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杭州过了一周神仙日子后,郁达夫记挂着出版部,乘火车赶回了上海。在火车北站下车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正碰上闸北戒严,不能出车站一步,他只好在寒风里坐到天明。天亮后戒严解除了,他慢慢地走回出版部去,路上碰见一伙士兵押着几个被铁链缚着的工人走过。他倒吸了口凉气,感到那铁链的冰寒直砭着他的骨髓。
回到出版部,却见大门紧闭。郁达夫用力拍打着门,边拍边叫。过了半天黄会计才从门缝里露出脸,紧张地左右看了看,放他进去。
他问:“怎么半天不应?”
黄会计说风声很紧,他可不敢随便开门,还说出版部的几个伙计都逃走了,他若还不回来,他也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郁达夫一听就急了。
“前天来了个戴礼帽的家伙,盘问了半天,说创造社出的都是赤色书刊,说不定哪天要查封,还要抓人!郁先生,我们都赶快躲躲吧!我可不想坐牢吃苦头,更不想掉脑袋!”黄会计说。
郁达夫气忿地:“躲什么躲?我们是合法经营,他说查封就查封?真是岂有此理!去,你赶快把那几个伙计找回来,我们照常营业。”
“我可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是总务理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要抓也只会抓我,跟你们当伙计的无关!人家讹诈几句,你就尿裤子了?”
“我看,还是避一下风吧。”
“我们又不是共产党,有什么好避的?这里的事,我说了算,快去找人吧!你要走也行,以后就别在这儿干了,你仿吾表叔问起,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黄会计挠挠脑壳,只好找伙计们去了。郁达夫赶忙处理几天里积压下来的社务,又给王映霞去了一封报平安的快信。到邮局寄信时,他顺便买了份外国报纸来读,才知道蒋介石在南京成立了与武汉国民政府相对立的另一个国民政府。当晚,他在日记里写道:“可恨的右派,使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得不中途停止了。以后我要奋斗,要为国家而奋斗,我也不甘再自暴自弃了。”
2
日本《文艺战线》的两名记者来出版部来找郁达夫,一个叫小牧近江,另一个叫里村欣三。他们说在国内时就久闻郁先生大名了,先生又在日本留学过,愈发感觉亲切,仰慕之至,这回有幸来上海,特意前来拜访。郁达夫用多年不用了的日语说:“你们来得真不是时候,恶势力正嚣张,革命者在喋血!”
里村欣三却说:“或许应该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很想知道,我们的读者也很想知道,郁先生这样的作家,对中国眼下的状况有什么样的看法?”
郁达夫直言不讳:“我丝毫不隐藏自己的看法,那就是:中华民族,现今在一种新的压迫之下,其苦闷比以前更甚了!民众的痛苦,也愈发深重了!现在我们不但集会结社的自由没有,就是言论的自由,也被那些新军阀剥夺去了!”
小牧近江问:“对新成立的南京国民政府和蒋介石先生,您有什么评价?”
“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个独裁和专制的政府!至于蒋介石,他头脑昏乱,封建思想未除,这一回中华民族解放运动,功败重成,是他一个人的责任!现在他还反过来,勾结英国帝国主义者、日本资本家和中国的旧军阀、旧官僚等,联合成一气,竭力地施行他的高压政策,虐杀政策!凡将枪口对准不同政见之党派和民众,都是暴君和独裁者,无论中西,概莫能外!所以我们觉得,蒋介石之类的新军阀,比往昔的旧军阀更有碍于我们的国民革命!他是一个犹大;是一个革命的背叛者,他比旧势力更懂得如何扼住革命的喉咙。”郁达夫越说越激动。
里村欣三说:“嗯,很精辟!先生可不可以把这些言论写下来,交给我们《文艺战线》发表?”
郁达夫说:“完全可以,标题嘛可以叫作《诉诸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界同志》,明天就可交给你们!”
翌日,郁达夫就将写好的文章交给了两位日本记者,并送他们上了回国的轮船。回到出版部后,黄会计忍不住多嘴道:“先生,我看您太不谨慎了。”
“我哪里不谨慎?”他问。
黄会计说:“我昨天听你和日本人说话,好像说了蒋委员长的名字吧?会惹麻烦的!”
