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夜间稍稍读书,但在万籁俱寂时,顿觉此身无处安排(商量出处到红裙),真亏雁君终日坐菩团。年假中,拟读 Boccaccio[① 卜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先驱。]①的Decameron[② 《十日谈》,卜伽丘的代表作。]②,或可勾上些年少情怀。
子元回来没有?请代买几件玩物送福琳。
祝你
心宁
弟遇春十二月十七日
二十五[③ 此信是钢笔直书.写在印有“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PEKING”的道林纸信纸上。
]③
影清:
前天接到你的信,大有同感。弟自去年回沪后,颇觉我们既然于国于家无补,最少对于由我们去负责的人们该鞠躬尽瘁。换句话说,就是该当个“理想的丈夫”和“贤明的父母”。这句话虽然布尔到似乎研究系(按:此语意义不明),然而弟却觉得做人总是该做“责任”的忠臣,做人的艺术就在乎怎样能够“美”地履行责任。这些意思当年读Charls Lamb时就已悟到,他真是个知道怎样把“责任”化成“乐事”的人,但是弟一面又不无野心,常有遐思,那当然是七古八怪的,可是近来有些觉得空虚了,所以常向老哥诉那莫名其妙的苦。
记得《世说新语》里面有一个人说:“做人手挥五弦易,目送飞鸿难。”手挥五弦就是足下所谓“做庸人”,弟所谓“尽责”,其实也并不易,晋人未免有些一尘拂拂过去了。至于目送飞鸿,那是走到超凡入圣的路上,近乎涅槃的想头,我辈俗人当不敢希冀,但是我们有时却不无妄想,可是恐怕终免不了一个惆怅,拿个香奁诗来比喻吧,“此夜分明来人梦,当时惆怅不成眠”,我们仿佛现在都在“不成眠”的时候,辗转反侧。这些话说得胡涂,但是你一定能“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也。至于你说“就只好忍耐着生活下去”,昨日同雁兄谈到这句话,我们都也觉得无论如何,我们当个明眼人,就是遇鬼,也得睁着眼睛。雁兄很有这副本领,恐怕在你我之上,你以为如何?
Lamb l34那段,细看是你对的,想起不觉失笑自己的胡涂。至于你所编的《青年界》,弟可以补一“大白”。
弟现拟写十几篇“杰作”的批评,预定写:
Boccaccios’s Decameron;
Dostoivsky’s Brother Karamazove;
Gogol’s Dead Souls;
Goeteh’s Faust;
Dante’s Divine Comedy;
Plutarch’s Lives;
Burton’s Anatomy of Melancholy;
Cellini’s Autobiography;
Blake’s Poems;
Poe’s Tales;
Lessing’s Lavcoon;
Stendel’s Red and Black;
Leopardi;
Hazlitt;
Conrad’s Lord Jim;
Montaigne’s Essay;
Pascal’s Pensees;
Aeschylu’s Prometheus(Bound)&Shelley’s Prometheus
Unbound:①[① 作者在这里提出,他拟写的十八篇文学艺术评论是:
卜伽丘的《十日谈》;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果戈理的《死魂灵》;
歌德的《浮士德》;
但丁的《神曲》;
普卢塔克的传记;
伯顿的《忧郁的剖析》;
切利尼的《自传》;
布莱克的诗;
爱伦·坡的故事;
莱辛的《拉奥孔》;
司汤达的《红与黑》;
莱奥帕尔迪;
哈兹里特;
康拉德的《吉姆爷》;
蒙田的《随笔集》;
帕斯卡的《思想录》;
埃斯库罗斯的《被绑的普罗米修斯》(按:原信写漏了Bound)和雪莱的诗剧《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
大约每篇约四五六千字以至一万字,取评传的体裁,注意启发读者鉴赏文字的能力(这话说得太俨然了),对于杰作作个详细的叙述和批评。写的方法是弟先把杰作读一两遍,然后再读几篇别人对于他的批评和一两本他的传记,但是一切批评完全是“我”同“书”接触时所生的感想,当然说得比较有系统,此外先讲些作者的生涯,他的环境和他对后世的影响,那当然是抄袭了。大概每篇里自“我”的立场和批评占十之六七,其他就是叙述作者和他的书了。近来颇有折(击)节读书之意,打算下些苦功,也许日子可以过得容易些。Johnson[① 约翰逊(1709—17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编《英文辞典》,开创了英文辞典学的新阶段。
]①不是说过“工作”是最好的止痛剂吗?这么一来,每月总得写一篇或半篇东西,当然可以督促读书,打算由Boccaccio入手,现已读一大半了。
元旦日弟大请客,你听到不无垂涎乎?
