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自由之光
“管束”终于解除
1959年3月,春光融融,微风和煦,国民党“总统府”秘书长张群满面喜色,兴冲冲地登上阳明山,直驱张学良的居所。张群是国民党的元老,因其字为岳军,故常被尊称为“岳公”。在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中,除宋子文外,张群可以说是与张学良交往最多最深,并与张学良的政治生涯有密切关联的人物。
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时,雄踞北方,拥兵20万的张学良举足轻重,他若稍有对蒋介石的不敬,即可助长冯玉祥、阎锡山的势力,使蒋介石处于艰难地步。反之,则可使蒋介石转危为安,并结束中国军阀割据的局面。当年7月,正在上海的张群忽然接到蒋介石的急电,令其即日束装赶赴沈阳,并派人交给他两份有关张学良的文件:一是任命张学良为陆海空军副司令的委任状,二是指派张群为张学良宣誓就职的监督人的命令。
张群到达沈阳时,冯玉祥、阎锡山早派有说客在张学良身边,张学良如何举措,决心尚未最后下定。张群到后,即同张学良朝夕相处,日日陪着这位当时举世瞩目的人物玩“卫生麻将”,打打谈谈,在无拘无束的谈话中表露彼此的意向。这场每天八圈的“政治麻将”持续了多日,终于,张学良明晓大义,于当年9月18日发表“巧电”,宣布拥蒋,随即挥师入关,令冯、阎军队不战自溃。10月9日,在监誓人张群的主持下,张学良在沈阳宣誓就任陆海空军副司令。
自此,张群同张学良之间不仅有了政治的密切交往,而且也发展起了良好的个人关系。
1930年11月,蒋介石邀请张学良参加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并派时任上海特别市长的张群赶赴天津欢迎。这次会议期间,张群同张学良又有多次晤谈,在沈阳建立起来的公、私关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此后多年,“二张”间既是政治上的盟友,又是私交甚笃的伙伴,虽然时有政见上的不同,但二人间的私人友情却从未间断。及至西安事变发生,蒋介石被迫改组政府,时任外交部长的亲日派张群,不得不按蒋介石的意思辞职,而这正是西安事变时,张学良所提出的八项主张之一。自此之后,两人在政治上有所疏远,加之张学良一直被禁于深山僻地,“二张”间便再未见过面。直到国民党败退台湾,张学良由偏远的新竹井上温泉迁来台北附近的阳明山后,两人才又恢复了交往。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在两位老朋友的一阵阵叹息欷歔声中消融了,他们重新引为知友,相交甚笃。1954年6月,张群担任了蒋介石的“总统府”秘书长,在张学良和蒋介石之间沟通了一个彼此都可信任的渠道。当年蒋介石召见张学良,即是由张群出面作的具体安排;张学良向蒋介石呈送《自述》和信件,也是通过张群之手。1957年9月,蒋介石70寿辰,张学良托张群向蒋赠送礼物,以示贺寿;蒋介石也回赠了一根制作精美的手杖,让张群带给张学良,意为让他多走走,多看看,释心开怀。
张学良拄着这根拐杖,在阳明山上踯躅徘徊了两年。
现在,张群又携着蒋介石赋予的使命,再度登上了阳明山。
一踏进张学良的房门,张群一改他平日沉定、稳重的习惯,对迎上来的赵四小姐大声说:“四小姐,快给我弄点茶来,我都快要兴奋得渴死了!”
赵一荻有些诧异地望着一脸喜气的张群,转身去准备茶水。身着宽松便装、脚趿拖鞋的张学良从里屋走出来,问道:“怎么啦,岳公?有什么喜事值得你这么高兴啊?”
张群笑而不答,接过赵四小姐递来的茶杯,有滋有味地呷了一口,又将杯子慢慢放到几上,这才笑看着张学良道:“是有喜事。不过更值得高兴的是你们!”
“哦?”张学良和赵一荻都有些吃惊,定定地望着张群:“有什么喜事?你快说呀,岳公!”