郁达夫没好气地:“什么麻烦,会掉脑袋吗?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如果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那我们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那就什么麻烦也没有了!”
话是这么说,可麻烦果然还是惹下了。
3
麻烦之一,就是郁达夫一直视为朋友的许绍棣这天来到上海,与市党部宣传部长周士杰进行了一番饶有意味的谈话:
“不知哪阵风把许厅长给吹来了?”
“还有哪阵风?委员长的清党之风呗!”
“噢?主管浙省教育的许厅长,也抓清党?”
“兄弟有所不知,近日我亦到省党部兼了职,做了党官。”
“那恭喜你呀,不知任何职?”
“跟兄弟一样,也是宣传部长。”
“啊呀,羡慕之至,羡慕之至,既当部长,又当厅长,既是党官,又守着肥缺,这样的美事,天下少有!”
“周部长见笑了,教育厅长能有多少肥水?为国效力而已。”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何况厅长乎?哎呀,北京政府当政,你是厅长,现在南京政府主权,你还是厅长,许厅长真是左右逢源呵,佩服佩服!”
“周部长还有所不知,多年以前我就是国民党员,为党国做事了!”
“这说明你有先见之明嘛,佩服,佩服!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许厅长、许部长前来,有何贵干?”
“我是上任伊始,特来向周部长讨教呢,在清党方面,听听你的经验之谈。”
“清党嘛,主要是组织部门联合内务部门在做,无非是查出那些亲共通共的人,重则逮捕,轻则开除,我们做宣传的嘛,主要是发些宣传资料,组织学习委员长的训示,诸如此类,许兄,你总不是来听这些老生常谈的吧?”
“确实不是。”
“我就知道老兄肚子里另有小九九,不妨直说。”
“知道郁达夫么?”
“怎不知道,创作社的作家,大名鼎鼎啊!不过,我们早就查过,他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跟清党挂不上钩啊。”
“他虽不是共产党,可是你不觉得他对党国的危害,比一个普通共产党都大么?”
“这还用你说,最近他在日本杂志上发了一篇文章,竟敢指名辱骂蒋委员长,搞得上头很恼火,为此我还挨了一通训斥!”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目前还是监视着。”
“怎么不把他抓起来?”
“许厅长,你跟他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没有没有。”
“我可不信,或许,是跟女人有关?”
“看你想哪去了,我这个人,向来生活古板,从没风流韵事的。”
“那,他又不在你的辖区,我们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这纯粹是为党国利益考虑。”
“这就更不对了,难道只有你为党国考虑,我们就不为党国考虑了?我们是尸位素餐?我们上海抓这么多共产党,你们浙江抓了多少?用得着你从杭州跑来指手划脚么?”
“周部长,请别误会,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说实话吧,我和郁达夫既没有过节,也没有私人恩怨。相反,我和他是老同学、老朋友,有着很好的私人交情。”
“噢?那我就更听不懂了!”
“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清党运动如火如荼,正是考验我们对党是否忠诚的关键时刻,我既与郁达夫这样一个危险分子有来往,就该表明我的态度。再者,我也耽心自己受他的牵连。”
“嗯,你这么一解释,我倒能体谅你的苦心了。只是,这个郁达夫,真让人头疼呢!不抓他吧,他乱写文章,制造麻烦,抓他吧,又目标太大,现在影响又扩大到国际上去了,恐怕那些民主友邦又有话说,到时非但替委员长解不了忧,反而增加麻烦。”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会不断地对政局说话的,最近他正和一漂亮女子恋爱,可连男欢女爱都不能令他忘怀时局于一时。如果不好抓他,就只能取打草惊蛇之法,让他疲于奔命,无暇它顾了。”
“嗯,许厅长高见。呃,是不是还可以用招安之法,封之以官,许之以愿,让他来帮我们做党务?”
“他不会吃这一套的。”
“不见得吧?他不肯帮助党务,就是诓他来市党部坐一会,喝杯茶也行,那就有得文章做了!许厅长,既然你与他是老同学、老朋友了,对党国又如此忠诚,是不是劳你幸苦一趟,替我们当一回说客?宴请的花费嘛,当然由我们来报销了。”
“你这样说,我都没理由推辞了。你看,我是羊肉没吃着惹一身膻啊!”
