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命周嬷嬷:“你陪了格格一块儿去,瞧罢便早些儿回来。记得多带点子人跟着。”
周嬷嬷忙答应着,同了黛玉一道回潇湘馆,瞧着她收拾了一番,齐齐到得二门外,与黛玉坐了同一辆车,三春则仍坐了贾府的车,方掉头儿往贾府赶去。
行了半日,马车在荣府正门前停了下来,就见众门子早已回避,迎在大门外的则是邢王二夫人与纨凤妯娌并一众丫头婆子。
瞧得黛玉被周嬷嬷与紫鹃扶着下得车来,众人忙上前欠身见礼,礼毕那王夫人又抢先一步上前赔笑道:“格格今儿个能驾临敝府,实在是令敝府蓬荜生辉,格格请!”
想着自己初次来贾府时,连大门都未曾得入,而是自西边角门入府的,再看如今王夫人等巴结奉承的嘴脸,黛玉不由暗自冷笑了一声儿,果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却并不理会王夫人,只是淡淡向其身后的凤姐儿说了一句:“贾老太君在那里?还请贾二奶奶带路罢。”
闻言王夫人便有些儿挂不住脸子起来,因暗骂黛玉倒是会装,明明知道贾母住在荣喜堂,亦知道去往荣喜堂的路,却偏要拿主子的款儿,真真是个狐媚子外道儿的!一面又想着今儿个好歹是有求于她,还是别惹恼了她的好,因此面上并不表露出丝毫不满来,而是命凤姐儿:“格格既开口儿了,你便依令办事儿便是。”
凤姐儿方赔笑着上前扶了黛玉,同了大伙儿一块儿,簇拥着往荣喜堂方向缓缓行去。
却说黛玉到得贾府,被贾府众人簇拥着往贾母的荣喜堂去,沿途瞧着自己已阔别了近乎三年的贾府的房舍游廊、水榭花园等,竟丝毫儿未觉着有亲近的感觉,又思及自己初次到富察府时便觉着有亲切的感觉,因不由在心里暗叹,果然人的心是很奇怪的,喜欢的仅仅是一眼便能喜欢上,不喜欢的,则是打死亦喜欢不起来。
不觉间已抵至了荣僖堂,就见琥珀翡翠几个早已接了出来,只不见鸳鸯,想是正侍候在贾母床侧。
一脸淡淡的进得贾母卧室的外间,扑鼻而来的浓烈药味儿,便呛得黛玉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因暗自在心里寻思,这药味儿倒不像是一日两日便能攒积得起来的,敢是真病了些儿时日了?
赔笑着请了黛玉坐下,王夫人又亲自与她奉了茶来后,方命李纨:“带着你妹妹和丫头们先出去罢,都挤在这屋子里闹得慌,老太太又病着,倒没的白吵着了她。”
李纨听说,忙欠身应了,遂领着三春与众丫头婆子退了出去,方才还挤了满地人的屋子,霎时便只剩下了黛玉与周嬷嬷雪雁主仆几个,并邢王二夫人与凤姐儿几个,端的是清净了不少。
因心里已有九分相信贾母是真病重了,黛玉心里便有几分焦急起来,因与凤姐儿道:“老太太是在里屋躺着吗?我瞧瞧她去。”说着自榻上下来,抬脚便欲往里行去,周嬷嬷见状,忙唤了雪雁雪鸢跟了进去,后面邢王二夫人与凤姐儿亦趁便撵了进来。
就见贾母正一脸憔悴的半身歪在床榻上,闭着眼睛养神儿,鸳鸯则亲自拿了美人捶,跪在床尾与她轻轻捶着腿儿,一旁的矮几上,还摆着一碗未及冷却的药,正冒着淡淡的白气儿。
瞧得黛玉一行进来,鸳鸯忙自榻上下来,欠身向黛玉道:“奴婢见过格格。”一面又与王夫人等行了礼,方退至外间儿去了。
这里贾母方缓缓睁开眼睛,一脸惊喜却又断断续续的道:“我的玉儿……你终于肯来瞧我一瞧儿了……”说着已是泪如雨下,又伸手拉了黛玉坐在床头,方继续哽咽道,“能在临走前瞧一瞧你,重拾起咱们的祖孙情谊,明儿到了黄泉,我终于可以见你母亲去了……”一面只管拿手不住摩挲着黛玉的头脸,以示其心里的喜悦。她却不知道,就是自己的这一只手,却让她精心策划的这一场戏,很快露出了马脚来。
原本黛玉瞧得她这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凄惨模样儿,又再听得她提及自己的母亲,心里已是有所松动,哽在喉咙里那声儿“外祖母”亦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因抬手反握住贾母的手,欲说上两句衷肠话儿。岂料就在她的手碰上贾母手背那一瞬间,她的心里攸地一“咯噔”,瞬间心里已有几分豁然开朗起来。
贾母自年轻时便是一个十分懂得享福与保养之人,如今年岁大了,自是越发深谙保养之法,因此一双手不独不似寻常古稀老人那般青筋暴露、骨骼嶙峋,铬人得慌,反倒还残留着几分光滑与柔软的感觉。然而再是保养得当,亦不可能在病了这么些时日以后,一双手仍保持着原样儿才是!
