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她们并不是贾府之人,心下纳罕,因客气而疏离的问道:“不知大娘们打那里来?”
其中一个忙笑道:“回姑娘,奴才们是廉王府的人,今儿个系奉福晋与大贝勒之命,与姑娘送东西来的。”说着双手将一张精美的烫金礼单举过头顶,奉于黛玉,一面犹赔笑道:“请姑娘过目。”
闻言黛玉心里立时不受用,然到底不好表露出来,因淡淡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况我与贵府福晋大贝勒亦并不熟识,又岂敢受此厚礼?还请大娘们怎么来,仍怎么回去罢。”
此言一出,那四个婆子俱是一脸的惊奇与不解,因面面相觑了一回,好似是在向彼此确认,才刚不是自己听错了,世上竟真有还敢这般直接出言拒绝自家福晋及贝勒爷儿的女子!惊疑过后,四人忙齐齐赔笑道:“奴才们只是奉命而来,还请姑娘不要为难奴才们。”
“大娘们这会子不亦在为难我?”微扯嘴角苦笑了一下儿,黛玉冷冷道,说完又转头向富察福晋道:“还请伯母打发几个人,替玉儿送送几位大娘罢。”
富察福晋点头道:“伯母理会得的。你身子不好,昨儿又受了风,正经回屋子歇息去罢,别为这些个不相干的事情烦心,免得白烦坏了自个儿的身体。”
说着命周嬷嬷亲自送了黛玉回潇湘馆,方转头向那四个廉王府的婆子道:“才刚你们也看到我那侄女儿的态度了,而我这作伯母的,更是不会强她所难,你们回去罢。”
那四个婆子犹要再说,却见富察福晋已扶了个丫头款款往后堂去了,而厅里其余下人亦摆出了送客的姿势,没奈何,四人只得悻悻然的退了出去,满心忐忑的坐上了回廉王府的马车不提。
彼时潇湘馆内,墨颖与沁灵闻得是廉亲王福晋与弘旺打发人来送东西,俱亦是一脸的纳罕,因道:“若说单独是那位大贝勒打发人来与妹妹送东西,倒还情有可原,毕竟昨儿他的那副‘登徒子’模样儿,咱们可都是瞧在眼里的,但只廉王福晋又怎么会打发人与妹妹送东西来?昨儿她那副‘晚娘’脸孔,咱们亦是瞧在眼里的,这可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说来她两个的这番猜测,倒也不算偏了题儿。原来昨儿那弘旺见过黛玉后,惊为天人,回府后更是一闭上双眼,便觉得她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以致他一整夜都在灯下一时叹息,一时微笑的想着她的一颦一笑,端的是缱绻不已,颠倒不已,亦顾不得黛玉是弘历的心上人了。因此大早起身后,便命人请了自己的奶母过来,悄悄儿的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当然他的这些行动,皆是瞒着其母廉亲王福晋来的,毕竟昨儿母亲隐忍的怒气,他还是瞧在眼里的,内心深处亦明白自己如今的举动,无异是在越发的激怒弘历。然人一旦动了情,又岂是任何外力所能阻挡的?于是方有了才刚那四个女人来送礼这一出儿。
不想她二人这番连比带划,又有几分诙谐促狭的话儿,竟让心里原本十分烦恼的黛玉,听说后忍不住“扑哧”一声儿笑出了声儿来,因道:“她倒真是黄鼠狼,只是我却不是鸡!”说着众人笑了一回。
笑罢黛玉不由又垮下了小脸,旋即幽幽叹道:“为什么不管我是在外祖母家,还是离了那里,任何事儿一旦沾染上了她们,定然会以不愉快收场呢?难道我与她们每一个人都八字犯冲?看来往后还是能不见她们,便不见她们罢。”
墨颖听说,沉吟了一下,方点头道:“横竖也治得那贾二太太差不多了,明儿她们再要来,就直接吩咐门上胡乱找个借口推了便是。”
之后贾府果真又几次打发了人来,或是送东西,或是请黛玉回去听戏作诗什么的,然因着有墨颖的吩咐,贾府之人一次亦未能进到过富察府的大门儿,倒也让黛玉耳根清净了不少。
惟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弘旺隔三岔五便会打发人送一次东西来,虽然每次都以被黛玉严词拒绝而告终,然他犹不厌其烦的打发人来,偏碍于廉王府的面子,富察福晋还不好直接下令将来人打出去,没奈何,每一次廉王府来人,黛玉都不得不装病来避过。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展眼已是年关将近,墨颖与沁灵自然被家人接了回去,如此一来,黛玉便觉着每日家的白天越发长了,长得她百无聊赖起来,而弘历又因着户部年终的忙乱,将以往的每日傍晚都来瞧她,改作了每三日才来一次,于是黛玉越发寂寞了。