“哪里哪里,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
“唔,这样吧,你们的人就不要参加宴请了,连我,也得隐瞒新身份,否则他郁达夫是不会端我的酒杯的。”
“一切由许厅长安排好了!许厅长,祝你马到成功,早日抱得美人归啊!”
“周部长,何出此言?”
“许厅长就别谦虚了,我是什么人?你心里的小九九,我早了然于胸!这一石二鸟的好事,我举双手赞成啊!”
4
许绍棣的鸿门宴摆在东亚酒楼的一个包厢里。其时正好吴若愚来上海,于是他就汤下面,同时为老师洗尘。许绍棣与吴若愚先到,郁达夫迟迟没来。吴若愚就说:“绍棣,菜都凉了,你那个神秘贵客怎么还不露面?好大派头啊!”
“他既不神秘,也不派头,不过是懒散自由惯了而已。你还认识他呢!”许绍棣说。“谁呀?”吴若愚问。“嘿嘿,那个你赞扬过、也痛骂过的人呀!”许绍棣说。“我赞扬过、痛骂过的人多呢!”吴若愚说。“我的同学郁达夫,还有印象么?”“是他?岂止有印象!”吴若愚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许绍棣急拦住他:“老师,您这是为何?”吴若愚拍一下袖子:“我耻于与他同桌共饮!”许绍棣劝道:“您这是何苦呢?事情都过去了,他那些离经叛道的文章,现在也被社会接受了。”“这正是国人的悲哀啊!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他的文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许绍棣说:“你说得太严重了吧,几篇小说,能有这么大能量?我看你太抬举他了。既来之,则安之,您请坐吧!”
吴若愚只好闷闷不乐地坐下了。这时郁达夫走了进来,看了看吴若愚问:“许厅长,这位是……”许绍棣笑道:“怎么,认不出来了?”郁达夫定睛一瞧,拱手作揖道:“噢,是吴先生啊,久违,久违了,上次见面,还是七、八年之前吧,别来无恙乎?”吴若愚口气很冲:“托孔夫子的福,我还活得很硬朗!”郁达夫在吴若愚身旁坐下:“记得当年参加高等文官考试,吴先生阅卷时还给过我高分呢!”吴若愚乜郁达夫一眼:“你记得的肯定不止这些吧?”郁达夫爽朗地笑笑:“那当然,不打不相识嘛!”许绍棣举起酒杯:“来,大家难得相聚,我先敬二位一杯。”郁达夫豪爽地一饮而尽。吴若愚勉强地抿了一口。
“吴先生,我还得感谢你对我的关注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现在这点虚名,也是吴先生骂出来的!抛开观点不说,吴先生文笔老辣、言辞犀利,达夫很是欣赏呢!”郁达夫抹抹嘴巴说。“嗬嗬,这就是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了,老师当年也称赞过你文章写得好!”许绍棣说。吴若愚气哼哼地:“那是我有眼无珠!”郁达夫举起杯:“相逢一笑泯恩仇,吴先生,过去的事不再提,我敬你一杯如何?”吴若愚端起酒杯,与郁达夫碰了一下杯,但他即刻将酒泼在桌下,站起说:“绍棣,今天老师没有喝酒的心情,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绍棣,对不起呵,扫了你们师生的兴!”郁达夫抱歉地说。
“别在意,这个老古董,性子跟你一样倔!”许绍棣说。
“又来上海公干?”
“是呵,我可没你自由闲散,东跑西颠的!”
郁达夫笑道:“得了吧,大厅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如今我们是不同阶级的人了!呃,找我来,除了喝酒叙旧,还有别的事么?”
“当然有哇!”
“我洗耳恭听。”
许绍棣想了想,问:“达夫,你自己欲取的那一瓢水,饮到了么?”
“嘿嘿,也差不多了呢!怎么,你关心这个?”
“我不仅关心,而且还嫉妒呢!”许绍棣说。
郁达夫一愣,盯着许绍棣问:“是不是,你早就喜欢她了?!”
“看你紧张得!别担心,我是早就喜欢她了,可那是一种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喜欢。我之所以问你这个,是怕你太心急,饮这瓢水时呛着了呢!”许绍棣笑道。
郁达夫这才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情敌呢,吓我一跳!把我叫来,就为说这事?”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事?”
