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三月的江南,一叶小舟轻轻划开如镜的江面,在烟雨朦胧中缓缓行进,两岸苍松翠柏,猿啼千啭不绝。
客舟中,一位白衣胜雪,如冰似玉,黛眉紧缩,樱唇紧抿,空灵绝伦,脱俗绝伦,却身量尚小,稍显稚嫩的女子,正呆望着江上的景色,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流露的全是忧郁,紧缩的黛眉间,更是促满了愁绪。
“姑娘,该吃药了。”
轻舟微动,薄帘掀起,两名分着鹅黄和翠绿衣衫,长相一般无二,一身体面人家大丫头妆扮的女子进来了,其中一名,手里捧着的银盘上,还有一碗正冒着淡淡薄烟的药汁子。
那正发呆着的主子模样的白衣女子回过神来,原就紧蹙着的眉头,更又蹙紧了几分,“见天家的吃这些苦汁子,也未见身子骨强壮多少,想来我这病啊,是再好不了了,以后你们竟都不要再白费银子和时间去熬药了,就这么着吧,横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声音竟是闻所未闻过的婉转动听,娇软动人。
“姑娘快别说这些个傻话,让老爷知晓了,又该伤心了。”鹅黄衣衫的女子忙出言劝道,“老爷不是说过,当年特特请了奴婢们的义父江南神医为姑娘诊断,说是先天的弱症,只要悉心调养个三二载,管保无事的吗?姑娘只管放心,我和雪鸢虽未能悉数承继到师父的衣钵,倒也自认非那庸常之辈,定能将姑娘的身子骨调养好的。”
翠绿衣衫,即被鹅黄衣衫女子唤作雪鸢的女子忙接道:“姐姐说的极是,奴婢姊妹定会护得姑娘日益康健起来的。”
白衣女子轻叹一声,道:“爹爹才不会伤心呢!自弄玉和娘亲走了以后,他就不再疼我了,不然,他也不会硬要将我送到京都外祖母家了……”一面说,一面有晶莹的泪花在她眼里打转,却始终未有落下来,想着这一年来弟弟和母亲的先后亡故,她的心攸地缩成了一团。
两名丫头见她伤心了,争相着欲拿话来安慰,不想她又继续道:“说来也怪不得爹爹,巡盐御史本就公务繁杂,爹爹只是怕抽不出身来照顾我,才暂时送我到外祖母家的。”显然才刚那番话,一多半儿是她小人儿家家的情绪话罢了。
鹅黄衣衫女子心里一酸,忙笑劝道,“姑娘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况老爷送姑娘进京,亦不是全为了公务繁忙,原是亲家老太太几次三番打发人来接,以致老爷推脱不过,不得已才作此决定的。临行时老爷不也说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一定打发人接姑娘家去的吗?姑娘还是放宽心些儿,趁热把药吃了,过会子好用午饭罢。”
“罢了雪雁,今儿个我就听你一次罢。”白衣女子眉头稍展,接过鹅黄衣衫,亦即被她唤作“雪雁”的女子递过来的药碗,微微喘了一口气,旋即仰头一气饮尽。一旁雪鸢忙适时递上新鲜的蜜饯,她忙噙了一枚在嘴里,才刚皱起的绝美小脸,到底舒展开来。
雪雁雪鸢姊妹二人都暗自舒了一口长气。
原来这名女子不是别个,正是现任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之独女,闺名便唤作黛玉。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祖籍姑苏,其祖上曾袭过列侯,今至如海,已业经五世矣。依大清律例,但凡公侯世袭之家,皆至三代便已,偏因当时之天子康熙帝乃不世出之仁君,隆恩盛德,远迈前代,又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着其又袭了一代;今至如海,便以科第出身。
不想如海却也争气,于康熙四十年大比殿试时,便以二十弱冠之龄,勇夺探花之位,端的是少年有为,誉满天下,名噪一时,一举令林家于姑苏一带,成为名副其实的钟鼎之家,书香之族。
至此,如海便圣眷隆重,官运亨通,一路升至正二品的兰台寺大夫。前年,又蒙新皇雍正帝器重,钦点为位虽不高,权却极重的扬州巡盐御史,一时成为江浙一带的新贵。
官场得意,林如海的情场亦是一帆风顺,于中了探花的第三年,便蒙圣祖爷康熙帝亲自指婚,迎娶了当时颇具权势的“八大国公”府之一荣国府闺名唤作贾敏的小姐,其生得亦是天姿国色,且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与如海堪称是天作之合。