就在这样无尽的寂寞中,腊月二十九日来临了。
因着先前大半个月的忙碌,富察府内早已是各色年货皆齐备了,还换了新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又将府内所有大门小门及游廊抄手两旁,俱挂上了一色朱红大灯笼,一旦入夜,点的两条金龙一般,端的是美不胜收。
是晚,富察福晋命下人煮了一口鹿,烧了一腔羊,又配了数十样儿清淡的小菜儿并果品之类,就在自己的上房内,屏开孔雀,褥设芙蓉,请了自荣保以下,包括傅清傅恒兄弟,荣保的两个侧福晋、四名侍妾,及她们所生的子女们,乌压压坐满站满了一屋子。
彼时黛玉方知原来荣保竟还有这么几房姬妾,这么几个儿女,因不由想道,平日里瞧着荣保与富察福晋感情甚笃,与傅清傅恒亦是父子情深,却不料他对他们母子的爱,竟不是那么专一的;反过来讲,对于他那几房姬妾及子女们,他仍未能完全尽到一个作丈夫作父亲的责任——譬如自黛玉在富察府后,便一直只见着荣保在富察福晋房里用饭,并未去过其他姬妾屋里。
由近及远,她又想到当初在贾府时,虽则不常与贾赦贾政同桌吃饭,却多次瞧见赵姨娘周姨娘是如何在王夫人面前立规矩作小伏,其状不可谓不凄凉!难道这天下就只有在她们家,就只有她的父母,才是终其一生,皆只有彼此的吗?只不知她这一生,会遇上如父亲那般的男子吗?
思及父亲,黛玉本就不甚欢悦的心霎时更又低落了下去,这样儿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父女却只能天各一方,不知父亲此时可好?可有人陪着他守岁?
富察福晋见黛玉并不说话,亦不吃菜,只是发怔,以为她是初次见到府里其他的人,心里拘谨,因笑向一旁侍立着的众姬妾们道:“横竖今儿个是家宴,这里亦并无一个外人,你们也不必立规矩了,都坐下受用一会子罢。”
众姬妾听说,忙谢了赏,方告罪挨着各自的儿女们半身坐了,用起酒菜来不提。
胡乱应付到散席,黛玉便说要回房歇息,她实在是太思念父亲了,只恨不能立时便回房与提笔他写一封信,明儿赶早送出来,以期父亲能在正月十五日的元宵节时,能看到她对他的思念和牵挂,亦能让她尽快收到父亲的回信儿,知道他到底多早晚方能进京来。
富察福晋听说,便打发了两个妇女,再四叮嘱其好生送黛玉回潇湘馆。
不想才行至上房的后院儿,傅恒忽然撵了上来,又命那两个婆子退后一些儿后,方小声儿向黛玉道:“四爷说有过年的礼物儿要送与妹妹,让我千万带妹妹去烟霞阁那边儿呢。”
黛玉听说,不由微蹙起了眉头,道:“什么礼物非要到那里去?这会子怪冷的,我可不要去。”她可还要回屋去与父亲写信呢,至于礼物什么的,大可放到明儿再瞧亦不为迟。
闻言傅恒立时变了颜色,“妹妹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罢,倘今儿个请不到你,明儿四爷一定不会与我好脸子瞧,被你墨颖姐姐一知道,势必又要去找他理论,到时候吃亏的,可还是咱们自个儿的耳朵啊。”说着一面命才刚那两个婆子回潇湘馆与黛玉拿斗篷手炉儿去,一面又命人取明瓦的灯笼去。
被他这么一说,黛玉不由轻笑起来,道:“既这么着,我便瞧瞧去罢。”
一时婆子拿了斗篷手炉儿回来,后面儿紫鹃雪雁忙上前服侍黛玉穿好了,方扶了她,同了傅恒一道,摇摇的往烟霞阁方向去了。
远远儿的,就见烟霞阁外面儿的那一大片菡苋池上,彼时已漂移着无数或静或动的星星点点,倒映在水中,越发显得好看有趣。
及至近了,方发现那些个星星点点,竟悉数是由水面上一只紧挨着一只的,由各色油纸叠成的小纸船儿之上的小红烛作成的。而一身湖蓝便装的弘历,此时却正站在一旁的岸边,丰神俊朗,笑容可掬的瞧着黛玉来的方向。
瞧见黛玉一行走近了,他忙疾步迎了上来,和煦一笑,道,“知道妹妹不喜欢那些个俗物儿,因此才与妹妹准备了这个,只不知妹妹可还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