巴一样,呈现淡淡的紫色。这些条纹比一个人张开五指的手还要宽,鱼的眼睛似乎超然物外,像潜望镜上的镜片,又像迎神队列里的圣徒。
“只有这样才能杀死它。”老人说,喝点儿水让他感觉好些了,知道自己不会晕过去了,头脑也清醒了。看样子,它足足有一千五百多磅,他想。有可能更重呢。要是开膛后净重三分之二,卖三十美分一磅,能卖多少钱?
“要用铅笔算算才行。”他说,“我头脑还没那么清醒。不过,我觉得大球星迪马乔今天肯定会为我骄傲的。我没生骨刺,不过这两只手和背可痛坏了。”不知道骨刺是什么,他想。或许长了骨刺,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呢。
他把鱼捆在船头、船尾和中间的横梁上。这条鱼太大了,就像在小船旁边又绑了一条船,不过这条船比小船本身要大得多。他割下一段绳子,把鱼的下颌跟它的长剑嘴扎紧,这样鱼嘴就不会张开,他们就可以利利索索地往前走了。接着,他撑起桅杆,用根棍子做斜桁,装上吊杆,扬起补满补丁的破帆,小船起航了。他半躺着卧在船艄,往西南方向去了。
不用罗盘他也知道哪儿是西南。他只需感觉到信风吹着,看见船帆鼓着就行了。我最好丢根钓线下去,上面拴上勺子,看看能不能捞点儿东西吃,吸收点儿水分。可他找不到勺子,他那些沙丁鱼已经坏了。于是,路过黄色马尾藻的时候,他用渔叉捞了一片,抖动一下,竟然掉下很多小虾。足足有十几只,它们又蹦又跳,像一把沙蚤。老人用拇指和食指掐掉它们的脑袋,一把送进嘴里,连皮带尾全都吞进肚子里。这些虾很小,可他知道,它们很有营养,而且味道也不错。
老人瓶子里还有两口水,他吃虾的时候喝掉了小半口。小船受到拖累还能走得这么稳,算是很顺利了,他用腋窝夹着舵柄掌着方向。扭头就能看到鱼,而且,只要看看自己的双手,感觉一下靠着船艄的脊背,他就知道这一切不是一场梦,而是真的发生过。刚才事情接近尾声时,有那么一阵子,他感觉很难受,还觉得可能是在做梦呢。当时他看到鱼跳出水面,在坠入水中之前,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觉得这一切太离奇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