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愣住,她的确在害怕,她害怕刚刚看着那花时胸口那种窒息的感觉,害怕记起的事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害怕那些已经发生了的,和还没发生的。原本孟婆以为自己身在红尘外,不过是个看戏人,什么都不怕,现在才知道,怕的东西太多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谁?”
孟婆摇摇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孟婆摇摇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忘了所有的事?”
孟婆还是摇摇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白泽是谁?”
孟婆愣在了那,没有摇头。
“你想不想?”青灯继续问着。
孟婆突然猛地看着青灯,问:“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后来,青灯还是没有告诉孟婆她所知道的,但是孟婆还是选择记起那些已经被遗忘了的事。因为她想,她想知道,想知道那个叫白泽的人,想知道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的难受。他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 * *
当青灯将一碗碧绿的水端到她面前时,孟婆接了过去,但也只是拿在手上,微微地颤着,没有喝下去。
“它没毒的,只要你喝下去,就会知道过往的所有事,知道你自己是谁,知道你是怎么死的,知道你为什么会忘了的所有事,知道……那个叫白泽的人是谁。”
孟婆还在犹豫,可听到最后那句话时,便不再彷徨,端起这碧绿色的水,一口气喝了下去,连它是什么滋味,都没感觉到。
很快的,孟婆突然顿住了,手上的碗也突然掉了下去,在黑泥中摔成了碎片。
眼前无数景象掠过,有静的,有闹的,有哭的,有笑的……影影绰绰,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着,穿透了几十万个日日夜夜,一点一点地钻到胸口里,越来越多,越来越疼痛。胸口塞满了东西,那些让人承受不起的过往。
孟婆记得了,一点一滴都记得了,清清楚楚。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被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一点一滴,明明白白。哪都逃不开。
孟婆看见了,看见远处那个站着的人,他身后的桃花都开了,漫天花瓣,怎么望都望不尽。他就站在树下,三千发丝,皆是雪白,有花瓣落在他的白发上。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眸,似有光在静静淌着,带着温和,微微地弯着嘴角。那个人在笑,笑得从未有过的温柔。
后来,那人就不见了。
孟婆的双眼一点波澜都没有,像失了神智,她茫然地看着阴森灰暗的地府,眼中空荡荡的。黄泉路旁,大片大片的血色彼岸花不停地摇曳着。胸口里的东西像是被什么撕成了两块,血淋淋的疼,又像是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喊不来叫不出。
孟婆突然笑了,笑得凄惨,可她没哭,她半滴泪也掉不下来。一会后,孟婆的笑便隐了下去,她失了魂般地抚着自己的眼角和稍稍发白的双鬓,然后又抚上自己的发髻,从上面将它慢慢地拨了出来,狠狠地扎进自己的胸口处,整根发簪都没了进去。
她以为这样,那地方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了。
可是,她已经死了,早就没有半滴血能流下来,只有疼,可也万万疼不过那种撕心的感觉。
孟婆捂着胸口,拼了命地忍着,却忍不过那些几千年前的事,几千年前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有点儿像江南九月的小雨,没有瓢泼,但刺冷却一点一点地渗入衣襟,深入血肉,再钻进骨头里。等到发觉后,却已经回不去了。
脚下一个踉跄,便跌入彼岸花从中。一身流云袖,倒在鲜红的花海中,刺目得很。那些一大片一大片,如火焰的彼岸花,像是从孟婆身上流出来的,染红了黄泉路,如火一样的颜色,却暖不了人。
孟婆口中一直不停地喃喃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青灯好一会才听清她说的是“白泽”,那声音轻轻的,可怜的。
青灯蹲到孟婆的身边,伸出手怜惜地摸着她的脸,她的发。
孟婆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青灯,“我记得我在佛祖面前见过你,那时候你还不是这个样子。”
青灯微微一笑,说:“记性真好。看来你记起的,不止是前世。”然后又问:“你后悔吗?后悔记起这些事吗?”
孟婆睁着无神的眼睛,像是没有听到青灯的话,可很久后,她却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后悔没早点记起来……他在哪?我要找他。”
“我不知道。那年他在天庭夺取了太上老君的丹药,伤了众多天兵天将,自己也身受重伤,逃到人间……”青灯说到这后,便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话并不想说。
“后来呢?”