“那我说啦!”张群看一眼赵一荻,又看着张学良:“不过,你们可得挺住啊。”他故作严肃的样子。
张群这一卖关子,把赵四小姐给憋急了,“岳公,你再不说出来,我可要去忙别的事了。”说完,做出要走的样子。
“好,好,我说,”张群抬手将赵四小姐止住,向坐下来的张学良凑过身子,说:“汉卿,你自由了。”
“自由了?”张学良重复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的,你自由了。”张群说道,“中常委刚刚通过了总统的提议,解除军委会对你的‘管束’……”
朝思暮盼了22年的自由突然降临,屋子里寂然无声,好久,才传出赵四小姐低声的啜泣。
张学良从椅上慢慢站起,一只手抓住胸前的衣襟,一只手扶住桌子,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张群也随之站起,说道:“汉卿,四小姐,这消息有些突然,但也是情理中的事。你们俩先高兴高兴,过几天,我再约几位朋友,大家一起好好地庆贺一场。”
张群刚刚告辞出门,这边赵四小姐已经大哭出声,高叫一声“汉卿”便扑到了张学良怀中。张学良却仍木然地站在桌旁,朦胧的泪眼望着屋外。葱葱郁郁的梨树上,两只鸟儿正欢快地嬉戏,接着比翼飞向了蓝天。
这么多年来,两人无时不在期盼着自由,幻想着自由之后那些舒畅快活的日子,可是,当“自由”陡然复归之时,两人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飘忽着千丝万缕心绪的沉默。
残照渐渐隐没,天色慢慢阴暗了,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下了夜幕。阵阵凉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携着飘散的阵阵暗香。一轮柔和、苍白的月亮在东方冉冉升起,四周包绕着微波涟漪般的浮云。
月夜依旧,寂寞如昨,但在两人眼中,它们却拥有了另一种意义。一种久远的、陌生的轻松感,携着万般感慨向他们袭来,令两人难以自持,唯有以泪相对。
夜深了,阳明山上万籁俱寂,唯有这幢受着严密“保护”的房子里灯光未灭。张学良面对赵四小姐,默默注视着这位相伴于患难中的女人,于无声处体味着心中隆隆滚动的雷声……
一切都源于西安的那场事变,一切都起自于那场为国家、为民族的兵谏,从1936年12月12日的凌晨起,他走上了一条多么漫长、多么凄楚、多么屈辱的路啊!如水的月华中,他眼前重又浮现出雪窦山的妙高台,苏仙岭上的“三绝碑”,沅江上的钓鱼船,还有空旷阴森的阳明祠,桐梓黑夜里瘆人的竹梆声,以及井上温泉险些置他于死地的时日……千般怨怒、万种恨意此时都猛然涌上心来,令他胸臆澎湃,心潮难平。
得到自由消息的那个夜晚,两人一宿未眠,默坐到了天明。
为自由干杯
几天之后,张群邀约了张学良的老朋友莫德惠、王新衡、冯庸、何世礼等人来到阳明山,向张学良和赵一荻表示祝贺。
王新衡原是军统局戴笠手下第二处处长,西安事变时,正任复兴社特务处西北地区情报组组长,算得是张学良的部下,与少帅相处十分融洽,此时是国民党的立法委员;冯庸曾任东北大学校长,而“东大”系张作霖创办,他死后,由张学良任校董并兼校长,西安事变后,冯庸继任,说来也是张学良的下属;何世礼原是东北军105师炮兵营长,是张学良的直接部下,现在是台湾国民党军队联勤副总司令。以上几人,包括年长的张群和莫德惠,当年都曾经做过张学良的部下,现在,昔日的“长官”喜获自由,自然也有几分激动,在张群的邀约下,各人携着礼物,兴冲冲地驱车上山。
这几日,张学良和赵一荻的心情已渐渐平静下来。自由后第一次会见客人,而且又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老部下,两人自然显得十分激动。张学良坚持要亲自下厨,为大家做一顿可口饭菜,以表达他对诸位多年来一直为他的自由奔走呼吁的感激之情。赵四小姐却将他劝住,说老朋友们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让他陪着大家,由她到厨房操办。张群也拉住张学良,说饭天天都有得吃,今后也少不了,但今天的聚会意义可不一样,大家是来向老长官道贺的,有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便足矣。尽管如此,张学良陪大家聊上一阵后,还是执意进到厨房,亲自操持着做了一道红烧鲫鱼。当菜端上桌来,众人品尝后均交口称赞。张学良听了颇有几分得意,说:“这二十多年我也算没白过,至少我学会了做一手好菜,当得起半个美食家。”转脸他又看着赵一荻,说:“你说是不是,小妹?”