两年多来的历练,已练就了黛玉遇事机敏沉稳、滴水不漏的性子,因并未表露出丝毫儿的怀疑来,只不动声色的反手探了探贾母的脉搏。原来黛玉因着身边便有雪雁雪鸢这两个医术高妙之人,日夜熏陶,早已略懂得些儿医术了,虽则大的症候犹拿不准,探探脉什么的,亦是难不倒她的了!
不过略探了一下儿,黛玉便觉出贾母之脉息不独不若久病之人那般微弱沉疴,反而十分有力,与正常人并无分别,当下心里已将贾母通过装病来骗得她过来,欲自她身上谋得什么好处儿的企图儿猜不了八九不离十儿,旋即便又气又痛起来,气的是贾母竟为了利益连自己的性命安全亦不惜拿来作筹码;痛的是自己竟信以为真,还为此难过伤心了这大半日!
却并不揭穿她,只是一脸淡淡的起得身来,施施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方命雪雁雪鸢:“太医院那些个太医们,除却王医正,其余的我是一个亦信不过,倒是你们两个再与老太君好生瞧瞧的好,免得误诊了,反倒耽误了老太君的病情。”
雪雁雪鸢听说,忙欠身福了一福,道了一句:“奴婢遵命!”便欲上前执起贾母的手,细细诊视一番。
不想还未及执起贾母的手,就见王夫人忽然上前挡在了二人身前,一面儿犹向着黛玉赔笑道:“格格的好意我替老太太先谢过了,但只老太太本就年事已高,如今又在病中,那里经得起这般的来回折腾?况请来的所有太医的诊断结果儿都是一样儿的,又岂会误诊?”说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压根儿没有挤出的泪,方又哀声儿道,“只是老太太心里百般牵挂着格格,说是有许多话儿只愿与格格说说,如今好容易格格来了,就请格格容老太太细细说来罢。”
见此状,黛玉越发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因寻思若这会子不弄清楚她们到究欲自她身上谋得什么好处儿去,便直接揭穿揭穿她们,明儿指不定她们仍要打发三春上门去请她,到时反而让三春夹在中间难做人,遂淡淡一笑,道:“既如此,雪雁雪鸢且先退下,待我与老太君说会子话儿后,再与她诊断亦不迟。”
说着又似笑非笑向贾母道,“不知老太君有什么话儿是一定要与我说的?横竖如今我已来了,只管开口便是。”
贾母见黛玉一脸的和风细雨,以为自己的把戏儿果真唬住了她,不由暗自得意在心底,面上却仍是装作一脸的虚弱,又微喘着气儿道:“我自打生下来至今日,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连头带尾近八十载,什么福皆享尽了,倒亦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儿了,只是如今我也老了,时日亦不多了,心里却有两件事儿一直放不下,偏巧儿这两件事俱与你有所关联,因此才会巴巴的打发你姊妹们请了你来,欲与你说道说道,还望你能瞧在我将要不久于人世的份儿上,多疼顾我这个外祖母一些儿罢。”
一语未了,已被黛玉淡淡的打断:“老太君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不拘怎样的迂回怎样的遮掩,都掩盖不了她对她将要说出口的未知要求的不豫,倒不如直接一点子的好。
贾母听说,微怔了一下儿,方继续喘气道:“既是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我这心里第一件放不下的事儿,便是临行前还想听你唤我作一声儿‘外祖母’,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
黛玉一听贾母两个要求里竟有一个是想听自己再唤她一声儿外祖母,不由微愣了片刻,方淡淡道:“老太君这个要求倒也不难,但只认真要讲起来,如今我与贵府是没有一点子关联的,又岂能这般胡乱认亲?老太君还是说第二件事儿罢。”
“果真的你心里就那般怨我,连我临行前都不愿再唤我一声儿‘外祖母’了吗?”话音刚落,贾母便带着哭腔问道,心里却在寻思,若是真能打动得她再唤自己作外祖母,过会子提起第二个要求来,必定亦会容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