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郁达夫又去尚贤坊看望王映霞,客厅没人,便踅入王映霞的卧室。只见王映霞侧躺在床上,用手绢捂着眼睛。张华坐在床头,抚着王映霞的肩,轻声安慰着她:“别哭了,看你,还像个小孩似的……”
郁达夫走到床前,瞟见王去霞脸上的泪痕,有些吃惊:“王小姐为何伤心?”
王映霞慌张瞟他一眼,将脸埋了起来。张华解释道:“她家里来电报,要她赶回去过生日,她不想离开我们,所以就伤心落泪了!”
郁达夫笑道:“嘿嘿,为这件小事还落泪?王小姐真是稚气未脱呢,可爱!哪天生日啊?”
“农历十二月二十二,没几天了。”张华说。
“噢……”
“郁先生,你坐,我给你泡茶去。”张华意味深长地瞟一眼郁达夫。张华一走,郁达夫便在床边坐下。他立即闻到了王映霞颈子里散发出来的温香,不禁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的一只丰满圆润的小手搁在被子外面前,楚楚可怜的样子,他想了想,轻轻地将它握住,心里突突直跳,嘴里却说:“这么点小事,哭什么呀,不想回去不回去便是,那么漂亮的脸,别让泪水弄脏了……”
王映霞抽了抽手,不动了。她的手就像一只温暖的小鸽子,安静地栖息在他的掌心。那种肌肤相亲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这时身后响起了张华的脚步声,郁达夫迅速地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塞入她的枕头下,然后立起身来,回头道:“孙太太,我告辞了。”
“茶都不喝就走了?”张华问。
“我是顺便过来看看的,今天杂志发稿,忙着呢!”他说话时眼睛一刻不离王映霞。他看到她的脸色红润了起来,她还默契地捂住了枕头,像捂住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他还感到她的目光粘在他的身上,他离开时,就将她的目光拉得又细又长了。
2
那封信只有一句话,那句话是一个约定。他约王映霞第二天上午九点来他住处谈谈。谈什么,那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当晚,郁达夫写小说写到凌晨一点才睡。谈情说爱是需要成本的,他的薪水不多,吃饭喝茶看电影之所需,只有通过多写文章多赚稿费来解决。因为她没有拒绝他的信,所以他异常兴奋,睡意也不多,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草草地吃过早点,他就忙着整理房间。收拾好桌上乱放的书,藏好还没洗的臭袜子,又拍打拍打床单,在桌前摆上两把椅子。
光摆这两把椅子,就费了他不少心思。它们不仅仅是两把椅子,而是两个象征。如果隔得太远,就有点生分,可如果凑得太近,又似乎显得他有预谋。他将两把椅子搬来搬去,直到感觉它们不远不近,正好在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距离内,他才消停下来。
他正襟危坐,开始专心等她。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数着她愈来愈近的脚步。他忽然想到,她是喜欢吃零食的,她是个调皮的小馋猫,他应该买点水果呵酥糖之类的东西来的,可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时针已指向九点。他还是恋爱的经验不足呵。他牵起衣袖,紧张地擦试一下旁边那把椅子,他不想让一丁点灰尘沾染了她那丰腴可爱的臀部。他竖起了耳朵,他盯着门,他屏住了呼吸……
可是门外寂静无声,门也不见被人叩响,而挂钟指针已经指着九点十分了。
他按捺不住了,起身打开门。楼道里阒无人踪,静悄悄的。有股冷风擦着他的脸窜了过去。他高悬的心缓缓坠落下来。他惆怅地掩上门,回到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眺望。高高低低的楼房挡住了他的视线,而马路上也只有别人的影子。
这时门砰砰响了两声。他感觉有两颗石子打在他背上。他浑身一抖,倏地转过身,颤声道:“请,请进!”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男孩问:“您是郁先生吗?”他讶异不已:“你找我?”男孩点点头,举起一张硬纸片:“这是给您的。”
他接过纸片,举到眼前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因病不能来,请原谅。
那是她的字,他认得出来。他脸色泛白,摸出两个铜子给男孩,男孩好奇地瞥瞥他,转身走了。他满心冰凉。他捏着纸片来回踱步,时而沮丧,时而狂燥,时而冲动,自言自语:“哼,托病回避……我太不知趣了,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讨厌我……这一回的恋爱,还没开始就从此告终了?可怜我孤怜的半生,可怜我不得志的一世!我且把我的爱情,变作了对人类的博爱吧……不,她是崇拜我的,她只是矜持,只是害怕,她放不下面子,走不出这一步……或许,她是真的不愿和我来往了?……不!我不能没有她,老天爷呀老天爷,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只要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我还是有希望的呀……是的,我不能守株待兔,我要主动出击!”
他穿上皮袍子,匆匆出门,一头钻进凛冽的风里。
3
郁达夫来到尚贤坊四十号,听得楼上笑语喧哗,男女声混杂,不禁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快。他为什么要不快?他有理由不快吗?他不知道,但是他就是不快。
他默默地上楼,推开客厅的门,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一群男女在搓麻将,张华在一旁端茶倒水。其中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面孔,也有半生不熟的面孔,就是没有他渴慕的那张面孔。这反而使他吁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下来。他不理睬那些问询的眼睛,急切地问:“孙太太,映霞呢?”