“是性命悠关的事。”许绍棣说着起身到包厢门口,左右看看,将帘子放下,回到郁达夫身边,压低嗓门道,“你惹了大麻烦了!”
“什么大麻烦?”
“上海市党部里我有几个朋友,听他们说,你编写的《洪水》等赤色刊物,早就引起他们注意,几次想查封,只是因为忙,没来得及实施;这回你又写文章在日本杂志上指名道姓地骂蒋委员长,更是开罪了上峰!”
“蒋介石杀了那么多人,还不许人说吗?我说了几句话,就开罪他了?”
“你呀,太不谨慎,现在是什么时候?学学达多文的进化论吧,适者才能生存!”
郁达夫缄默片刻,问:“他们是不是要采取行动了?”
“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要我传句话,市党部可以保证不查封创造社,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什么条件?”
“以你的一技之长去帮助党务。”
“我会干这种助纣为虐的事么?”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但他们说如你不愿意,还可以变通,可以安排你到哪个部门当个委员,有份薪水拿。”
郁达夫冷冷一笑:“我早已决定做一个穷文士而终,再也不想出去做什么工作!”
“你实在不想做,也不用勉强,我知道这不符合你的性格。不过,我觉得,你有空去市党部沟通一下还是必要的,你若去的话,就找这个人吧——”许绍棣掏出一张名片放到他面前。
郁达夫看也不看,将名片往许绍棣面前一推:“我不会去的,该写的文章我仍会写,想说的话我还会说,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许绍棣焦急地:“达夫!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你不为自己的安危着想,也得为创造社着想,为你的文学事业着想,更要为映霞着想啊!”
“嗯,谢谢你的忠告,我会小心行事的。”
“我奉劝你,写小说就写小说,以后还是莫参予政治为好,你不是玩政治的料!我说到这里为止,你多保重吧!”许绍棣显得忧心忡忡。
“放心吧,我没事的,”郁达夫坦然地笑笑,举起杯道:“谢谢你,老同学!”
5
郁达夫嘴里说没事的,但心里还是很紧张。他知道许绍棣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一天他跑到四川北路的内山书店,与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先生聊了半天,买了几本书,回出版部时,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有个黑色的人影像只苍蝇般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到门口时,他突然掉转头,想去质问那人为什么跟着他。可那个人影倏地闪到一棵法国梧桐树后去了。他只来得及窥见,那人戴着一顶皮礼帽。毫无疑问,那是个密探。此后,他吩咐出版部的职员小心行事,每天将门关紧,熟人敲门才打开。
这天一早,郁达夫意外地收到王映霞从嘉兴拍来的电报:“速离沪来杭,我在嘉兴上车与你会合,切切!”来杭就来杭,为何要切切,并多余地写上离沪两个字呢?而且她没有说明原因,肯定是有难言之隐。他敏感到危险在悄然逼近,一股阴森之气袭入了他的心头。事不宜迟,他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将出版部的事务向黄会计作了一下交待,匆匆赶往火车站。
就在郁达夫乘坐的火车缓缓开出车站时,戴礼帽的密探带着几个警察冲进了出版部,口口声声要找郁达夫。几个职员都说郁先生去日本了。他们将出版部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将黄会计等几个人带到警察局去了。
6
火车在嘉兴停车时,郁达夫与王映霞顺利会合了。车上耳目众多,两人只能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执手相看,窃窃私语。
“映霞,到底怎么回事?”
“我得到消息,警察要对你行不利……你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明天《福尔摩斯报》会登出消息,说是郁达夫将去国,再赴日本了!”
“你学聪明了。”
“本来就聪明嘛!难道王映霞会爱上一个傻瓜?”
“有时候呵,你就是一个傻瓜。”
列车向着杭州疾驶,车轮铿锵。郁达夫实在忍耐不住,不顾旁人的白眼,紧紧地搂住王映霞。他凝视她丰满柔润的面宠,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心里十分熨贴。王映霞依偎着他,沉浸在甜蜜的沉默中。
郁达夫忽然想到一件事,凑在她耳边轻声问:“哎,你在嘉兴,怎会得到消息的?”