更难得的是,如海自得了贾敏为妻,便一心一意待之,不独不似其余世家子弟那般,欲再纳几房姬妾,以享那齐人之福,反连贾敏几次亲欲为他纳妾都断言拒绝了,其爱妻之举,一时传为美谈。
然,美中不足的是,夫妇二人于子女上却极有限,成婚十余载,竟一无所出,那林夫人贾敏,为此不知掉了多少泪,吃了多少药汁子。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贾敏终于于如海年近不惑时,一连诞下一女一子,分别起名为黛玉和弄玉,至此,一家四口更是和美非常,其乐融融。
奈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谁曾想那弄玉竟于三岁稚龄的去岁没了。贾敏中年产子,本已大伤了元气,今又见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孩子,竟说没就没了,更是大病一场,缠绵病榻月余,亦丢下丈夫和幼女,跟着幼子去了。
可怜如海展眼间便痛失爱妻与爱子,难免心灰意冷,五内俱焚,若非念着自己仅剩的本就生得体弱多病,如今更是被母亲和弟弟的骤然死去而几乎击垮了的五岁幼女黛玉,他亦要追随妻儿而去了。
自此以后,父女二人便过起了自己相依为命、支撑彼此的生活。只是如海到底公务繁忙,不能时时陪着黛玉罢了。幸得还有一对自小陪伴着黛玉长大,并一道读书习字的丫头雪雁雪鸢,又有奶娘王嬷嬷及其儿媳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她的日子方不至于太过寂寥。
年过春回,转眼已是来年。
伴随着春天一起到来的,还有都中荣国府老太太史老太君打发人送来的欲接黛玉进京的书信。
那史老太君亦即贾敏之亲母,历来将女儿看作掌上明珠,奈何今日竟白发人送黑发人,其伤心欲绝之处,自不必细说。思女及孙,很快史老太君便想到自己女儿仅剩的根苗黛玉无人依傍教育,是以特打发人送了书信来。
依如海之本意,自不愿将幼女送到外家——外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家,况那里人多口杂,又表面和气,实则暗潮涌动的,作父亲的,实在不愿意将女儿置于那样的泥淖里,是以他赶忙亲笔一封,婉拒了岳母的好意。
奈何史老太君竟似铁了心一般,不独书信一封比一封哀婉,还派了男女船只一同前来,大有不接了黛玉进京,誓不罢休之意。
面对岳母的爱孙之心,如海恐人说他一没了夫人,便不认岳家了,只得违心应允了黛玉进京之事,不过他同时私下答应了亦满心不愿离开父亲的女儿,多则一年,少则半年,一定打发人接她家来,让她不要难过,只当此行是走亲戚家,外带散闷儿罢了。
好说歹说,黛玉到底点头,坐上了自家的船只进京——外家的船只虽布置得富丽堂皇,她却更爱自家船只的古朴和雅致,是以才有了才刚开头那一出儿。
吃完蜜饯漱完口,雪雁雪鸢二人正欲撤去药碗,就见帘子又被人掀开了,进来的不是别个,正是黛玉的奶娘王嬷嬷,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手里捧着托盘,看起来很是利落清爽的媳妇子,正是黛玉的奶嫂林平媳妇。
“姑娘,今儿嬷嬷做了您最爱吃的鱼片卷芦笋,杏仁儿蜜瓜瘦肉汤,还精心熬制了一碗香喷喷的碧梗粥,再配上咱们从家里带来的小菜儿,保证您胃口大开,姑娘快过来尝尝吧。”王嬷嬷一面自儿媳手里的托盘上取下碗碟摆好,一面慈祥的对着黛玉笑道。对于她来讲,黛玉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是她怎么疼怎么宠都不够的。
黛玉莲步轻移,行至桌前坐好,点头道:“有劳嬷嬷了。”
却并不动筷子,只命雪雁盛了小半碗热汤小口喝了,便一面以手绢拭嘴,一面淡淡道,“我吃好了,余下的倒还干净,嬷嬷就带着嫂子和雪雁们一道吃了吧。”
说着就要起身往内间去,慌得王嬷嬷忙一把按住,跟着柔声劝道,“姑娘只吃这么一点,怎么够呢?还是再吃点粥吧。”
黛玉蹙眉,幽幽道:“可我就是吃不下,能怎么样呢?不知道爹爹此时在衙门里,可有用过午饭了,他是一忙起来,就会废寝忘食的……”
王嬷嬷不知该怎么接话了,雪雁几个亦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劝解了,毕竟这思亲之情不比其他,她们是怎么也帮不上她的。
目送黛玉进了里间,雪鸢先就小声抱怨道:“也不知亲家老太太怎么想的,难道因为她思念外孙女儿,就可以不管老爷与姑娘父女之间彼此的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