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通当做教本用的文学概论批评原理这类书里,开章明义常说文学是一面反映人生最好的镜子,由文学我们可以更明白地认识人生。编文学概论这种人的最大目的在于平妥无疵,所以他的话老是不生不死似是而非的,念他书的人也半信半疑,考试一过早把这些套话丢到九霄云外了;因此这般作者居然能够无损于人,有益于己地写他那不冷不热的文章。可是这两句话却特别有效力,凡是看过一本半册文学概论的人都大声地嚷着由文学里我们可以特别明白地认识人生。言下之意自然是人在世界上所最应当注意的事情无过于认清人生,文学既是认识人生唯一的路子,那么文学在各种学术里面自然坐了第一把交椅,学文学的人自然……这并不是念文学的人虚荣心特别重,那个学历史的人不说人类思想行动不管古今中外全属历史范围;那个研究哲学的学生不睥睨地说在人生根本问题未解决以前,宇宙神秘还是个大谜时节,一切思想行动都找不到根据。
法科学生说人是政治动物;想做医生的说,生命是人最重要东西;最不爱丢文的体育家也忽然引起拉丁说健全的思想存在健全的身体里。中国是农业国家这句老话是学农业的人的招牌,然而工业学校出身者又在旁微笑着说“现在是工业世界”。学地质的说没有地球,安有我们。数学家说远些把Protagoras(普罗塔哥拉)抬出说数是宇宙的本质,讲近些引起罗素数理哲学。就是温良恭俭让的国学先生们也说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就非跑到什么《说文》戴东原书里去过活不可。与世无涉,志干青云的天文学者啧啧赞美宇宙的伟大,可怜地球的微小,人世上各种物事自然是不肯去看的。孔德排起学术进化表来,把他所创设的社会学放在最高地位。拉提琴的人说音乐是人类精神的最高表现。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块精神世界的地盘你争我夺,谁也睁着眼睛说“请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谁家之天下”。然而对这种事也用不着悲观。
风流文雅的王子不是在几千年前说过“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可惜这种文力统一的梦始终不能实现,恐怕是永久不能实现。所以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罢。若使有学文学的伙计们说这是长他人意气,灭自己威风,则只有负荆谢罪,一个办法;或者拉一个死鬼来挨骂。在Conrad(康拉德)自己认为最显露地表现出他性格的书,《人生与文学》(Notes on Life and Letters)里,他说:“文学的创造不过是人类动作的一部分,若使文学家不完全承认别的更显明的动作的地位,他的著作是没有价值的。这个条件,文学家——特别在年青时节——很常忘记,而倾向于将文学创造算作比人类一切别的创作的东西都高明。一大堆诗文有时固然可以发出神圣的光芒,但是在人类各种努力的总和中占不得什么特别重要的位置。”Conrad虽然是个对于文学有狂热的人,因为他是水手出身,没有进过文学讲堂,所以说话还保存些老舟子的直爽口吻。
文学到底同人生关系怎么样?文学能够不能够,丝毫毕露地映出人生来呢?大概有人会说浪漫派捕风捉影,在空中建起八宝楼台,痴人说梦,自然不能同实际人生发生关系。写实派脚踏实地,靠客观的观察,来描写,自然是能够把生活画在纸上。但是天下实在没有比这个再错的话。文学无非叙述人的精神经验(述得确实不确实又是一个问题),色欲利心固然是人性一部分,而向渺茫处飞翔的意志也是构成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成分。梦虽然不是事实,然而总是我们做的梦,所以也是人生的重要部分。天下不少远望着星空,虽然走着的是泥泞道路的人,我们不能因为他满身尘土,就否认他是爱慕闪闪星光的人。我们只能说梦是与别的东西不同,而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写梦的人自然可以算是写人生的人。Hugo(雨果)说过“你说诗人是在云里的,可是雷电也是在云里的”。世上没有人否认雷电的存在,多半人却把诗人的话,当做镜花水月。当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深夜里,清冷的月色照着旷野同山头,独在山脚下徘徊的人们免不了会可怜月亮的凄凉寂寞,望着眠在山上的孤光,自然而然想月亮对于山谷是有特别情感的。这实是人们普通的情绪,在我们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
Keats(济慈)用他易感的心灵,把这情绪具体化利用希腊神话里月亮同牧羊人爱情故事,歌咏成他第一首长诗Endymion(《恩迪米翁》)。好多追踪理想的人一生都在梦里过去,他们的生活是梦的,所以只有渺茫灿烂的文字才能表现出他们的生活。Wordsworth(华兹华斯)说他少时常感觉到自己同宇宙是分不开的整个,所以他有时要把墙摸一下,来使他自己相信有外界物质的存在;普通人所认为虚无乡,在另一班看来到是唯一的实在。无沦多么实事求是抓着现在的人晚上也会做梦的。我们一生中一半光阴是做梦,而且还有白天也做梦的。浪漫派所写的人生最少也是人生的大部分,人们却偏说是无中生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我们虽然承认浪漫文学不是镜里自己生出来的影子,是反映外面东西,我们对它照得精确不,却大大怀疑。可是所谓写实派又何曾是一点不差的描摹人生,作者的个人情调杂在里面绝不会比浪漫作家少。法国大批评家Amiel(埃米尔)说:“所谓更客观的作品不过是一个客观性比别人多些的心灵的表现,就是说他在事物面前能够比别人更忘记自己;但是他的作品始终是一个心灵的表现。”曼殊斐儿[① 今译曼斯菲尔德。
]①的丈夫Middleton Murry(米德尔顿·默里)在他的《文体问题》(The Problem of Style)里说:“法国的写实主义者无论怎样拚命去压下他自己的性格,还是不得不表现出他的性格。只要你真是个艺术家,你绝不能做一个没有性格的文学艺术家。”真的,不止浪漫派作家每人都有一个特别世界排在你眼前,写实主义者也是用他的艺术不知不觉间将人生的一部分拿来放大着写。让我们拣三个艺术差不多,所写的人物也差不多的近代三个写实派健将Maupassant(莫泊桑),Chekhov(契诃夫),Bennett(贝内特)来比较。Chekhov有俄国的Maupassant这个外号,Bennett在他《一个文学家的自传》(The Truth about An Author)里说他曾把Maupassant当做上帝一样崇拜,他的杰作是读了Maupassant的《一生》(Une Vie)引起的。
他们三个既然于文艺上有这么深的关系,若使写实文学真能超客观地映出人生,那么这三位文豪的著作应当有同样的色调,可是细心地看他们的作品,就发现他们有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Maupassant冷笑地站在一边袖手旁观,毫无同情,所以他的世界是冰冷的;Chekhov的世界虽然也是灰色,但是他却是有同情的,而他的作品也比较地温暖些,有时怜悯的眼泪也由这隔江观火的世态旁观者眼中流下。Bennett描写制陶的五镇人物更是怀着满腔热血,不管是怎么客观地形容,乌托邦的思想不时还露出马脚来。由此也可见写实派绝不能脱开主观的,所以三面的镜子,现出三个不同的世界。或者有人说他们各表现出人生的一面,然而当念他们书时节我们真真觉得整个人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自已也相信人生本相这样子的。说了一大阵,最少总可证明文学这面镜子是凸凹靠不住的,而不能把人生丝毫不苟地反照在上面。许多厌倦人生的人们,居然可以在文学里找出一块避难所来安慰,也是因为文学里的人生同他们所害怕的人生不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