刘君信已写去了。请你告我近况。
覆此,顺祝
新年
弟秋心顿首
十二月廿八日
二十六②[② 此信是钢笔直书,写在32开的米色网纹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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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病了一场(感冒),致二信来,而不能一覆。半个Dead Soul已送来了,黄山谷那首诗,录后:
和高仲本喜相见
雨昏南浦曾相对,雪满荆州喜再逢。
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公心是后凋松。
闲寻书册应多味,老傍人门似更慵。
何日晴轩观笔砚,一尊相属要从容。
也许有人用这两句来作挽诗,那么,她同他都对了。
顷得老板信,说你要注Decameron,删节后出版,前回你的信不是说买一本很讲究的所谓全译的版子吗?恐怕反用不着。我这里有两本《十日谈》,一部是所谓全译者,不过并不是本一字不漏的,一部是删节的“洗本”,我想,这于你或者很有用,明天寄上,算新年的礼物吧!
病中读孟东野及贾浪仙集,觉得非常欣喜,他们表现情感是那么浓淡刚好,的确比刘长卿(这位先生有些官僚),王、孟(这两个人有时太小气)都有意思得多,你将来选诗时,请将我这两个夹袋中人多搁些进去。
英文注译名著事,你说得不错,老板恐怕不答应收版税,而且商务等书局,关于教科书和补助读物,都不肯抽版税,开明林语堂的读本,就是个例子。我拟写信跟袁、顾这两位主动人去商量一下,但恐无甚实效也。是所谓一失足。
前日看Abelard and Eloise的情书[① 指《阿贝拉尔与爱洛绮丝的情书》。此书在台湾,有梁实秋的中译本。阿贝拉尔(1079—1142),中古法国哲学家、神学家。他为巴黎大教堂教士富尔伯尔的侄女爱洛绮丝做私人教师,不久,师生发生恋情,并生了私生子,其叔大怒,雇人将阿贝拉尔阉割。爱洛绮丝则在教堂做修女。两人情书仍不断往来,后编为情书集出版。卢梭曾以类似的事,写了一部《新爱洛绮丝》的书信体小说。
]①,颇有所感于怀,此中千言万语,日来拟草一文《情话》(On Love)寄上,惟足下(可)正之。现在这类话的确非你不可修正。
祝你健康
秋心顿首除夕前一日
二十七①[① 此信写在32开道林纸日记本的单页上,信末无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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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得到你的信了。听说你入京一趟,近况何如?袁、顾二君来平,热闹一下,现在他们又回去了,而且把奠须有先生拐走,剩我凄冷地滞此。前日送雁君南下,无限惆怅,他“出门一笑大江横”,行李非常简单,连心爱的图章、手杖以及书籍,都随便留在这儿,的确有些放浪形骸之外的神气。前日袁、顾二君,与我拟一注释英文名著丛书目录,计五十本,已写信与老板了,希望你能合作。上海我的确有点想去,大概因为流浪性的缘故吧,在这里又有些滞厌了,并且办工颇觉无聊,所以对他们两位说:若使暑假他们两位都到上海,弟亦有躬与盛会之意。他走后,弟在此更见寂寞,虽说是已甘于寂寞了。近日译一本《最后一本的日记》(小丛书),觉得里面所说的心境,颇与我现在相似。近日来的确不行极了。从久不写信给你、而且这封信是如是乱杂上,你可以窥见我心中是多黑漆一团也。千望即回信。
问你
弟遇春顿首
二十八①[① 此信系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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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得到你的信,天天想复,可是总没有写成,此中原因复杂,非一言所能尽也。比如小女两天不拉屎,于是乎买婴孩药片等,就忙了一会儿。又如听到某mademoiselle②[② 法语。意为“小姐”。
]赞美一句,就得意与惆怅了许久,还“口号一绝”:“忍死京华事可哀,青春黯淡奈愁何,偶闻温语天风下,坠溷翻为落絮飞。”诗人为之失笑乎?总之,又把你的信搁下了。比如,正要复你信,先把你的信看一道,看到“出门一笑大江横”(这是黄山谷句子。我在商务出版的《黄太史精华录》上看的,早就想买一部任渊注的全集,可是老买不起),就把山谷的诗拿来玩赏一下,看到“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是后凋松”,就想买副对子,写好送给你,可惜我的字蹩脚……总之,七思八想,老是搁下,你的信几乎成为档案了。你看,说了半天,还没有讲到我们的买卖,言归正传吧!