一个秃头男士打出一张牌,抬头笑道:“哟,映霞映霞的,叫得好亲热呀,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多情作家郁达夫先生吧?”
一个女士说:“不是他还有谁?可惜呀,郁先生,你来晚了!映霞呀回杭州去了!”
秃头男士说:“别诓人好不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君子成人之美嘛!郁先生,王女士是明天上午的火车,你还有机会!”
郁达夫面红耳赤,又不便发作,就拉着张华到了门外,问:“孙太太,他们怎么这样说?难道王小姐把我的信公开了?”
“映霞是无意的,这些人喜欢闹,不知怎么就被他们看到了。”张华解释说。
“怎么能让这些不相干的人看呢?”他心里一堵。
“也没什么,都是朋友,大家开开玩笑而已。”张华笑道。
他问:“王小姐真的要回杭州了?”
张华点点头:“是啊,她上街买东西去了。”
“孙太太,我对王小姐是真心诚意的,无论如何,请让我在她回杭州之前见上一面,好吗?求求你帮帮忙吧!”他言辞恳切。
张华想想说:“那,你就在这等吧,也许她一会就回来的。”
郁达夫回头瞟瞟门里那些打牌的人:“我跟他们没话说,我能到王小姐房里等她吗?”
“也行。”张华带着郁达夫从前廊绕过客厅,进到王映霞卧室,说,“你就在这等吧,书也有看的,噢,桌上还有你的书呢。我给你倒茶去。”
郁达夫叫住她:“呃,怎么几天不见大可了?是不是生我气,躲着我?”
张华笑道:“你们是老同学,好朋友,有什么气好生呵?”
郁达夫说:“他不赞成我和映霞好。”
“他虽不赞成,可也并不想干涉,那是你们的私事。别多心,他在忙自己的事呢!”张华说。
“他不是来上海度假的吗?还有什么要忙的事?他的行踪真是有点神秘。”
“这年月,谁没有要操心的事啊?”张华说罢,带上门走了。
郁达夫缓缓走到王映霞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他伸出手,在床单上抚摸着,仿佛是抚摸着她的身体,手掌下波浪起伏……他的手贪恋地游移,挪到了她的香枕上。他发现枕上有一根黑亮的发丝,他尖起指头将它拈起,举在眼前仔细端详。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呵,他嗅了嗅它,用两片嘴唇将它含住,然后用舌尖舔了舔。接着,他双手拿起她的枕头,紧紧地捂在自己脸上。他深深地呼吸着枕头上的气息,哦,那么甜美,那么香醇,他全身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她的芬芳……
他迷醉了,所以他的听觉也不灵敏了。他不知道王映霞进了门,来到了楼下。正好下楼的张华将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王映霞别吱声,然后凑到她耳边说:“郁先生在你房间等你呢!”
王映霞的脸腾地红了:“那,怎办?”
张华悄声说:“你若不想见他,上楼之后,就悄悄地到我房间去,暂时不要出来,有人打门也只当没听见。”
王映霞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上楼,进了张华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那门吱咯响了一声。还好,郁达夫没有被王映霞的体香迷醉到人事不醒的地步,一听到王映霞关门的声音,敏感的特性又回到了他身上。他霍地站起,走出门外,来到张华卧室门口。他听到了门内那细微的熟悉的呼吸声——是的,他认识她还没几天,他却非常熟悉她的呼吸了,它那样舒缓,绵长,富于韵律,芳香四溢,就像爱情本身。
郁达夫拍了拍门:“映霞,是不是你回来了?”
门里静悄悄的,没人回应,但他感到她蓦然回首,眼波流动。于是他说:“映霞,我知道是你,我听得出你的呼吸,我闻得到你的气息!”
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她或许坐在桌前,捂着胸口,正感情复杂地倾听着他的呼唤吧。郁达夫舔舔嘴唇,低声诉说:“映霞,你感觉不到我这颗为你而跳动的心吗?你就不能打开门,让我见你一面?”
他听到了很轻的两声脚步声,仿佛看到她向门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期待着她说话,将耳朵侧对着门缝。可是,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仍是一片死寂。他的心往一个黑色深渊里坠去。他叹了口气,凄然道:“唉,话都不肯和我说一句,看来我真让你讨厌了!是呵,我已经不是你精神上的朋友了,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恋爱病患者!……好了,我不打扰你了,这就算是一场求爱的结束吧,你保重,但愿你遇到比我更爱你的人!我走了……”
说罢,郁达夫两眼含着泪,垂着头,脚步沉重地离去。
4
郁达夫如果在门外再坚持一会,也许故事就是另外的轨迹了。事实上屋内的王映霞已被他的情话弄得泪光闪闪,难以自持。郁达夫下楼的脚步响一声,王映霞的心就疼一下。他的脚步消失了,她似乎才惊醒,仓猝地打开门,急急地问张华:“师母,郁先生走了?”
张华点头:“嗯,走了。”
王映霞极为不安:“我这样做,对他好像不公平,我伤了他的心……”
“我看,是你动心了吧?”