赵四小姐浅浅一笑,说道:“汉卿会做一手菜也不容易。当年在湖南,他一手拿菜谱,一手提锅铲,口里念念有词,让我吃了不知多少顿要么淡死,要么咸死的菜哩!”
众人大笑起来。冯庸说:“外界曾有个说法,言副司令这么一关,关出了个中国的哈姆雷特,我看,还关出了个美食家呀!”
“我和岳公对美食也略有研究,不过,看来在这方面,我们也只有当副座的部下啊。”王新衡风趣地说。
“那看来我们可以组织个美食家协会了,”张学良说,“以后我们轮流转转,也可以互相切磋切磋啊。”
大家闲聊笑谈一阵,又转回到相聚的主题—庆贺张学良获得自由上来。
此时的张学良,已是酒酣耳热。他将酒杯重新斟满,高高举过头顶,言语恳挚地说:“学良未死于冷枪暗箭之下,而有今日之获释,实乃不幸中之大幸。在座各位为学良之自由,数年来奔走呼号,颇多委屈,学良感激不尽,借此一杯薄酒,再次向各位表达谢意!”说完,张学良将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待酒杯放下,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滚落而下。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人们似乎又看见了张学良在22年的漫长幽禁生涯中,所遭遇的常人难以忍受的凄寂悲凉。
众人沉默一阵,莫德惠斟上酒站起来,未说话已是老泪纵横,连着欷歔几声,这才说道:“纵览国史,凡有大作为之英豪,各有其非常之功业。汉卿秉白山黑水之正气,英年继统东北军政,为防边守土,不惧血战。为爱护国家,毅然举东北四省同时易帜,首开国家统一之局。为消弭割据混战,而挥军入关,再造统一。又为抗战救国,于西北谋策呼号。迨因时隐退,而犹以在野幽居系天下苍生之望,以宁静无为而不坠乡邦累世之德。以沉潜缄默,而读史证道,参悟高深,集英豪贤哲为一身。德惠曾受两代恩德,感戴殊深,欣逢自由降临,吾辈无不慰藉至深,谨饮此酒,恭祝汉卿康乐长春!”
莫德惠一番话,历陈张学良的功德,众人莫不点头称是,纷纷举起酒杯,再次畅饮。
大家正要坐下,张群却摆手将人们止住:“还有一杯酒,大家是非喝不可!”他让人将酒杯斟满,举杯继续说道,“我们应当为四小姐干一杯!汉卿隐退,辗转流离,四小姐毅然舍离幼子雅居,与汉卿朝夕相伴,相濡以沫,倾其温雅娴秀,扶助汉卿度难排忧,其高洁风范足令后世痴男倩女,馨香景慕。如此红颜知己,天下几多?这杯酒,四小姐你应当喝,我们大家都应当喝!”
此时的赵一荻,早已泪流满面。她掏出手绢,抹去泪水,两手将酒杯举起,连声说:“谢谢岳公!谢谢大家!”仰首将酒饮尽。
“好!好!”张群赞道,率先坐下来,有意识地转了话题,闲扯起了些轻松愉快的事情。
吃过饭,众人回到客厅喝茶漫谈。莫德惠看见门口有警卫人员出入,便问:“汉卿,安全人员还没撤啊?”
“有这些免费跟班,惯了,”张学良淡淡一笑。“这些天,老有新闻记者往这儿闯,有他们还可挡挡驾,免得骚扰。”
“又是来探问西安事变怎么怎么的吧?”王新衡说,“他们总是搅得人不得安宁。”
“我现在最不想谈的就是西安事变,叫我怎么开口嘛!”张学良两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主要是这事太大了,人人都想去撩开那张帷幕。”何世礼说。
“可是叫我怎么说嘛?”张学良仍是无奈的口气。“如果说我是被中共所欺骗,显然是骂我自己糊涂、愚蠢;如果说我是一时冲动,显然是骂我自己无能,荒唐;如果说兵谏是义举,他老先生活该被扣留,显然表示我还没有承认过去的错误。算了,算了,”张学良摆着手,“我干脆谁也不见,何况我已经过惯了这种清静的幽居生活。”
“副司令一生建树隆盛,历劫不磨,最适合写写回忆录,”冯庸说道,“我相信,这份回忆录无疑是当代史上最珍贵的,对于后世也是一桩重大贡献。”
“汉卿是有这个打算,”赵一荻道,“而且还—”说到此,她突然住口,望着张学良,“这可是汉卿的秘密哟!”