“是许厅长来嘉兴公干时特地向我透露的……他说鉴于身份,他不好向你说。你这次能脱险,多亏了他通风报信……”王映霞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他点点头:“是啊,要不是他,说不定我此时此刻在受牢狱之苦了呢!绍棣这个人,虽然世故圆滑,也沾染了一些官场的坏毛病,可待同学、待朋友,真是没说的。”
“我最早知道你的信息,还是他传递的呢!”
郁达夫笑道:“看来,他是无意中充当了爱情信使!”
“他通风报信,也是担了好大风险的。”
“是啊,以后这件事我们闭口不谈,不要连累了他。”郁达夫顿了顿,抚抚她的胳膊,“映霞,抱歉得很,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没什么,我还觉得有点新奇刺激呢!过去常读那种革命加爱情的小说,嘻嘻,没料到,一不小心,自己好像成了主人公,真过瘾!”王映霞噘噘嘴,“不过,我可不想有第二次。你写文章何必要指名道姓骂大人物呢?俗话说祸从口出。以后,为了我们的爱情,你也得注意点。”
“放心吧,我既不是革命家,也不是共产党,不过是一个卖文为生的作家,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凭着良知,为正义和公理说了几句真话而已。风声一过,就没事了的。”
“但愿如此。”
“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郁达夫从箱子里拿出一本崭新的《郁达夫集》第一卷《寒灰集》,递给王映霞。
“啊?出版了?怎不早告诉我啊!”
“耳闻不如目睹,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呀!”
王映霞爱不释手,抚着封面,又将它凑到鼻子下嗅嗅:“噢,真香。”
“你看看扉页。”他微笑道。
她翻开扉页,只见上面印有题辞:“全集的第一卷,名之曰寒灰,寒灰的复燃,要借吹嘘的大力。这大力的出处,大约是在我的朋友王映霞的身上。假使这样无聊的一本小集,也可以传之久远,那么让我的朋友映霞之名,也和它一道传下去吧!”她边读边咧开嘴笑了。
“如何?”
“这题辞什么时候写的?也不告诉我!”
“不好吗?”
王映霞心里高兴,嘴里却说:“不好不好,这样天下所有你的读者,都看到我的名字了,算怎么回事啊?还以为我虚荣,靠你的题辞出名呢!”
“我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我的心,就是一堆熄灭的寒灰,是因为有了你的助力,它才更新燃烧起来!”他又凑近她耳边,诚挚地说。
“真的?”
“悠悠此心,苍天可鉴!难道你还不相信?你真的不喜欢这几句题辞?”
“傻瓜!”王映霞嗔道,举起书来,在扉页上轻轻吻了一下。
郁达夫心花怒放,抓过王映霞一只手紧紧握着,旁若无人地说:“映霞,我的生命,真的只有靠你的激励,它才能燃烧起来,发出绚丽的艺术之光!我真的离不开你了,我忍受不了与你的分离,我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我也一样……要不,这次回杭州,我们干脆把婚订了?”
“真的?你愿意?”郁达夫惊喜不已,盯着王映霞,“你,你不再要求在这之前,把那件事办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那件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办得好的,慢慢来吧,只要你有心去办就成。”
“太好了!我们要办一个盛大的订婚宴,向天下人公布我们的爱情。”郁达夫激情澎湃地,“订婚之后,我们就……”
“就怎样?”
“就那样。”
“那样是怎样?”
“那样就是两个字……同居。”
“不,是三个字。”
“哪三个字?”
“在一起。”
“还不是一回事。”
“你尽想美事!”
“美事谁不想啊?”郁达夫思忖一下说,“不过订婚之前我得回一趟富阳,既然是我们订婚,郁家也得有人来。”
王映霞点头:“嗯。”
7
郁达夫回到富阳,忐忑不安地坐在母亲跟前,颠三倒四地把与王映霞订婚的事说了一遍。母亲叹口气说:“唉,你的事情,你二哥早就告诉我了,我老了,不想管,也管不了啦!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婆子,腿脚又不好,杭州也不想去了,你去找你二哥吧!”
他如蒙大赦,赶紧去了二哥的诊所,央求道:“二哥,这次我订婚,无论如何也要劳你大驾去一趟,不然,我没面子不说,王家那里也交待不了。”
二哥蹙眉道:“我去是可以的……只是这位王小姐娶过来之后,算是妻呢,还是妾?”
