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御带着顾卿晚退后了一步,登时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便有几道身影从屋顶跃了下来,几道寒光同时刺向那黑衣人首领。
那黑衣人首领脸色猛变,狰狞着面容,想要从秦御的指间夺回兵器,然而用尽了力气,被秦御夹着的刀刃竟像是镶嵌在了石壁中,纹丝不动。
眼见几道寒光已至,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猛然松开了握着冰刃的手,试图躲避,然而显然已经晚了。
也就是在黑衣人丢掉兵器的瞬间,秦御也松开了手,收回的五指顺势张开,陡然遮在了顾卿晚的眼前。
眼前一片黑暗,顾卿晚觉得整个世界都因此而倏忽安静了许多。
其实不然,视觉的阻碍,令她的听觉、触觉和嗅觉都空前敏锐。
她听到有沉重的身体轰然倒地,溅起一地泥泞,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听到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动了几下。
她闻到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她想她知道那滚动的是什么东西。
人的头颅,活活被砍下的头颅。
然而,她也感受到身后秦御平稳有力的呼吸,感受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隔着夏日薄薄的衣料,更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她还感受到他的一张大掌,就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带来不同于这个冷夜的暖热和干燥,很舒爽的贴在脸上,鼻息一呼一吸,有股从他衣袖间传来的淡淡苏合香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顾卿晚僵硬的身体不自觉软了下来,像是被抽掉了最后的筋骨,这样她便更加紧密的贴靠在了秦御的怀里。
她的身子带着寒夜的冰冷,骤然贴过来,令秦御拧了下眉,身子僵了下,本能的,他是想要甩开她的,可掌心竟感受到了两道清泪,像是从石缝下默默冒出的泉,渗透进他的指缝,沿着掌心的纹路湿润了他的手。
她哭的很克制,无声无息的,若非他的手还轻轻搭在她的腰肢上,甚至连她身体的轻颤都感受不到。
这样克制的哭泣,莫名让人心软,掌心的水润也像是石下压着的泉眼,虽柔软却总能于无声无息间攻克了坚硬的石,流淌出来,一点点越漫越多,直至将石淹没吞噬。
秦御蹙着眉,到底没将顾卿晚推出去,只冷声道:“哭什么?”
问罢,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多此一问,女人不都这样,遇到这种血腥情况,不哭才怪,她这样安静的哭泣,大抵还算是好的了吧。
而顾卿晚其实这会子心里特别清醒,她很清楚的知道,若非身后这个混蛋,她今日晚上根本不用经历这噩梦一样的一切,她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混蛋面前懦弱的哭泣,像是小丑一样惹他笑话。
可这会子,面对秦御,她又矛盾的生出感激之情来,不可否认,若没身后人,这会子她可能已经倒在血泊中了。且,她此刻受不了一个人,不管是谁,她感谢他此刻出现在身后,让她可以依靠片刻。
顾卿晚颤抖着唇,道:“我刚刚杀人了……”
一向生活的顺风顺水,被保护的极好的顾卿晚,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顾卿晚,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会拿起刀来,且还杀了人,这会子她整个人都还沉浸在那种极度的恐慌和惊惧之中,甚至有些自我厌弃。
她的声音破碎,几乎被风雨打落,低不可闻,愈发透出几分柔弱无助,彷徨无依来。秦御略愣了下,倒是想到了自己头一次杀人的事来。
那时候他不过六岁,陪母妃上香,遇到了刺客,有一个刺客攻进马车,被他用弩箭射穿了头颅。
因杀了人,他夜里睡不着,白日甚至怕见太阳光,整日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八岁的大哥日夜陪伴着他,苦口婆心的劝告,绞尽脑汁的想着一切法子安抚他,可他就是克服不了那种恐惧和恶心。