“嗨!对老朋友们就不用保密啦,”张学良笑着接道,“我已经把回忆录的大纲都拟好了。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第一是写自己经手办的,第二写自己亲眼看见的,第三写自己亲耳听见的。既不妄自菲薄,也不文过饰非,一切照历史的本来面目写出来。”
“好啊!”冯庸一拍大腿,“我们也许可以看到本世纪最伟大的回忆录了。”
“是啊,汉卿要是写出来,定是价值无穷。”张群和莫德惠都同声附和。
“你们几位也跑不掉啊,”张学良说,“我要有什么遗忘和误记的地方,以后还要烦请各位啊!”
“我等敢不从命,”张群笑道,“副司令一言九鼎,万军策动,何况我们几位区区老夫!”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从阳明山到北投
自从张学良被解除“管束”之后,来阳明山看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宋美龄的亲信、原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也登上了阳明山。
黄仁霖与张学良是同年所生的同乡,年轻时过从甚密,有过不寻常的友谊。西安事变时,黄仁霖受宋美龄委派,同端纳一起冒险前往西安探视被拘的蒋介石,并因此被张学良关押过1l天。张学良到南京被囚之后,黄仁霖依宋美龄之命,为暂居中山门外孔祥熙官邸的张学良调派过厨师、侍从,并为保证张学良在南京的安全出过一些力。从张学良被押送溪口以后,两人便再未谋面。现在,两位少时朋友相会于阳明山上,彼此都已是花甲之年,白发苍苍,骤然都生出隔世之叹。
“汉卿,这些年你真不容易啊!”
“是啊!我甚至都不敢去回想,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一晃,我们都老了,真像古人说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啊。”张学良道。
“往事若烟,真有点不堪回首。西安那几天,我真以为你一怒之下,会把我这个说客给杀了。圣诞节那天,你派副官坐吉普车来接我出班房,我心里就想,一定是我的末日到了。没想到后来,事情成了另一副样子。真是有点戏剧化的味道!”
“这些事情你还记那么清楚啊,老黄,我可早就忘了。”张学良笑道,“这么多年来,我不想谈西安的事,跟任何人都不想谈,我自己也不愿去想。”
“汉卿不想让自己老沉在那个旋涡里,”赵一荻在一旁说,“他总是想找些事情来解脱,读读书,运动运动,爬山钓鱼,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过嘛!”
“听说汉卿研究明史很有心得,还准备写回忆录,是吗?”
张学良摇摇头,没有说话,赵四小姐便接口道:“汉卿对明史确实很专心,还计划研究清史,民国史,想从中找出我们中国一直被外国欺凌的内在症结。可是现在,他已经决定放弃了。”
“汉卿,你要放弃写回忆录那可太可惜了!”黄仁霖大声说,“无论怎样,你都应该给后人留份记录啊!”
“算了,不写了,”张学良摇着头。“这么些年,我一直在读明史,根据我的经验,记录下来的历史都不过是管见,言人人殊,常不正确。二来呢,我要写回忆录,涉及的都是当代人物,有时候难免会有批评,惹得人不高兴。再说,我也不愿意丑表功。千秋功罪,还是留待后人去说吧。第三呢,”张学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我老啦,一回忆起往事,我就会激动,会坐不住,我受不了。”
黄仁霖微微点头,像是理解了张学良的心情,但还是说:“没有你的回忆录,现代史上就像缺了一页,让人遗憾哪!”
“那有什么?愿意写回忆录的人多得很哩!总统前几年不还写了本《苏俄在中国》嘛。”张学良说道。
“那汉卿最近在读些什么书呢?”
“《圣经》。”
“《圣经》?”黄仁霖显然有些吃惊。“汉卿什么时候当基督徒了?”
