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郁达夫在情爱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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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漩涡

1

1930年2月,郁达夫和鲁迅、宋庆龄等11人共同发起组织的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在上海成立,郁达夫出席了秘密召开的成立大会,领衔发表了《中国运动大同盟宣言》,该宣言称:“我们处在现在统治下,竟无丝毫自由可言……我们组织自由运动大同盟,坚决为自由而斗争,感受不自由痛苦的人们团结起来,团结到自由运动大同盟旗帜下来共同奋斗!”

一天,孙大可来找郁达夫,说他们对郁达夫参与发起组织中国自由大同盟之举非常欣赏,还说,他们其实已把他视作同路人了。郁达夫当然知道他们是谁,笑笑说:“是吗?我荣幸之至!”孙大可还说,他们有一个想法,想听听他的高见。郁达夫说,愿闻其详。孙大可便压低嗓子跟他说,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和文化专制,不仅压迫着广大民众,也压迫得知识阶级,特别是为民众代言的左翼作家们喘不过气来。他们想把所有左翼作家组织起来,团结起来,以便更有力量反抗国民党的压迫。这就好比将五个指头攥成一个拳头,打出去才有力量!孙大可还说,这个组织的名称嘛,就叫中国作家左翼联盟,他们非常希望郁达夫也参加。

郁达夫很感兴趣:“想法不错啊,我一定参加!”

“那太好了!”孙大可郑重其事地握了握郁达夫的手:“另外,我们还想请你做一点联络工作,你在文化界朋友多,可以为我们牵牵线,搭塔桥。最好是动员鲁迅先生也参加,要是有鲁迅先生加入,左联就更有号召力和战斗力了!”

“没问题,走,我这就带你去鲁迅先生家!”郁达夫爽快地带着孙大可出了家门,跳上一辆电车,往景云里而去。

2

郁达夫到印刷所送小说清样回来,见王映霞抱着阳春在门口焦急地眺望。见了他,王映霞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呀?阳春病了,又发烧又说胡话!”

他摸摸阳春的额头,热得烫手,说:“那还不送医院?”

王映霞白他一眼:“不是在等你吗?”郁达夫立即从她怀中抱过阳春,转身往门外走去,王映霞提着个包颠着碎步紧跟其后。

他们坐了汽车到了租界医院,请一个德国医生给阳春看了病。医生说是扁桃腺发炎,引起上呼吸道感染,不用担心,打几针就会好的。他们这才安下心来。阳春哭叫着不肯打针,叫得王映霞心里直疼,便问医生能不打针吗?洋医生说打针好得快,孩子反而少受痛苦。护士一将针扎下去,阳春就尖声哭叫起来,如是那针就如扎在两人的心口上。他们一齐抓着阳春不敢松,眼睛却一点不敢往阳春屁股上看。

看完病回到家天已黑了,王映霞这才将一封信交给郁达夫。那是一封左联成立大会的邀请函,会期就在几小时前。郁达夫眉头一皱道:“你怎不早点把信给我?”

“你不一早就出去了么?”

“后来我不是回来了么?”

“后来不是要送阳春上医院么?是阳春重要还是你的信重要?”

“都重要!你弄得我连左联的成立大会也参加不成!”

“你这人,倒怪起我来了!告诉你了又怎么样,你难道丢下阳春不管?”

“我怎么能不管?你早告诉我,我好有个安排,至少,也好请个假嘛!这样不明不白地缺席,别人还人以为我对左联有意见呢!”

“你这人,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多虑了?一个会没参加,多大的事嘛!”

“我说了参加的,我不能失信于朋友!”

“事已至此,你怨我又有何用?阳春病成这样子了,你还嫌心里愁得不够?”

这时孙大可来了,他们才停止口角。郁达夫连忙向孙大可解释了他没能参加左联成立大会的原因。孙大可说:“原来是这样啊!大家都希望你出席成立大会呢,真遗憾。哎,孩子怎样?好些了吗?”

“没大问题,打了一针,睡着了。会开得怎样?”郁达夫问。

孙大可告诉他,会开得很热烈,很成功,差不多所有知名的左翼作家都到场了。鲁迅先生提名他为左联发起人,他还被选为左联执行委员。郁达夫一听,高兴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是嘛,嘿嘿,鲁迅先生总是忘不了我!”

孙大可说:“不光鲁迅先生,大家都忘不了你呀!你替我们联络了不少作家,特别是鲁迅先生,若不是你牵线搭桥,恐怕也不会进入左联,所以,我要代表左联执委,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哎,大可,你在左联是什么职务?”

“哦,我是执委常务委员,也就是经常做具体工作的人。”

“好哇,左翼作家聚集起来,力量就大了,就不是独往独来,孤立无援的堂吉诃德了!”