“我真的……可怜他,他恐怕又要去买醉消愁了,我心里真的很不安,不该这样对待他。”
“那这样吧,明天我陪你去找他,向他道个不是,你就心安了!”张华说。
于是第二天上午,王映霞和张华坐了黄包车,来到创造社出版部找郁达夫。可是黄会计告诉她们,郁先生不在,一早就出去了。王映霞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黄会计笑道:“王小姐都不晓得,我们这些小伙计哪里晓得啊?”
王映霞只好挽着张华离开,边走边说:“只怕是昨天得罪他了,生我的气,故意躲着我。”
“一点点冷遇都受不了,那他还追求什么爱情啊?正好让他接受一点考验。”张华说。
王映霞忧心忡忡:“也许,他再也不会见我了。”
“哎,该不是到火车站会你去了吧?昨天那几个打麻将的朋友诓他,说你今天回杭州呢。”
王映霞摇头:“不会吧?”
“我看有可能,要不我们打赌如何?我们马上到车站去,要是他在那儿,你们就交往下去,要是他没在,那朋友都没得做,你就再也别见他了!”
王映霞脸上又有了些红晕,点头道:“好吧!”
于是她们又赶到了火车站,径直上了月台。月台上送行的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她们四下寻找了一会,没见到郁达夫的踪影。火车鸣响了汽笛,上车送行的人纷纷下车,其中也不见郁达夫。
列车缓缓开动了,一股萧杀的冷咧之气被巨大的车体带起,扑到她们脸上。王映霞丰腴的脸宠逐渐显现出苍白之色。她的眼光因为失望而无力地垂了下来。张华往一节车厢里窥探一眼,隔着玻璃,看见郁达夫正在里面张望。她拉一下王映霞:“他在车上!”旋即冲车厢里大喊,“郁先生,我们在这儿!”
车厢里的郁达夫一无所知,头都没回。张华和王映霞跟着列车跑了几步,便无奈地停下来。列车越开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远处。
“怎么样,我猜的没错吧?”张华拉拉王映霞的衣服。
“他会坐到哪去呢?”王映霞既兴奋,又忧虑。
“放心吧,这个痴汉,找不到你,他自会回上海的。”
“我真有点愧对郁先生了,不如,我干脆明天或后天回杭州算了。”
张华想想道:“嗯,这样也好,你们俩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反正春节没几天了,回去过完年再说吧。”
王映霞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
5
而坐在火车上的郁达夫,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想找到王映霞,他怕不立刻找到她,就会永远失去她。他两眼紧张地睃寻,将所有的车厢都找遍了,也还不死心。他想她也许会从南站上车吧。他买了去龙华的车票,找个座位坐下。他望着窗外移动的景物,一遍一遍地回忆她的模样,回味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对话。
列车一进南站,郁达夫就盯着入站口。上车的旅客不多,他看得很清楚,其中并没有那个他牵肠挂肚的倩影。
他沮丧极了,四肢酸软无力。她究竟到哪去了呢?或许,她是坐下午的车吧?既如此,不如干脆到杭州去接她吧。他回到车厢里,找列车员补了一张去杭州的票。列车往南而去,铿锵的车轮应和着他的心,一路喊着:映霞、映霞、映霞、映霞……
到了杭州,他袖着手,在车站内外乱转了一会,然后就坐在候车室,盯着墙上的钟,计算着下一班火车到达的时间。脚冻得发僵了,也只得以跺脚取暖。火车还差半个小时到,他就早早地候在月台上,任朔风刮疼自己的脸。
然而下午他也没等到王映霞。他倍感孤独和凄凉。但是他还不想放弃,还有夜班车没来,她也许就在这趟车上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等下去,也让他深刻地尝尝这等待爱情的滋味吧。他随便买了张烙饼充饥,继续在车站转悠。摆摊的小贩,甚至要饭的乞丐,都对他这个穿皮袍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他们不会理解一个被爱煎熬的人的心情的,更不会晓得,这个看上去无所事事地转悠的男子是个大名鼎鼎的作家。
夜深了,灯影绰绰,雪花飘飘。他缩着脖子站在雪中,跺着脚,守在出站口。他怕在月台上人群拥挤,会错开她。上海来的夜班车到站了,下车的旅客涌了过来。他的心高高地悬起。他走近一个男子,明知故问:“先生,是上海来的夜班车么?”那旅客回答:“是呵是呵。”他兴奋起来,逆人流而上,急切地寻找,生怕漏掉那张等待已久的面孔。他被人撞到一旁,又立即挤到人中间去。无数的面孔在他眼里晃动,但是,那些面孔都是那样模糊,黯淡,平庸,世俗,毫无美感。
旅客们很快散去,出站口空空荡荡的了。
他孤伶伶地站在风雪里。融化的雪濡湿了他的鬓角。他瑟缩着,四肢冰凉。他不知道,王映霞到底回杭州没有,不过即使回来了,他也没法找到她,他并不知道她家的地址。看来,他是被那班打麻将的家伙捉弄了……映霞,你现在哪里?你真的就此离我而去了?我只好回上海,独自吞咽我的悲凉了!老天爷,你太残忍了,连见她一面这样小小的愿望都不愿满足我……
他哆嗦着,买了回上海的车票。
6
春节在郁达夫的心灰意懒中过去了。
一天,郁达夫写文章到深夜,忽觉伤感难耐,便买了一瓶酒和一些花生米来,自酌独饮,直到天蒙蒙亮了,才和衣睡到床上。他睡了个昏天黑地,在梦中,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王映霞的面容。他是被经久不断的敲门声惊醒的,起床开门一看,是孙大可。他揉着眼睛说:“是你呵!又从哪里冒出来了?”