“倒还没有,”赵四小姐道,“汉卿的两位朋友董显光和曾约农来看他,引他去山下总统和夫人常做礼拜的士林教堂,听牧师讲过几次道,兴趣倒是蛮大的。”
“真是千条江河归大海啊,”黄仁霖笑道,“汉卿不定什么时候又成了我的教友了呢。”
“为这事我还得谢谢你呢,”张学良说,“你还记得不,我在南京被押的时候,你送过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圣经》啊!你当时还在上面写了一段话:‘我希望这本书能帮助你,就像它所帮助我的一样’。”
“哎呀,汉卿!还是你的记性好啊,这事我都给忘光了。”
“当时我心情不好,拿到书只翻了翻,就给塞到箱子底下了,”张学良笑道。“不过朋友送的东西,我可没敢丢,二三十年搬了那么多次家,我都把它带在身边。现在可派上用场了。”说完,张学良到书房取出一本蓝色布封,已显得陈旧的书来,放到黄仁霖面前。
黄仁霖接过这本《圣经》,一翻便见到了25年前他写在扉页上的那段话,顿时激动不已。“哎呀!真是这本书啊!当年送给你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你会把它保留几十年啊。”
“老黄,这本书我冷落了它几十年,现在才认真看,获益匪浅呢!”
“只要这本书能对你有点用,也不枉我二十多年前一片心意了。”黄仁霖站起身来。“汉卿,哪天我陪你一道去教堂,我们都一同听听神灵的感召。”说完,准备告辞。
“好啊,好多年没见面了,我们应该多聚聚才是。”
“欢迎黄先生经常来,”赵一荻热情地说,“汉卿常说,人愈到老年,愈感到朋友的金贵。像你这样,儿时就是朋友的人,就更少了。”
“只要两位主人欢迎,我巴不得天天都来这里坐坐呢,”他指指头上的白发,有些伤感地说,“老啦,想同你忆忆我们年轻时候的事了。”
“欢迎常来,”张学良上前同他握手。“你放心,我这里不是西安金家巷,再不会把你给关起来了!”
两位老人顿时大笑起来。
1961年初,张学良向前来看望他的蒋经国提出,说住阳明山上,他年纪大了,上下都不方便,距台北市区又远,朋友来访和他去看朋友都有诸多不便,能否由他自己出资,在靠近城郊的地方盖一幢房子,搬下山去。蒋经国当即表示同意,而且自告奋勇说,地基由他去选,一定让张老伯能够满意。
约莫过了一个月,蒋经国派车将张学良接到台北市西郊的北投复兴岗,让他看看勘定的地基。张学良登上小山冈,见这里绿树成荫,视野开阔,站在山冈上,能将台北市区大道上的车水马龙尽收眼底,附近建筑又少,环境安静,空地上还可建个花园和网球场。张学良十分满意,问赵四小姐,她也觉得此处环境幽雅,槐绕柳合,是家居的绝妙之处。两人都表示,同意蒋经国的安排,修房工程可立即动手,以便早日搬来。
建房之事既然由蒋经国张罗,速度自然很快。到8月底,一幢两层的灰色小楼已经落成。前面是一个大院,两边是满栽花草的花园。院内院外,都移栽了高高的柳树,风吹枝摇,荡出爽爽的凉意。与这个院子一路之隔,还修有一个灰墙环绕的安全人员驻地,正对的大门口,钉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警备处”三个大字。
搬家那天,张学良显得格外兴奋。来台以后,无论是在新竹井上温泉,还是阳明山的寓所,都是当局为“管束”他而选定的地址,每道门、每扇窗,都带着羁押的浓重阴影。现在,他终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拥有一幢自己的住宅,能够吐纳自由的空气了!当年手握重兵的少帅,现在为了这一块小小的领地,激动得绕前绕后,老泪纵横。
得知张学良乔迁新居,张群、王新衡、莫德惠等一批老朋友都赶来恭贺。蒋经国没有露面,但却差人送来了一套崭新的客厅家具,以此表示祝贺。