后来,是父王将他抗在肩上,硬拉出了屋,将他带到靶场上,令十多个死囚围攻他们父子,父王允诺,谁能伤到父王,便可赦免死罪。
那些死囚像是饥渴的狼看到了绵羊,挥舞着手中的刀向着他们父子冲过来。父王挽着他的手,就那么逼迫着他,用弩箭一一射杀了他们。
等皇奶奶听到消息,赶过来时,他已被父王丢到了那一堆死尸前,父王指着那些死气沉沉的尸体说,看吧,他们已经死透了。死人,杀人,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活着的人,只有你杀不掉的人,才最可怕,秦家的男人若是杀个人都软了骨头,还能干什么,趁早滚回娘胎里,投胎成了女娃再出来。
皇奶奶拄着拐棍,轮着要打父王,直说父王疯了吧,要逼死亲儿子不成。不过事实证明,父王的法子是管用的,他踩着那满地尸首站起身来,从那以后就真的不怕杀人了。
不过秦御还记得,有那么几年,他是记得那个人的。
他第一次杀死的那个人的面容,清清楚楚的记得,不经意间,或者是梦里,他会出现。
可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随着他杀的人越来越多,那张脸早便模糊了,当年那种惊恐恶心的感觉,也早像上辈子的事儿,无可扑捉了。
此刻感受着顾卿晚的颤抖,他突然又想起这些久远尘封的记忆来,也许是有些被唤起了共鸣,秦御略拧了拧眉,难得的生出些哄人的心情来,开口道:“你不杀他,就要成他刀下魂。”
顾卿晚自然知道这个,可这并不能安抚她仓皇的心,眼泪克制不住还在往外冒。
秦御便有些不耐烦了,他心想是不是该叫人押几个杀手来,他握着她的手,再捅几个人,也许她就好了,几个若然不够,瞧样子,今夜十几个人也是能有的。
不过想到父王说的,滚回娘胎里,投胎成了女娃再出来的话来,秦御到底没那么做,因为他发现按照父王的意思来说,女人是可以不用适应杀人,也可以不必知道杀人滋味是怎样的。
这样想着,秦御突然就福灵心至了,声音轻扬,带着几分讥诮,道:“哧,你真当人那么好杀呢?随便捅上一刀,那人就死掉了?”
顾卿晚这会子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闻言眼泪依旧不断,哽咽着道:“你什么意思?”
她在想,自己都这样难受难过了,这人怎么还语气这般凉飕飕的耻笑她,若非这会子没人可依没人可靠,她才不会这么没出息的赖着他。
秦御听她鼻音极重,有些嫌弃的将盖在顾卿晚口鼻间的手往上挪了挪,这才道:“就你那一下子,也就够吓唬下人的,还得爷的人帮你补刀弄死他。你说什么意思?”
顾卿晚将他的话来回在脑海中念叨了两遍,顿时便眨了眨眼,一下子停住了哭泣,只觉腿上也有力气了,身子也不发抖了,连鼻间的血腥味似乎也一下子没那么浓重了,她一把扯开秦御的手,目光灼灼的盯视着秦御,满怀希望的道:“你是说,我没有杀人,刚才那人被我捅了一下并没有死,对不对?”
这会子院子中的战斗已临近结束,只还剩下几个黑衣人被堵在院子一角,被灰衣人围攻着,逗猫儿一般玩弄。
有暗卫将屋檐下被打灭的灯重新点燃了,红红的光从屋檐一角洒落,正好照在顾卿晚的脸上。
暖红摇曳的灯光,柔和了她脸上的伤疤,朦胧了五官,只那一双被泪水清洗过,水润氤氲,却又波光流转,亮若星辰的眼眸却凸显了出来。
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他,里头满怀期待,好似他的一句肯定,就能让她或得救赎,或跌落地狱。
秦御被顾卿晚这样盯着,竟莫名觉得不怎么自在。天知道方才那黑衣人有没有被她捅死,他压根不知道,衣袖被顾卿晚小心翼翼的扯了一下,秦御才咳了一声,道:“没死!”
顾卿晚顿时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眉眼弯弯的冲秦御笑了起来。
没死就好,没杀人就好。
她就说,她就随手捅了一下,怎么那人就闭上眼睛倒下去了呢。当时她太紧张了,只记得从刀口淌出的血,越涌越多,却根本不记得捅到了什么地方,还以为一下子扎进心口了呢,如今想来,人的心脏就那么大点,哪里就那么容易刺入呢。
顾卿晚想着,笑容愈发灿烂快慰起来。
毁了容的姑娘,笑起来伤疤纠结在一起,自然不会好看,然而也不知是她笑的太过真实,还是天太黑了,秦御竟觉也没那么难看碍眼,且她的笑好像有种感染力,令他也不自觉松动了神情,透出一口气,轻牵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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