孙大可不回答,兀自进门,问:“春节过得怎样?”
“还能怎样?被创造社拖住了,又不能回家,一个人在这里思念妻儿,品尝孤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幸好,我还能写文章。否则,真是一点生趣没有。”他胡乱地推开桌上未来得及收拾的酒杯。
“嘿嘿,映霞这口软钉子,碰得你心灰意冷了吧?”孙大可笑道。
“也不全是,”他推开窗户,吐一口气说,“前几天工人们罢工起事,大喊打倒军阀,要求收回租界,遭到军警镇压,到处杀人,上海的空气里都是血腥味,真是恐怖之至!人民的性命如此不值钱,中国的前途又在哪里?所谓的国民革命,又会向何处去呢?”
“是啊,”孙大可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还坚守着自己的阵地,用自己的声音替民众说话,我倒是有几分敬佩你呢!”
“这有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所能做的,不过写几个字而已。”郁达夫话锋一转,“呃,大可,我怎么觉得你行踪诡秘,像在从事一项神秘而神圣的事业似的?”
“呵呵,你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的,”孙大可转移话题,“和映霞还有联系吗?”
“联系是有,我隔几天就写信去,她也回过一两封,可不咸不淡的,形同路人,你幸灾乐祸了吧?”
“怎么会呢?对你们的事,我是即不赞许,也不阻挠,严守中立,当然,也不排除偶尔地当一回信使。”孙大可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眼睛一亮:“你是说……?”
“她又来上海了,还住在尚贤坊,让我捎个口信给你呢!”
“太好了!”他兴奋地拥抱一下孙大可,“谢谢你带来的好消息!我这就找她去!”
郁达夫撇下孙大可,急不可捺地去找王映霞。还没走到尚贤坊,就在街上碰到她了。她穿一件时髦的西式呢外套,系一条淡蓝色的绸头巾,轻移莲步,袅娜而行。瞟见她的刹那,郁达夫的眼睛就直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紧走几步,赶到她面前,便立住不动了。他激动得颠三倒四:“你来了?映霞……我,我……”王映霞咬着嘴唇不说话,默默地点点下巴。沉默一会后,两人并肩往前走。他抽着鼻子,他又嗅到了她那醉人的体息。而他们肩膀每一次的相碰,他都觉得惊心动魄。
“你好吗?”她嘤嘤地问。
“不好。”他说。
“为什么?”
“我……想死你了。”他颤声道,眼里泛起了泪光。
“你,没有怨我吧?”
“没有,”他说,“就是,《红楼梦》里那几句话,老在我心里盘旋。”
“哪几句?”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对不起……”她垂下了头。
“我还以为,你不再来上海了呢,”他指着道旁的悬铃树:“你看,枝头已绽出点点鹅黄,春天来了!我希望我的生命也有春天的转机,从此蓬勃向上!”
“嗯,这也是我的希望。”她说。
他站住脚,凝视着她:“总算又见到你了。谢谢你,映霞!”
有风吹来,王映霞瑟缩了一下,郁达夫连忙用身子替她遮住风。
“春寒料峭,外面还是很冷……我们到旅社开个房间,作一次倾心长谈,好吗?”他涨红着脸,怯怯地征求她的意见。
王映霞不吱声,他赶忙改口:“不一定是今天,要不过几天再说好吗?”
王映霞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还给了他一个新的通讯地址——无疑,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他给她写信。郁达夫为此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7
几天后,郁达夫到江南大旅社开了一间房。
王映霞如约而来。他们各坐一把安乐椅,中间隔着一个茶几。早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茶房送了茶水来,他们心不在焉地喝着茶,互相听着见对方压抑的呼吸。阳光使他们感到暖和,王映霞脱去了外套,于是她那即苗条又丰满的身段便显露了出来。郁达夫悄悄侧脸端详她的面宠,她仍是那样白皙细嫩,皮肤像瓷器般细腻光滑。
近几天里,郁达夫每天都要给她写去情意绵绵的信。她也复了信,可是她的态度有时显得很淡漠,有时又似乎热情难抑。总之,她还是没有一个明白的答复。他知道,她对他既有同情,也有顾虑,她的情绪起伏波动得很。她有种种的困扰,这他是能够理解的。他希望通过坦诚的交谈来解开她的心结。
“知道你又来了上海,我真是快活极了,我还以为永远也见不着你了呢!”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见我还不容易吗?”她看他一眼,然后用长长的睫毛盖住明亮的双眸。
“自从和你初识之后,天天心里不安静,好像多出了一块,又好像少出了一块。而这一个月来,我就好像灵魂出窍,找不到自己了……”
“有这样严重吗?”