他一下就语塞了,他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二嫂笑嘻嘻地插言:“这有什么为难的?依我看,‘两头大’就很好嘛,家乡有一个结发妻子,外面有一个相伴的夫人,如今挺时兴的呢!”
他心里一动,愣愣神说:“以映霞的意思,我最终还是要与孙荃离婚的,这个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会对孙荃尽到经济上的责任的。毕竟,她是我的结发妻子,也是个可怜的人。”
8
阴历五月初六这天傍晚,杭州聚丰园酒楼红灯高挂,笑语喧哗。郁达夫与王映霞的订婚宴在这儿举行。两人身着新装,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恭候客人。此时的王映霞略施粉黛,明眸皓齿,粉颈红腮,愈发光彩照人。他们首先迎来了以介绍人身份出席喜宴的张华。郁达夫拉着王映霞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张华亦恭喜他们终于修得正果,感慨地道:“只道是带映霞去上海玩,哪知带出一段好姻缘?不过,我可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许绍棣也来了,并且送上一个红包作为贺礼,以恭喜他们终成眷属。郁达夫推辞道:“使不得,哪能收你的礼呢?你的友情,就是给我们的最好礼物了!”许绍棣笑道:“到底是作家,真会说话。不过这礼是给映霞的,给你的话,怕你打酒喝掉了呢!”说罢将红包递给映霞。郁达夫笑道:“好呀,当映霞面揭我的短。非灌你几杯不可!映霞,你带许厅长进去吧!”许绍棣跟着王映霞入席,他盯着她扭动的腰肢,瞥瞥那双在丝绸旗袍下滑动的玉腿,不由得咽了一口痰。
宾客到齐了,郁达夫从主宾席上立起,大声道:“西子湖畔,订婚之宴,承蒙诸位亲朋光临,达夫和映霞不胜感激!聊备薄酒,望各位开怀畅饮!”客人纷纷举杯:“恭喜新人!干!”一时间,杯觥交错,喧闹异常。
郁达夫满面春风,拉着映霞,逐一向王二南、王守如、许绍棣、郁养吾等敬酒。酒过三巡,许绍棣说:“达夫,今夜良宵,既有美人佳酿,岂可无好诗乎?二南公向来对你的诗词功力赞赏有加,何不当场吟来,让诸位一饱耳福?”众宾客也附合,要郁达夫赋诗。张华还说:“光是诗还不行,还要与你和映霞的情事有关!”
“那是自然!这个丑我是必须献的!”郁达夫清清嗓,略咯思索,吟诵道,“走马重来浙水滨,歌舞西湖最有名。由来春兴夸三月,风流还许到红裙。相思倘化夫妻石,便算桃源洞里春。知否梦回能化蝶?富春江上欲相寻!”
众人一齐拍手:“好!”
王二南拈须点头,微笑道:“曹子建七步成诗,孙婿亦乃捷才啊!”
郁达夫得意而感激,又敬了王二南一杯:“蒙祖父赏识,玉成我与映霞的美事,达夫心下不胜感激!听说祖父年轻时,曾有一篇《江城五月落梅花赋》,受到浙江按察使的赞赏,我就拿它再作一幅对子吧!”沉吟片刻,郁达夫就将对联念了出来:“聚丰园谈诗,穷士千秋逢伯乐;二南公作赋,江城五月落梅花。”
“呵呵呵……好,好啊!”王二南乐得白须直颤,端起酒杯道,“来,美酒润佳联,我敬孙婿一杯!”
郁达夫忙举杯:“岂敢岂敢,还是我敬祖父吧!”
酒宴进行了一会,郁达夫欲敬许绍棣,却不见他人影。他端着两只酒杯寻到餐厅门外,才发现许绍棣站在廊柱旁。郁达夫递给他一杯酒:“我正要再敬你一杯呢,衷心感谢你及时报信,使我得以逃脱魔爪,来,干!”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喝干杯中酒,许绍棣问:“不知你和映霞以后如何打算,家安在哪?”
“只能等一阵子,看看情况再说,风声一过,还是要去上海的,我的事业在那里。”郁达夫说。
“噢,你不用担心什么风声,我找上海市党部朋友打听了一下,他们暂时不会管你了。我估计,他们也就是敲山震虎的意思。你以后说话写文章,谨慎点就是。”
“奇怪,怎么又不管我了?”