《注释英文名著》的目录附上,起先我们写信与老板说:每本报酬一百元上下,他当然答应了。你所说的抽版税法,非常好,我想也照你的法子办上。二人同心,足下其勉之。
Decameron已看完了,现正在看参考书,那篇八股大概下月中总可以寄上,呈于马二先生之前。
前写信给老板,说要把最近两年内写的散文五六万字,合起来印为《空杯集》,此事请你就近催促一下,千万。你那篇序也得起草了。
你说要选唐诗,好极。我近来也喜欢读唐诗,居然花五元买一部木板的《杜诗镜铨》,从此可想而知矣。唐诗选本,我顶喜欢《才调集》《王荆公百家诗选》《(唐人)万首绝句选》,每当三更儿啼之时,辄倚枕细读,一解父愁。你选的标准如何?大概谁选得多些,很想知道,因为我正在入迷之时也。
黄山谷你爱他不?我近来很喜欢他。“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去鸿往燕竞时节,宿草新坟多友生”,你以为如何?
你日本的友人的确知言,莫须有先生说过:“你愁闷时也愁闷得痛快,如鱼得水,不会像走头(投)无路的样子。”糟糠之友说的话真不错,我为之击节叹赏者再。这仿佛都证明出你是具有彻底的青春,就是将来须发斑白,大概也是陶然的,也许是陶然于老年的心境了。这未免太说远了。
候你的回信,即颂
康健
弟秋心顿首
一月廿七日
二十九①[① 此信系钢笔直书,写在32开的白道林纸信纸上。信末无日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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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得来函,惊悉你跟老板吵架而失业了。天不生无禄之人,而且(天生)我才必有用,聊以这话安慰你吧!我万分希望你能到这儿来。今日往访叶先生,请他也“睁大眼睛”,他说暨南或有法可想,他即将写信去,我想若使能找个合式的事情,那么近水楼台,也无妨一试。北□大学现在改组中,办公处亦扩充,我今日写信给莫须有先生通知这个消息,叫他想法托人一下,也许可以成功,那么你能到这里,下半年再把莫须有弄来,岂不是个大团圆吗?那时倒反要感谢老板,此是后话。至于北平其他地方,当然极力睁眼睛,不过“北海”是绝望的,它那里非学过图书馆学者不行,世界混饭事都得有那么一个无聊资格,我们这班学文学的人却大有困难之势,言之可慨。你说开明事,恐怕成功的成分很少,我近来真想办小“实业”,如开点心铺,文具店,理发馆,糖店之类,那总比较有意思些,是人生的本身,然而,也只谈谈而已吧,连这些灰色梦都不能实现,说也可哀。你目下经济情况如何,你打算教书不?北大图书部更动人员,这几天很忙,真是感到整个人沉没了。“埋没空哀一世狂”,这是一位朋友的诗,近来我倒常念起。请即回信,说你的近况。即颂
健康
弟遇春顿首
三十①[① 此信用毛笔直书,写在印有“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部用笺”的八行毛边纸信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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