“当然!我说的是实话……我每天都好像在做梦,除了想你,别的什么也不想做,也做不好了……”他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不好,我希望你能够振作,有所作为……若是因为我而影响了先生写作,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我不愿意这样。”她抬起眼睛,深深地注视他。
他的心尖儿颤抖了一下,眼睛一热,轻声说:“这不怪你,我愿意这样……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在心上。我以后会好的。”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关切地问。
“原来打算今年暑假后出国,所以想努力做几部书来卖,能够得到几千块钱,就有了盘缠。我已答应一家书店,写一部十万字的长篇。不过不管出不出国,写作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我的价值所在,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但是,真要有所作为,还得有一个条件。”他期待地望着她。
“什么条件?”她问。
他心里有一团火窜了起来,他两眼发烫,吞口痰说:“条件就是非要得到像你这样的一位好友,常常刺激我,鼓励我。”
“别的人就不能刺激你,鼓励你吗?”
“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了,我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要是没有你,只怕拿笔的气力都会没有了呢。”他越说越激动,眼睛一眨,竟然落下一颗泪来。
王映霞一时呆住,眼前坐着的似乎不是他,而是《沉论》里的主人公。她仿佛听到了从小说里传来的激昂的诉说:“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先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她被打动了,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被打动的。然后这被打动的反应,竟是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
郁达夫急忙起身将窗户关上,体贴地问:“是不是有点冷?”
她摇摇头。天色向晚,阳光已经消失了,但她确实不冷,心里温温的。
“映霞,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将椅子移了一下,他们双膝相促,距离很近了。
“我不知道……总之这件事太不简单了,我说不清。”
“说不清,就不说吧。”
“原谅我……”她哀求地望着他。
“你又没做错事,不需要原谅,需要原谅的是我,是我给你带来了烦恼和压力……但是,我的本意,是想给你爱和快乐的!所以,我不想为难你,勉强你,如果你讨厌我,不喜欢我,对我一点情感也没有,你就明说吧,我会立即离你而去!”他信誓旦旦地说。
她不假思索地白他一眼,嗔道:“要是那样,我会来见你吗?”
这句话令他卷过狂喜的潮水,他以为,这就是表白,她心里是有他的啊!他侧过身子,冲动地想拥抱她,但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她的一只手搁在膝头上,距他的手不过一尺之遥,他极想抓住它,将它放在嘴边亲吻一番。但也只能是想象,他仍然不敢。他只能压抑他的冲动。压抑使他大口喘气,浑身颤抖。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她有些诧异。
他红着脸,竭力平静下来,说:“没,没什么,我太快活了!”
她仿佛意识到了他的心理状态,也红了脸,身子往后缩了缩,婉转地说:“郁先生,您别急,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好的……”他赶紧点头,转移了话题,“过几天,我带你去吴淞口看海,好吗?”
“到时候再说吧。”她缓缓起身道,“我该走了,时间太久,师母会担心的。”
他很不情愿,但也只能让她走。他殷勤地给她穿上外套,送她到门口,恋恋不舍地盯着她。她回头道:“你不用送,我自己回去。”
“那你路上小心啊。”他说,嗓子发干。
“别担心,我又不是孩子。”她笑道,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再见!”
他急忙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再见!”
王映霞出了门,郁达夫目送她离去,她到楼道口,又朝他招了招手,然后就消失了。郁达夫掩上门,无比兴奋地挥舞一下拳头,然后倒在了床上。在他看来,她虽没有明说,她的表现却已说明她接受他了。他将那只被她握过的手举到面前,着迷的嗅着、吻着,那上面已沾染了她的气息,那气息令他的灵魂发抖……
8
没过几天,郁达夫又兴冲冲地来到尚贤坊。他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也没在意。上了楼一看,客厅里没人,隔壁房间却有人声喧哗,便踅入张华的房间。抬眼一看,见张华躺在床上,王映霞在给她喂药。还有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子也坐在床边,谈笑风生。郁达夫正觉得此人眼熟,那男子回过头来了——竟是许绍棣!
郁达夫一愣,随即走拢去,惊喜地:“是你呀绍棣!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我也惊奇,你怎么也在这里呢!”许绍棣笑道。
王映霞红着脸解释道:“哦,许厅长来上海出差,我妈请他替我带了几件春衣来……郁先生呢,是孙老师的同学和朋友,所以也常来往。”
郁达夫愈发惊奇了,瞟瞟王映霞,又看看许绍棣:“你们早就认识?”
“是啊,比你们认识可早多了,她16岁时就认识了,那时她正迷你的《沉论》,我还向她隆重地介绍过你呢,不信你问她。”许绍棣说。
王映霞点点头:“嗯,祖父与许厅长家是世交,所以……”
“天下真是太小了,几年不见,没想到又在这儿碰到老同学!”郁达夫说。
许绍棣点头:“是啊是啊。”
郁达夫看一眼床上:“孙太太,身体有恙?”
“是啊,有点感冒,病了两天了。”张华说。
“大可又不在家?”郁达夫问。
“他在忙他的事,不要紧,有映霞照顾我……哦,许厅长,郁先生,你们到客厅说话吧,我这样子,真是太不礼貌了!映霞,你先招呼客人吧!”
