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爱的教育
654800000033

第33章 四月 (3)

“克罗塞提!”他念叨着老师的名字,“他教我时只有四十岁,我现在还能想得出他的脸孔,他的个子不高,似乎在那个时候就有些驼背了。他的眼睛很亮,而且总是把自己装扮得很整洁,他人挺严肃的,却并不招人讨厌,他总是像个父亲似的疼爱我们,包容我们,不止一次地宽恕我们的错误。他的父母都是农民,而他是靠着努力的学习和穷困生活的磨炼才成为一名教师的,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母亲非常喜欢他,而我父亲待他就像是自己的朋友一样。我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在康多佛,挨近都灵的地方度过余生,他现在肯定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不过这没有关系,因为我还能认出他来,四十四年过去了啊,整整四十四个年头,恩里科,我们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昨天早上九点钟时,我们一起来到了苏萨火车站,我本来想让加伦一同来的,但是他来不了,因为他母亲刚好生病了。这是一个相当惹人喜爱的春日,火车疾驰在一片片绿色的田地间,那些田地和灌木篱笆都已经发了嫩芽了,我们呼吸着弥漫了香甜气息的空气。我父亲开心极了,他每隔一小会儿就会把他的胳膊架在我的脖子上,像是对一个朋友似的对我谈着心,而他的眼神早已飘到窗外,遥望着那一片乡村的美景。

“可怜的克罗塞提啊,”他说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亲,就数他对我最好了,他那么的爱我,总想让我学好,我从来都不曾忘记他对我的那些苦口婆心的劝告,当然了,也忘不了他曾经对我的呵斥,那些呵斥总是让我回家时,嗓子里像堵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他的手很大,手指却很短粗,我现在还能想得出他的样子,能想象得出他过去走进教室的样子,他把自己的藤手杖立在角落里,接着把他的外衣挂在钉子上,那动作总是一样的。他对待工作的态度总是那么专一,那么尽职,那么专注,想尽办法让他的学生们做得更好,就好像对他来说,每一天的工作都像是第一次走上讲台一样。他在我脑中的形象是那么清晰,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呼唤着我的名字的样子,‘波特尼,嗯,波特尼!’要用食指和中指握笔!唉,这四十四年他肯定有不少变化。”

当我们到达康多佛时,立刻就开始寻找我们的老园丁的妻子所住的地方。她现在就住在吉尔利,在一个小巷子里摆了一个小货摊,我们找到她时,她正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她对我们颇为热情,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她告诉了我们关于她丈夫的消息,她丈夫马上就要从希腊回国了,他在希腊已经工作了三年了,还提到了她的大女儿,现在在都灵的聋哑学校里工作。之后,她便将父亲的老师所住的街道指给我们看了,这里所有的人都认识他。我们离开了小镇之后,拐进了一条崎岖的乡间小路,那小路的两边已经被绿色的篱笆护了起来。这时候,我父亲已经不再说话了,似乎早已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之中,他不时地还会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接着摇摇脑袋。他突然间停了下来,对我说道:

“那就是他了,我敢打赌那个人肯定是他。”

沿着小路望过去,一个矮小的老人正向我们走过来,他留着白色的胡子,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子,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他一边拖拽着自己的双脚,手还一边颤抖着。

“这就是他了!”我父亲又一次说道,同时加快了脚步,当我们走近他时便停了下来。那老人也和我们一样停住了脚步,还看着我的父亲,他的脸看起来还是很红润,眼睛也依旧清澈灵动。

“您是,”我父亲问道,举起了他的帽子,“文森佐·克罗塞提吗?老师文森佐·克罗塞提?”老人也举起了他的帽子,回答我父亲道:

“我就是。”

他说话的声音还有一丝震颤,但是却很洪亮。

“那,好吧。”我父亲说着,抓起老人的一只手,“请允许您的学生握握您的手吧,我十分想知道您的现状如何,我是专门从都灵来看您的。”

那老人瞪着眼睛,满脸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您这么说真是太过了,我已经记不清了,您是我哪一届的学生呢?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吧。”

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还说出了他入学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又说道:

“您记不起我来真是太正常不过了,但是,我对您的印象却是非常的深刻啊。”

老人低下了头,盯着地面费力地回忆着,他嘴里还默默地念叨着我父亲的名字,重复了三四次,而我父亲则一直微笑着,专注地看着老人。突然间,老人抬起了头,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慢慢地说道:

“阿尔伯特·波特尼?波特尼的儿子,那个工程师的儿子?就是住在康索拉塔广场的那个孩子?”