待祝贺的客人们渐渐散去,已是夕照西坠时分。喧闹了一整天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空气中散发着油漆和新家具淡淡的香味。张学良拉着赵一荻,逐个看过所有的房间,然后回到客厅,眉飞色舞地说:“小妹,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
“是啊,”赵一荻应一声,脸上却是伤感的神情。“可是,我们都已经老了。”
张学良微微一怔,望着两点星光自赵四小姐眼中涌出,自己不禁也受了感染,先前的欢快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
北投新居的第一个夜晚,客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
院外的大门前,不时响起值勤的警备处人员沙沙的走动声。
新生活的开端
就在张学良搬家期间,国民党在阳明山召开了著名的“阳明山会议”。
国民党当局败退台湾之后,由于蒋介石一味实行专制、独裁,因而一直受到美、日和岛内“第三势力”、“第四势力”的猛烈抨击。为了缓和形势,扭转蒋介石独裁者的形象,也为了给日后的出路寻找些对策,国民党邀请了一些海外知名的华裔文人、学者、知名人士,以及港、台的部分党派、名流到阳明山上进行“恳谈”,以期在国际舆论与海外华人世界中,寻得一线转机和支持。一时间,阳明山上名流显贵云集,国民党的官员们做出一副谦恭姿态,听任人们对蒋介石政权的种种批评指责。
在这些会议参加者中,有不少张学良昔日的部下、朋友,周鲸文便是其中之一。
周鲸文算得上是张学良的老部下。张学良在兼任东北大学校长期间,曾于1935年任命周鲸文为“东大”的秘书长,对他的学识才干颇有赏识。西安事变后,周鲸文成为民主同盟的负责人之一,联合莫德惠、万福麟等人,一直在为张学良的获释进行努力,并同中国共产党进行接触,希望在1946年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将张学良的问题向蒋介石当面提出。当所有的努力均告失败之后,周鲸文对国民党灰心丧气,于1948年举家迁往美国,在旧金山郊外的一幢旧别墅里专心做起了学问。
作为张学良的忠实部下和朋友,周鲸文虽在美国,仍未放弃为使昔日长官获释的种种努力,美国的华文报刊上,不时有他的署名文章,抨击国民党当局继续囚禁张学良。得知少帅被解禁,周鲸文喜不自胜,从美国写来信件,向老长官表示祝贺。此次“阳明山会议”,周鲸文作为居住海外的知名人士亦受到邀请,这正合了他打算到台湾看望张学良的心意。当下便收拾行装,兴冲冲地从旧金山出发到达台北,一住下就向当局提出晤见张学良的要求。
张学良的“管束”虽然已被解除,但并未获得普通人那样全面的自由。搬来北投时,他抛下了一大批敷染着幽禁阴影的物品,过去保密局配给他的汽车他也坚持退掉了,另外托人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牌轿车,闲着无事,便开车进城转转。但去的地方有限得很,不外是拜访一下莫德惠、张群、王新衡等老朋友,有时也去台北看看父亲的五姨太王夫人、六姨太马夫人以及她们的子女张学森、张学英、张怀敏等人。若他要见蒋介石,须通过张群的联络;若见蒋经国,须通过王新衡;见宋美龄则通过黄仁霖。但外人想要见他,却不那么容易了。如非通过以上几位张学良的老朋友搭桥牵线,人们很难见到这位传奇性的人物。而按当局的不成文规定,所有要见张学良的人,都应通过台湾警备司令部的逐级申报,再由张学良宅邸对面的“警务处”予以放行。因而对外界而言,张学良仍然生活在严密的帷幕之中。
周鲸文原以为通过当局可以很快见到张学良,稍一打听,才知道这中间还要经过许多关卡的审批。适逢莫德惠前来看望,一说起拜见张学良的事,莫德惠忍不住击掌大笑,说:“你这个少帅当年的秘书长,怎么现在连如何去见长官都不知道了?要见少帅啊,跟我来吧!”