张华要坐起来,王映霞将她拦住,然后把两位客人带到客厅,又给他们沏上茶,说:“二位慢慢聊,我去照看一下师母。”
郁达夫点点头,目光一直跟着她移动,待她掩上了隔门,才回过头来,笑道:“绍棣,我俩硬是有缘分啊!”
“是啊,想不碰上都没办法,呵呵。”许绍棣笑道。
“门外的车是你的吧?你是越来越发达了!”郁达夫说。
“我不过是一个小官僚,哪能和老兄比啊!现在的青年学生,有几个不知道大作家郁达夫?可说是名满天下啊!”
郁达夫摆摆手:“徒有虚名而已!”
“说明你事业有成嘛!你编的《创造》月刊,还有《洪水》杂志,我是期期必看,所以虽然几年不见,对你的情况还是了如指掌。”
郁达夫笑道:“多谢关注,不知许厅长对我们杂志印象如何,还请赐教。”
“那我可直言!印象嘛,就是左派味道很浓,色彩嘛,也越来越‘普罗’,越来越鲜艳了!”
“呵呵,目光敏锐啊!你不如说它越来越赤色了!这只能怪政客和军阀,他们让民众流的血太多了,我们的文字不可能不染上这种色彩!”
“我敏锐的目光看到的还不止这些。”
“愿闻其详。”
“我还知道,多情的郁达夫又在恋爱了,而且对方是个小你十岁的漂亮小姐!”许绍棣瞟着他。
郁达夫惊奇不已:“你从哪打探到的?”
“这用不着打探,看看你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怎么样,进展如何?”
他腼腆地一笑:“还很难说,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对她是一见钟情,一发而不可收拾……”
许绍棣不无嫉妒地感叹道:“一见就钟了情,我认识她几年了,都没动静……在日本,你有隆子,现在又有了她,你硬是有艳福啊!”
郁达夫不以为然:“话也不能这么说。”
“还记得在日本,我们和沫若讨论‘饮水论’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来饮,家里替你取了一瓢,现在你又要自取一瓢了。”许绍棣说。
“你这是对我含蓄地提出批评了。”
“批评?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况且我晓得,对热恋中的人来说,批评往往是火上浇油。唉,我也有感情饥渴的时候,可我为何就不敢去自取一瓢饮呢?”
他笑道:“你要面子嘛!哎,以你的眼光来看,我这一回的恋爱会怎样?”
“结局难料,这要看你们两个人的态度了。”许绍棣说。
这时隔门开了,王映霞过来陪他们。郁达夫与许绍棣对视了一下,都不作声了。王映霞觉得奇怪:“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郁达夫不自在地笑笑:“哦,话都说完了。”
许绍棣起身道:“难得一聚,这样吧,我请大家吃饭?”
王映霞摇头:“我得伺候师母,下次吧。”
许绍棣也就不勉强,聊了一会天,就辞别了。因为张华卧病在床,郁达夫也不好久呆,坐了一会也走了。出门时他看到了许绍棣的轿车留下的车轮印。他心里有种怪怪的说不出的感觉。
9
许绍棣离开上海前,将王映霞约到了茶馆里。
“映霞,之所以单独把你约出来,是因为我觉得,作为你们家的一个老朋友,郁先生的老同学,在某些问题上,有责任给你提醒提醒。因为,我也和你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希望你能幸福。”许绍棣语重心长的样子。
“哪些问题?”
“你和郁先生之间的问题。”
“我和郁先生之间没问题。”
许绍棣笑笑:“别否认了!他都跟我说了,我也亲眼看到了,他对你是一见钟情,你对他呢,也是心有所动!”
“他这人,怎么这样?”王映霞尴尬地红了脸。
“他就是这么一个率真、直接、勇于暴露自己心事的人。”
王映霞埋头品着茶,沉吟片刻,问:“许厅长,你对这事怎么看?是不是觉得不合适?”
“难道你觉得合适?”
“我们的情况,局外人恐很难体谅,很难理解……”
“不,你错了!我非常理解,既理解你,也理解达夫。你是个追求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新女性,又喜欢他的作品,仰慕他的才华,爱屋及乌,是很自然的事;而达夫呢,心灵孤独,渴望爱情,你与他习性相通,又美丽动人,不激情迸发,那才怪呢!只是……”许绍棣欲言又止。
“你怀疑他的真诚?”
“不,我了解他,他对你是绝对真诚的,只是,像他那样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都大。当然,这决不是说,他对你的爱不持久。”
王映霞迷惑不解:“许厅长,你到底要提醒我什么呢?”
许绍棣笑道:“人说恋爱的人都是傻子,我看不假。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我只提醒你一句:郁先生是有妻室儿女的,你这样一个有独立人格的新女性,难道甘心屈尊为妾吗?”
王映霞手一颤,茶水洒了出来。
许绍棣瞟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当然,身份的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如果他真的看重你的话……可那样一来,就必然伤害另外一个无辜的女人。你和达夫都是善良之辈,你们是不是忍心?当年,达夫因为屈从家人,为了尽孝,就曾放弃过一次爱情。”
王映霞面色发白,默不作声,她心里一时充满了莫名的喧嚣。
“你们若真诚相爱,我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多年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快乐……我说这些,并不是妄加阻挠,只是希望你考虑得周全一些,以免伤害了自己。”许绍棣说。
王映霞点点头:“谢谢许厅长的提醒,我会考虑周全的。”
“嗯,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上海了。”
王映霞想想说:“许厅长,回杭州后,请您替我保密,别向我家人透露好吗?我不想让家人为我担心。再说,我也还没拿定主意……”
许绍棣说:“这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喜欢告密的小人,再说,达夫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了,我怎能打你们的小报告呢?我的人格可不允许!”