“为了发挥左联的作用,以后我们会经常开展活动,希望你积极参加。”

“会的,没有左联时,我们也常编刊啦、出书啦,有了左联,自然更有劲头了!”

孙大可笑笑:“编刊出书当然要做,不过近段左联打算多搞一些飞行集会,散发传单等,向当局和社会显示我们的力量!”

郁达夫愣了一下:“还要搞飞行集会?”

“对!让国民党当局穷于应付,也让他们知道,左翼作家是不会屈服于高压政策的!我们要用行动打破他们的文化封锁!”

郁达夫犹疑地:“这样做有效果吗?”

“这样做的效果比写文章更直接!后天,我们就准备去霞飞路一带游行集会,达夫,你也来吧。”

“这……”

“达夫,现在你是左联一员了,希望你以身作则,积极投入!”

郁达夫想想,很勉强地答应了。

3

小阳春的病慢慢好了,王二南来看过曾孙之后,却还不放心,说是西药只能治标,中医才治本,给了一个祖传的方子,要阳春再吃几副中药。郁达夫接过方子欲去抓药,忽然呵呀一声说,我还要去游行呢!王映霞断然说,你不能去,你去会惹麻烦的!郁达夫很为难,因为是左联的活动,他不好一再缺席。王映霞又说,你是作家,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作,游什么行?那是革命家的事!郁达夫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已答应孙大可了,他不想再一次失信于他。他还在犹豫,王映霞气呼呼地说,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一定要去,抓完了药再去!

郁达夫只好先去抓药。

从中药铺出来,看看时间来不及了,他便提着三副药径直去了霞飞路。刚到街口,就听到前面人声喧哗,街两侧聚满了围观的市民。一支游行队伍从前面蠕动过来。游行者有的一袭长衫,有的西服革履,大都是知识分子的模样。他们举着小旗,呼喊着口号,并且不时地都路人分发传单。郁达夫快步走过去,很快,他就看许多熟悉的面孔在队伍中晃动。

郁达夫踌躇不前了,他的感觉有点怪。平常这些朋友都是在书斋里写作,在报刊上发表他们的主张的,现在却直接跑到马路上来喊口号,多少有点赌气的味道。

这时,郁达夫看见了走在队伍前头的孙大可。孙大可脸色通红,颈上青筋突起,领头高呼着口号:“反独裁!……反迫害!……要民主!……要自由!”

郁达夫到底也是个易于激动的人,他很快被感染了,站在路边挥起拳头跟着喊起来。有几个警察提着警棍子站在一旁冷眼相看,郁达夫还故意冲他们瞪了几眼。

孙大可发现了郁达夫,冲他招手:“达夫,过来!”

他跑到孙大可身边,孙大可塞给他一叠传单:“你怎么迟到了?”

他举举手中的的药:“哦,去抓了几副药。”

“来了就好。”孙大可说了一句,又忙着领喊口号去了。郁达夫机械地跟着呼喊,喊口号的间隙,笨拙地将传单散发给路边的民众。很快,他手中的传单就散发完了。

突然,警笛骤响,几辆警车呼啸而来,挡住了游行队伍的去路。一个警察头目从警车驾驶室伸出头来,手里举着一支铁皮喇叭,大喊:“非法游行,坚决取缔,如不散去,咎由自取!”那粗糙的声音直冲郁达夫的耳朵,让他耳朵一阵轰鸣。郁达夫变了脸色,紧张地拉拉孙大可:“怎么办?”孙大可说:“不要慌张,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一辆消防车抵近了,车顶的高压水枪对准了游行队伍。双方对峙着,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警察头目又喊:“给你们十秒钟,十秒钟再不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二、三、四……”

孙大可蓦地跳起来大喊:“反迫害!”众人随即跟着呼喊口号,迎着警察排成的人墙往前走。郁达夫夹在其中,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孙大可挥起了拳头,可没等他把下一句口号喊出来,高压水柱就射到了他身上。孙大可摇晃了一下就跌倒在地上,郁达夫急忙将他拉起,赶紧闪躲到路旁。

警察蝗虫般围了上来,挥舞警棍驱赶人群。游行队伍大乱,人们惊呼着四散奔走。郁达夫将药捂在胸口,惊慌四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头发已被水枪喷湿,眼睛也有点看不清了,逃窜的人影在他眼里只是一些游移的斑点。这时他的手被孙大可抓住了:“跟我来!”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孙大可拚命地往前跑,他们忽然间变得力大无比,居然将一个警察撞倒了。

他们跑进一条狭窄的小巷,见没人来追,才停下来。他们蹲到地上,喘气不止。郁达夫感到肺部像是撕裂了般疼痛。孙大可狼狈地抹一把湿漉漉地头发,冲他笑了笑。郁达夫惊魂未定,问:“大可,你没伤着吧?”