“你才奇怪,管你才好么?说到底是你的名气害了你,也是你的名气帮了你,他们也不想把事情闹大。”
“管他呢,我还是做我想做的事。”
“我看,你还是珍惜眼前的幸福吧。”
“我当然会珍惜的。来,绍棣,我们进去喝个痛快!”
郁达夫拉着许绍棣回到席上,继续向客人敬酒。最后,郁达夫和许绍棣都喝了个酩酊大醉。醉了的郁达夫一脸紫红,狂呼乱叫,吟诗不止;而许绍棣则是面色苍白,郁郁寡欢。自然,他们除了神态迥异之外,醉酒的含义也是相去甚远。
9
郁达夫订婚之后就回到了上海。他奔波了好几天,找人打通关系,将警察带走的伙计赎了回来。关闭了多日的出版部总算又重新开门经营了。不料世事多变,人心亦难测,一天,郁达夫突然发现出纳不见了,而且卷走了一大笔钱款!这让出版部陷入了经济危机。郁达夫更没料到的是,这件事引起了创造社成员对他的攻击,并最终导致他与创造社的彻底决裂。
这日郁达夫在出版部清理账单,成仿吾来了。成仿吾一进门,就没给他好脸色,黑着脸冲他吼:“没想到,好端端一个出版部,让你弄成了这样!”
郁达夫很愧疚,痛心地说:“责任在我,我照料不周,没想到出纳会趁机携款逃走,一去不返。”
“这不是主要问题,人跑了可以再请,钱亏了可以再筹,可若是今天来搜查一通,明天又来带个人走,这出版部还如何办?创造社的事业如何发展?”成仿吾弓起指头叩着桌子。
“这国民党太坏!居然背叛孙中山先生,搞起了秦始皇的那一套!”郁达夫忿忿地说。
“国民党固然很坏,可你也不该乱写文章乱说话,以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
“我是逞口舌之快吗?该说不说,那还要这根舌头作甚?”
“总而言之,你没有顾全大局,致使创造社遭受了惊吓和损失!”
“我是做得不够好……”
“你又招惹蒋介石,又迎娶新夫人,沉溺于温柔之乡也就罢了,不该将出版部抛之脑后!”
郁达夫涨红了脸:“你……怎么能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
“这不是事实!没想到,你对我的岐见这么深!”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郁达夫满腹委屈,愣愣地:“是吗?朋友们都这么看我?”
成仿吾缓和了口气:“也许,言辞上有些尖刻,可是……”
“你不用说了,我感到心寒!”郁达夫心里一酸,眼睛就湿了。
成仿吾拉过一把椅子,闷闷地坐下来。两人缄默以对,很久没有说话。朋友之间,竟有这么多的误会和龃龉,让郁达夫沮丧之极。他懒得辩解了,似乎已经没有了必要。出版部里浓郁的纸墨味道竟变得令人窒息。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文稿和日常用品,然后把一串钥匙递给成仿吾:“这是出版部所有门柜的钥匙。”
成仿吾惊讶不已:“你这是干什么?”
“我应该为出版部的现状负责任,我这人恶习难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为了以后不再连累创造社,我把出版部的事务全移交给你吧。”他说。
“达夫,这可不是我们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我已经心灰意冷了。”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郁达夫摇头:“不用考虑了,这样对创造社,对我都好。我会在报纸上登一个启事,宣布脱离创造社,这样我就永远不会连累到创造社了。”
“达夫,你不用这样!”成仿吾叫道,站在他面前,似乎想挡住他的去路。
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只能这样了。他很脆弱,他是个受不得委曲的人。目前的情况,也让他无法工作下去,他不想这样,也只能这样了。他默默地推开成仿吾,默默地走出门去。他不敢看门上的招牌,他怕自己会哭出来。
数天后,郁达夫在《申报》上刊登了他的声明:
“人心险恶,公道无存,此番创造社被人欺诈,全系达夫不负责任,不事先预防所致。今后达夫与创造社完全脱离关系,凡达夫在国内外新闻杂志上所发表之文字,当由达夫个人负责,与创造社无关。特此声明,免滋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