10
许绍棣说是这样说,但他一回到杭州,就去了王家。他告诉王家人,王映霞在上海很好,只是有件事当说不当说。王二南说,不管什么事,但说无妨。许绍棣为难地说,他可跟映霞保证过,给她保密的。王二南笑道:“呵呵,小孩子,你给她保什么密呵,你说吧,她回来了,我们装着不知道就是。”
许绍棣吞吞吐吐地说:“她……她好像和郁达夫好上了。”
“噢?”王二南捋一把胡子,“就是那个创造社的郁达夫,那个写《沉论》的郁达夫?”
“正是他。”
“是他啊!呵,你们年轻人,只晓得追捧他的小说,其实他的散文也不错,诗词更是好上加好,少有人能与之媲美的啦。映霞与他神交已久,没想到真遇到他了,缘分啊!呵呵,我孙女若真能与郁先生成眷属,恐怕就成就了文坛的一段佳话呢!”王二南侃侃而谈。
“爹,你看你,见风就是雨,生怕你孙女嫁不出去似的!”王映霞母亲说。
王二南说:“爹高兴嘛!我王二南一生无有成就,但有两大特点,一是识才,二是爱才,许厅长,你说是不是啊?”
许绍棣没料到他的通报会是这种效果,心里有些沮丧,应付着:“是呵,是呵。”他立即话头一转,“不过,郁先生是有妻室的啊!”
王家人这才不约而同地一怔,面面相觑。
11
郁达夫给王映霞捎了封短信,要她这天别出门,他要来与她晤谈。可当他匆匆来到尚贤坊,却没见到王映霞。张华病已痊愈,正在楼廊上晾衣服。她告诉郁达夫,王映霞有事出去了。
有什么事比与他见面更重要呢?郁达夫闷闷不乐。张华告诉他,映霞是有意躲出去的。他大为惊讶,问:“为什么?”
“郁先生,映霞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么?”张华说。
“我知道她顾虑很多,和我在一起,她总是不太说话……所以我才想和她多沟通,打消她的顾虑……可她,怎么又开始回避我了呢?”他说。
“映霞的意思,你们两个最近一段还是少见面的好。郁先生,一个无瑕的黄花闺女,与男人交往,名声上总是有一些影响的。加之郁先生是有妻室的人,尤其容易使人误会。映霞年纪还轻,将来总要结婚的,像她这样一位名门闺秀,总不能屈尊为妾,给人家填房当姨太太吧?”
郁达夫点点头:“嗯,这件事是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
“所以呀,如果郁先生真打算与映霞蒂结连理,就得赶快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
“这是映霞的意思么?”他问。
“我想是的吧。”张华点头道。
郁达夫想想说:“请你转告映霞,别躲着我,我会想办法的,无论如何,这一回的事情,总要使它成功。”
郁达夫转身下楼,意识里的温馨之气逐渐地淡了下去。他的步履变得格外沉重了。他知道,他的爱河流泻到此,遇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绕是绕不过去的了。
12
爱上王映霞后,郁达夫几乎将留在北京的妻子忘记了。情爱这种东西具有如此的排他性,心里装上一个人,就必将把另一个人挤出去。可是妻子从来没有忘记他。他身上的皮袍是她寄来的,她还时常有信来,诉说她的思念与忧愁。他是她的丈夫,她不向他诉说,又向谁诉说呢?
这天郁达夫正在出版部埋头校对文稿,收到了孙荃的来信。他的手颤抖了一阵才将信撕开。他几乎不敢看她那熟悉的笔迹。信封里似乎还装着北京特有的寒气。他首先觑见的是一首诗,他的眼眸回避了一下,才敢正视它。他战战兢兢地默念着:“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准确地击中了他脆弱的心。可怜的女人,她还在乞求与君永相望,可她的丈夫却在苦苦追求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还要求他把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呢!他抖抖索索地迭起信,藏进贴身的口袋里,双手叉进头发,狠狠地揪着。可是烦恼不是长在脑袋上的草,它是揪不掉的。
他在出版部呆不下去了,出了门,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知该走向何方,真有个上帝来给他指点一下就好了。风迎面吹来,刮得他的脸一阵生疼,他的头发在风中发出金属丝一样的鸣响。他的眼前浮出了孙荃憔悴哀伤的面容,对于她,他是有责任的。她的诗不仅让他自责,而且感到痛苦……他胸中一阵隐痛,蹲在马路边咳嗽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他咳出的痰里有星星点点的血红。
远处传来了教堂里的钟声,仿佛是一种召唤和指引。他迎着钟声彳亍而去。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天后宫桥上。他依着栏杆,俯瞰着灰黑色的河水。河水像他的心情一样,一点不清爽。他怎么能够把自家身子弄得清清爽爽?难道,难道他真的抛弃可怜的荃君和儿女不管,做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可是,他也不能没有映霞,他不能放弃他的爱情,没有爱情的生命是行尸走肉,与死去无异……我咒诅你老天爷,你把我抛入这么一个不可解的境地,把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哈姆雷特……是的,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爱,还是不爱,这更是一个问题!