“没事,回家换身干衣服就行了,明天我们再来!”

“明天还要游行?”

“是呵,高压水龙头可吓不住我们!”

“可是大可,这样做,有意义吗?”

“怎么没意义?向国民党显示我们的存在,表达我们的抗议,唤起普通民众,鼓舞斗争信心,意义大得很!”

“说实话,这有点蛮干,我不敢苟同。”

孙大可想想道:“达夫,你身上有小资产阶级的摇摆性,这不足为怪,你和我们,到底还是有区别的。今天你能来,就很不错了!”

郁达夫坦率地:“可是明天,我不想来了。”

“为什么?被国民党军警吓倒了?”

“我是一个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上街散发传单这一类事,是不能做,也不想做的,也许一次两次还可以,多了就会烦……我不明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不是更能表达我们的主张吗?再说了,老是游行集会,不是容易授人以柄,遭受迫害吗?这对斗争何益,对左联何益?”

“迫害总是免不了的,过去你没有上街游行,国民党不是也把你逼得逃亡吗?不能因为怕迫害,就不活动、不斗争了。”孙大可面色冷峻。

“这与怕不怕迫害是两回事,我实在适应不了你们这种方式。”

“这么说,你是打算不参加了?”

“我还是做适合我做的事吧,我是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坐在家里写作,用作品说话。”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是作家……我们少了你,一样能做,只是你这样做,是不服从左联的安排,会造成还好的影响!”

“若是我妨碍了你们,我可以退出的。”

孙大可怔住了,半晌才问:“你真这么想?”

“我这人,缺点很多,又较散漫,我不想影响左联,就算我的口头声明吧。”

孙大可看看郁达夫,转身就走了。显然他很生气,这让郁达夫心里很不安。虽然,他只是坦诚地说出了心里话,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垂头丧气地跟在孙大可身后,等走出小巷之后,才发现孙大可已没了踪影。而他手中的三副中药也早已经丢失,幸好药方还在口袋里,他只好重新去药铺抓药。

4

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郁达夫一家正在吃饭,孙大可来到他家门前。郁达夫邀他一起吃顿便饭,他却不肯进屋,说还有事,讲几句话就走。郁达夫不明白,多年的朋友怎么一下变得生分了。孙大可犹豫了一会才告诉郁达夫,昨晚左联执委会开会,把他从左联开除了。投票表决的结果,大部分人赞成,只有冯雪峰、柔石等四人投了反对票。

郁达夫有点意外,但也很坦然,笑笑说:“这没什么,我是个超脱之人,再说我不是已经向你声明,宣布退出了吗?其实投票都是没必要的。以我的个性,真的不适应做你们的工作。”

“大家对你很生气,也很失望,你要退出,当然就要开除你了。”

“就为这个,你都不进我的家门了?要与我划清界线?”

孙大可埋怨道:“你什么时候跟外国记者说过I am a writer,no fighter.(我是作家,不是战士)?弄得影响不好,大家都有意见!我也不好替你说话了。”

郁达夫确实跟诗人徐志靡和美国记者史沫特莱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不以为然:“我这人是根直肠子,怎么想就怎么说。再说作家的武器不就是手中的笔吗?你可以在家里写文章,大可不必到马路上去大喊大叫呵!”

“唤起民众有多种方式,你也有你的道理,可毕竟你是左联一员……”

郁达夫大度地:“好了好了,现在我不是左联一员了,开除就开除,我不介意的。只是,鲁迅先生怎么说?”

“哦,鲁迅先生没有参加会,今天冯雪峰把此事转告给他了。”

“鲁迅先生的态度呢?”

“他很不高兴,说极左最容易变右,右的也可以变化,还说达夫即使不写什么斗争文章,不上街示威呐喊,国民党对他也不会好的。”

郁达夫高兴地说:“还是鲁迅先生了解我!”

5

虽然脱离了左联,郁达夫还是那么繁忙,日子也过得并不安宁。写作到深夜,常常被疾驶而过的警车和鬼哭狼嚎般的警笛所惊醒,这时他就打开窗户往远处眺望一番。他很担心他那些朋友的安危。岁月在人心惶惶中前进着,不知不觉就到达了1931年。

这日郁达夫顺手撕下一页日历,不禁感叹道:“这日子也过得太快了!”

王映霞说:“是呵,转眼我们结婚都三年了!你有什么感想没有?”

“感想?就是我们在一起,很幸福啊!”

“除此之外,你没想起什么?”

“想起什么?”

“我问你呢,三年这个时限,真的没让你想起什么?”