“没错儿。”

我父亲回答说,向老人伸出双手。

“那么,”老人说道,“请别拒绝,我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

他一边向我父亲走过来,还拥抱了他,他满头的白发还触不到我父亲的肩膀,我父亲将脸颊贴在了老人的额头上。

“哦,你可得跟我来看看。”

接着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便转过身,向他所住的房子走去。我们走了几分钟,来到了一座小房子前。这房子的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小房子上开了两道门,其中一道门的墙上是石灰水刷过的墙体的碎片,老人打开了第二道房门,把我们引了进去。屋子的四面墙都刷成了白色,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帆布小床,上面铺着蓝白格子花纹的被子,另一个墙角里立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小书架,桌边围了四张椅子,墙上还挂着一张旧地图,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苹果的清新香气。我们三个人坐了下来,我父亲和老人沉默了几分钟。

“波特尼!”

老人第一个开了腔,他的目光落在了方砖铺成的地面上,阳光照在上面把它变成了一个西洋棋的棋盘。

“哦,我记得很清楚啊,你的母亲可是一个好人,等等,让我好好想想,你上学的第一年,是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上,看看我记没记错啊,我好像还记得你满头的卷发啊。”

这之后,他又想了好一会儿。

“你是一个活泼的孩子啊,非常活跃,你上三年级时得了咽喉炎,我还记得他们把你送回学校时,你病得都不像样子了,身上还裹着一条大围巾,这一晃就是四十年啊,不是吗?你还能记得你的老师真是不容易啊,你知道吗?这些年有许多我过去的学生来这里找我,我记得有一个上校来过,还有几个牧师,还有几位先生。”他问到我父亲现在在做什么,之后,他又说道:

“我很开心啊,真心地为自己感到开心,我谢谢你,我可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我过去的学生了,我真不希望你是最后一个来看我的啊,我亲爱的先生。”

“您可别这么说啊。”

我父亲急忙说道:“您身体还这么棒,还这么有精气神儿,您千万不能这么说啊。”

“哦,不是这样的!”老师回答道,“你没看到我的手在不停地抖吗?”

他接着把双手伸给我们看,“这个不是什么好兆头,三年前我还在教学时就得了这种病,开始时,我对这个也没太上心,我以为时间长了,它自己就好了。但是,我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有一天我连字都不能写了,那是我第一次啊,第一次在学生的习字本上留了一滴墨水。这简直就是在戳我的心窝子啊,我亲爱的先生,我确实不愿意离开我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而且,我也真是在耗尽我最后的心血啊。我当教书匠整整六十个年头了,到头来是不得已离开我的学校,离开我的学生和我热爱的工作。这真让人难受啊,我想你能明白的,真的很难受,我最后给学生上课的那一次,所有的孩子都同我一起回家,他们给我很高的评价,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伤心,在那一刻我明白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去年失去了我的妻子和我唯一的儿子,在乡下我还有两个孙子,现在我靠着几百块的退休金生活,我再也干不动什么了,日子对于我来说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了,我现在唯一的消遣就是翻翻我那些早已翻烂了的教科书,或者是那些校刊杂志,还有别人送给我的几本书,我都把它们放在那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他那个小小的藏书处说:

“这些书就是我的全部回忆了,记录着我过去的整个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拥有的就是它们了。”

老人说话的声音忽地又欢快起来,“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波特尼先生。”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的桌子旁边,打开了一只长长的匣子,那里装满了无数的小纸包,都用细细的线扎了起来,上面还用四种字体分别标明了日期。老人在长匣子里仔细地翻找了一番,打开了其中一个小纸包,他翻阅了几张纸之后,从里面抽出一张黄色的纸来,把它交给了我父亲。这是四十年前我父亲曾经做过的作业,在纸张的最顶端写着几个字:“阿尔伯特·波特尼,听写,四月三日,一八三八年。”我父亲立刻就认出了他自己儿时粗大、幼稚、孩子气十足的字体。他面带微笑,开始念上面写着的字,但是,只一瞬间,他的双眼就泛起了泪光,我站起来问他这是怎么了,他伸出一只手抱住我,把我拉到他那边,说道:

“你看看这张纸,你看到了吗?这是我那可爱的母亲给我做的修改,她总是帮我把l’s和t’s描得更清晰一些,最后这几行都是她写的,她还曾经学着描摹我的笔迹,当我实在太困倦时,她就帮我完成作业,我那慈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