周鲸文见到张学良,正是北投复兴岗的宅邸住进新主人的第四天。阔别25年,当年的满头青丝已变成苍苍白发,乍一见面,百感交集,万语千言涌堵心头,催得两人老泪纵横,竟像孩子一般大哭不已。赵四小姐立于一旁,也陪着二位流泪。
哭过叹过,三人这才渐渐平静下来,说起这二十多年来的沧桑岁月。
“我真没有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汉卿!当初要是你还在,我又何至于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啊!”周鲸文还在欷歔。
“虽然没有见面,你的情况老朋友们还是给我讲过一些,”张学良道,“这二十多年,你一直在为我的事奔走,也吃了不少苦头,学良在这里向你道谢了!”说完,张学良两手相拱,向周鲸文一揖。
“这哪里使得!哪里使得!鲸文等人无能,才使您受这么多年委屈。”周鲸文忙伸手将张学良扶住。
张学良又在椅上坐下,缓缓道:“真是浮生若梦哪!这些年,山居无人,寂寞相伴,开始还烦躁得很,慢慢地也就惯了、淡了。三国的曹植说:‘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想想就是这个道理,我又何能求得一世的荣耀呢?”
“鲸文虽在海外,但一直还是在关注您的消息。听说过去您一直在研究历史,近来却又皈依基督教了?”
“是啊!”张学良道,“在明史研究告一段落,正准备研究清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圣经》是一部最完美的经典。又听过一些讲经布道,精神上顿时豁然开朗,一扫当年的困顿迷雾。”
“我真难想通,汉卿您会有这么大的转变。”黄仁霖脸上满是困惑。
“是啊!当年我崇拜学术,认为天底下最有权威的,是最有学术的人。现在不同了,我一心一意求取心灵的宁静,对神充满全部的虔诚。”
“皈依基督,汉卿觉得自己有了更多的自知和自忏,”赵四小姐在一旁道,“汉卿读史,使他的人生得‘通’,而皈依上帝使他的人生得‘达’,‘通达’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性格更能摆脱开人事,更能看破红尘了。”
周鲸文并不能完全理解两人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27岁的时候就写过一副对联,叫‘两字任人呼不肖,一生误我是聪明’,没想到会有那么强的预见性,应了我后来的情形,”张学良平静地说,“你想想,我一从讲武堂出来,就当旅长,当少将,统兵握权,其实我哪有那么大能耐,所学所知,最多是一方面的,怎能应付复杂局面呢?再加上我少年时代受的教育,无论中学还是西学,都不完善,生性又争强好胜,怎么说都难当大任。如果这25年我过的仍然是任意独行的生活,很可能会犯大错,甚至可能把命都丢了。”
“汉卿的话,鲸文一时可能还理解不了,可是我能感觉得到,少帅如今是心地坦荡,豁达超然了。”周鲸文说。
“汉卿常常说,他现在是怀慈悲之心,不欲与人争,不欲与人辩,只求心灵的安宁。”赵四小姐为周鲸文的茶杯续上水,站在一旁说道。
正谈话间,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从里屋蹦跳着出来,叫着 “爷爷”扑进张学良的怀里。他顿时满面笑容,慈爱地将孩子搂紧,逗笑起来。
“这是—?”周鲸文侧脸望着赵一荻。
“这是闾琳的儿子罗比,”赵一荻回答,“蒙总统恩准,每年闾琳夫妇都从美国回来一趟,看看我们。”
“那你儿媳妇是—”
“叫陈淑贞,是陈济棠的闺女。”
“啊!堂堂粤军主帅的闺女嫁给堂堂东北军主帅的公子,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啊!”
“两个人都在美国读书,见面一谈,都觉得满意,就结婚了,”赵一荻脸泛笑容说道。“这个是小儿子,还有个哥哥,叫巴比。有时候我也去美国待几天,看看儿孙们。”
“真是老天有眼!”周鲸文叹道,“汉卿儿孙有继,阖家美满,心灵又有寄托,真是不枉此生了!”
这时,小孙儿吵着嚷着要“骑马”。张学良不顾有客人在座,当即匍匐在地毯上,让罗比骑上后背,口里一边“哦哦”地叫,一边载托着孙儿在屋里爬行。赵一荻有些看不过,上前欲将罗比抱下,可是孙儿一哭叫,张学良便将赵一荻止住了:“逗逗孩子,也是天伦之乐嘛,何必管他。”
周鲸文面带着笑,看张学良继续在地上爬行,心头却像为石头所堵,哽塞得难受。二十多年前,张学良英姿勃勃,骑在他那匹远近闻名的“盖西北”马上,纵横驰骋,号令三军;谁知道二十多年后,他会以其花甲之身匍匐在地,为孙儿当起了牛马!
周鲸文心上顿时涌起一阵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