青灯犹豫了一下后,决定把那些话吞回自己的肚子里。只是对孟婆说:“听说被天兵抓了,至于关在哪,我不知道。”
“知道这些,就够了。”
“你想做什么?”
“到天庭,问问那些知道他在哪的神佛。”
青灯看着孟婆,突然笑了笑,说:“这才是我认识的孟婆。不知是否是天意,明日就是蟠桃盛会,一起走吧,我也该回去了。”
“明日,正巧是我生前死去的那一天。”孟婆从花海中慢慢地坐起身,伸手摸着自己的眼角和双鬓,动作缓缓的,没有生气。她抬着头,问青灯:“我是不是已经很老很丑了?”
青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你还是很好看。”
孟婆微微地笑了,说:“谢谢。”
翌日,青灯为孟婆梳了头,上了胭脂,让那已经死去太久的苍白的脸多点红色。
“这次去,你可要做好准备,可能就回不来了。”青灯在孟婆的身后轻轻地说着。
“不怕,但去之前,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谁?”
“判官。”
判官从未想过孟婆会主动找他。他与孟婆,都是冷淡的人,没有半点交集,也没必要有交集,现在孟婆主动来敲他的门,真有些意外。
不过判官看着现在的孟婆,却,觉得有些不同了。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同一副表情,只是眼神不同了。以前的孟婆,那双眼睛比死了的人还凉,对什么事都像是一个看客。而现在,似乎成了一个入戏的人。
“判官,我有件事想求你。”
判官愣了一下,随即又恍过神来,问:“什么事?”
“生死簿上,那个被判‘生生世世轮为畜生’的秦梓竹,能把他划了吗?”
判官吃惊地看着孟婆,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已经不同了,很久后才开口问:“你都记起来了吗?”
孟婆没有回答判官的问题,只是继续问着:“能吗?”
判官叹了口气,答案已经清楚,他说:“不能。”
孟婆突然朝着判官跪了下来,说:“他是因为我才世世轮为畜,这是我欠他的。我不想自己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判官,我求你。”
判官看着跪在地上的孟婆,依然摇了摇头,说:“我不能。”
孟婆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后才又睁开了,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你是判官,你有你的职责,我不强求。虽然我们没什么交情,但我还是想和你告别一下。”
“你要走?”
孟婆点点头。
“去哪?”
“天庭。”
“做什么?”
“找人。”孟婆看着判官,“我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几千年来,你我交情虽然不深,但我还是希望你多多保重。”
偌大的地府,萧萧瑟瑟,孟婆越走越远,徒留一点背影。判官看着孟婆的背影,心想,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继续见着。纵使铁面无私,也无济于事了。
“你等等。”
孟婆回过头,却看见判官突然朝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击了一掌,脚下一阵踉跄,口中有鲜血吐出。判官忍着痛楚,站直了身体,两掌一合,再摊开时,手中已经多了本生死簿。
只见他翻开生死簿,撕下其中的一页,那页薄薄的纸在判官的手中,突然被一把藏青色的冥火点燃,一点一点地烧去,成了灰。
判官见那页纸已经烧得不见了影,才平静地说:“一恶鬼突然闯入地府,趁其不备,突然将判官打伤,夺去生死簿,毁去其中一页。随后被众鬼差制服,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身。”说完后,便看着孟婆,许久后,才动了动嘴唇,说:“保重。”随即转身离去。
孟婆看着判官身后的门慢慢关上后,便对着那道门轻声道:“谢谢。”随即也转身离去。
走到阎王殿的时候,青灯和阎王已经在那候着了。
青灯倚着根柱子,嘴角挂着笑,眼里看的不是孟婆,而是离她不远,背着手站着的阎王。阎王逆风而立,地府的风卷着他的袍子,他却安如泰山,一动不动,怎么都让人觉得一身正气。孟婆看不清阎王的神色,但也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
大概也是和那朵花有关吧。
孟婆朝他们走去。就在快到达的时候,阎王回过头来,对孟婆说:“青女,好久不见。”
孟婆愣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说:“大人,好久不见。”
孟婆转身回望那清清冷冷的地府,耳边又听到了那些被风吹散了的声音,轻轻的,可怜的。不知道是谁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哭吧。
##卷二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