忽然,就像那年在安庆的长江边徘徊时一样,他产生了纵身而下的愿望,只要跳入那冰冷的河水中,一切的问题都消失了。这愿望是如此强烈,强烈得让他害怕了。他打了个寒噤,赶紧背过身……
不管如何,日子还得往下过。
13
郁达夫心事重重地来尚贤坊找王映霞。王映霞尽管有意回避,他还得去找她的,除非他愿意就此了结。望得见四十号的大门时,他瞥见王映霞陪同一个拄文明棍的青年男子出门来。他怔了怔,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急忙往旁边一躲,悄悄窥探。
他认识那个年轻男子,他是一个银行小职员,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数天前给王映霞送那封短信时,他又去过张华房里。这个男子当时与王映霞都坐在床边。王映霞一边照应张华一边与这男子说说笑笑,却对他不理不睬。他几次给她丢眼色,她也只当没看见。他只好故伎重演,转到王映霞的房间,将信塞进她枕头下。
王映霞笑盈盈地陪着那男子往前走,两人的肩挨得很近。他们从郁达夫很近的地方经过,却没有瞟见他。她现在眼里是没有他了!那男子油头粉面,一口娘娘腔。他真不明白,出身玉香门第、举止高雅的大家闺秀王映霞,为何热衷于与这样的俗物交往?他瞪圆了双眼,嫉妒像一只毒虫,一口一口地咬着他的自尊心。与此同时,恐惧从心头慢慢地升起:她要是挽了他的手,他该怎么办?那意味着什么?他的心缩紧了,他看见王映霞的右手缓缓地抬了起来……但是刹那间,他的视线模糊了。等目光恢复正常,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他不能断定,她已经挽住了那男子的手,还是将自己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者是捏着胸前的一粒纽扣。
王映霞和那男子走远了。郁达夫依着墙站着,浑身瘫痪了一般,四肢无力,迈不开脚步。他喘息着,身体忽儿冷,忽儿热,打摆子一样颤栗不已。唉,还有什么必要知道她挽没挽那俗物的手呢?她逼着你把身子弄清爽不说,躲着你不见不说,还和这种俗不可耐的小白脸约会!
郁达夫浑身哆嗦地回到出版部,傍晚时分又接到王映霞的来信,她竟明白地拒表示绝他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晚上出去找个地方大醉一场吧,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寡情薄义的妇人们。
可当他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她。他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不舍。他下泪了,哭了一个痛快。泪水打湿了他正写着的信笺。他希望她明天会有信来,后天会有信来,他还是在梦想他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可是他写着的,却是一封绝交的信。
14
“映霞,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往的纪念。
两个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了,我心中只有你!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真切而诚挚了;我从没这样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已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还能与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吗?
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天天谈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我曾很生气,气你不肯和我见面,但现在,思前想后想透了的现在,是丝毫没有气怨你的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时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两情相悦,像现在我们这样的情形,我想是我一厢情愿,是庸人自扰,并不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你所受的困扰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痛苦……今后,我会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永远地将你留置在心灵的神龛上顶礼膜拜……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盲目的爱,而让你受了这么久的苦!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资格的男人……最后我还要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一定牢牢记着,假使将来我有一点成就,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了……”
15
信一寄走,郁达夫就后悔了。他跑到邮局,要求将信件取回,可是邮局不允许。他只好听任命运安排了。他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晃晃悠悠,无知无觉,纸一样轻薄,没有重量。
第二天下午,郁达夫披着袍子,站在窗前发呆。门忽然哗地被推开,王映霞绷着脸走进来,举着那封信,脆声叫道:
“你,你为什么要写这封绝交信?”
“我……”
“是你的本意吗?”
“我……你避而不见,我很绝望,你若不能信任我,我也没办法了……”
“你不也疑心我的感情吗?我们的情况与众不同,我当然有所顾虑,再说,像你这样罗曼蒂克的文人,感情的流动性比任何人都大……”她泪水盈盈了。
他急忙打断她:“我对你完全是一种纯粹的、强烈的、永恒的感情,决不是一时的调情!如果你连这都不相信我,疑心我的话,我只好死在你面前了!”说着,他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胸襟,泪水也下来了。
“你别这样,我相信你好了。”王映霞颤声道。
“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如何想的。”他擦了把眼泪。
王映霞胀红了脸,毅然说:“我们的事,既不同意于家人,又难见谅于亲朋,但自己认为既已踏入了这一条路,总望委曲求全,抱着百折不回的毅力,在荆棘丛中,勇往直前的走去……”
“真的?”他错愕地瞪着她。
“唔!”王映霞郑重地点头。
“映霞!”他激动万分,猛地搂住王映霞,将头埋在她热烘烘的胸脯上。他微闭了双眼,尽情地呼吸她温馨的体香,他因为迷醉而一阵晕眩……噢,他沉沦在温柔之乡,他没有了感觉,没有了思维,他情愿这样死去,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