郁达夫摇摇头,伸手抚了抚王映霞隆起的腹部。

王映霞叹口气道:“唉,想当初,你信誓旦旦,说什么那件事情不解决,三年之后就死给我看。男人的承诺,真的是如此靠不住哇!”

郁达夫恍然醒悟:“你是说这个呵,现在我和你生活在一起,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不跟离婚差不多吗?何必一定要走那个形式,搞得她连个虚名也没有呢?”

“事已至此,我也不一定非逼着你办那道手续,反正就这么回事。可是你连自己的承诺也忘记了,让人心闷!”

“既然如此,记不记得那个承诺,又有多大区别?”

“区别可大呢……算了,不说这些了,说也白说。《达夫全集》第四卷快印出来了吧?”

“快了。”

“不知发行会怎样,这次能得多少版税?”

“你就少操这个心吧,好好保养身体。”

“我能不操心吗?孩子会越来越多,开销也越来越大了,我可不好意思再找家里要钱!”王映霞皱起了眉头。

“放心吧,只要我不死就会写,只要我写就会有钱,饿不死你们的!”

王映霞白他一眼:“尽说不吉利的话!”

郁达夫起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是他出门时的习惯性动作。王映霞便问:“要出去?”

郁达夫说:“想去书店转转。”

王映霞交待道:“不许去喝酒,早点回来噢。”

6

郁达夫竖着大衣领子,冒着冷风往前走,还没到达书店,就在街头被人撞了一下。那人戴着顶鸭舌帽,一条格子围巾将脸掩得严严实实,看不见面孔。郁达夫踉跄一下,不满地冲那人叫道:“你没长眼睛啊。”

戴鸭舌帽的人说:“对不起!”嗓音非常熟悉。郁达夫定晴一瞧,竟是很久没见了的孙大可。他欲打招呼,孙大可低声说:“别说话,装着不认识,跟我来!”

郁达夫心领神会,跟着他身踅进一条弄堂。走到一座关闭着的石库门前,孙大可停下来掏烟,眼睛四下睃巡。郁达夫走拢去,拿出打火机,替他点燃烟,低声问:“大可,你怎么这身打扮?”

孙大可急促地说:“国民党正疯狂抓人!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和李伟森已经被逮捕。刚才我们在东方旅社开会,李初犁又被抓了,送进了警备司令部……”

郁达夫不由得张大嘴啊了一声,忙说:“我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找你就是想请你帮忙的,李初犁刚刚进去,可能还没暴露身份,你的关系多,看能不能打通关节,把他营救出来?”

郁达夫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行!我一定尽力!我大哥已调到租界法院任职,他可能有办法,我立即去找他!”

“那太好了,你自己要小心。”

“你更要小心!”

孙大可感激地拍拍郁达夫的肩,转身走了。

事不宜迟,郁达夫也不去书店了,匆匆赶回家,找出一叠钞票,揣进口袋,转身又要出门。王映霞见状拦住他说:“刚刚回来,又要出去?”

“噢,去找大哥说点事。”

“昨天不是才去过吗?又有什么事?”

“男人的事女人莫问!”

王映霞不满地剜他一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神神秘秘的,我也要去!”

郁达夫厌烦地:“你掺和什么嘛!你身子不太方便,在家歇着吧!”

“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王映霞不依不饶。

郁达夫心急如焚,懒得和她多说,径直出了门。此时已是薄暮,路上行人稀少,郁达夫找了很远也没找到黄包车。他偶尔地往身后一瞟,却发现王映霞臃肿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他走得快,她也跟得快,他若停下脚,她也会停下来。他真没想到她还会跟踪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霎时,一口气憋得他脸都青了。他装着没发现她的样子,趁她不注意,闪到路旁一排冬青树后。

后面的王映霞失去了目标,焦急地左顾右盼。当她走到冬青树前,郁达夫突然钻了出来,吓得她打了个冷噤。郁达夫冷眼相向,厉声说:“你跟踪我?”

“我……我要跟你去!”

郁达夫哭笑不得:“你认为我不是去大哥家是不是?我值得你这么不放心吗?”

王映霞嘴一噘:“反正我要去。”

这时正好一辆黄包车过来了,郁达夫招了一下手,没好气地说:“上车吧!”王映霞上了车,郁达夫随即也挤了上去。车夫却不情愿了,说:“先生,一次拉两个人,可要双倍的车钱哟!”郁达夫说:“放心,我给你三倍。”车夫不解:“那又为何?”郁达夫拍拍王映霞的肚子:“这里边还有一个呢!”王映霞这才忍不住扑哧笑了。

黄包车徐徐前行,车上两人晃晃悠悠。王映霞抓过郁达夫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却坚决地把手抽了回来,并且板着脸不理她。

7

一到租界大哥郁曼陀的家,郁达夫就拉着大哥的手到书房密谈,将王映霞留在客厅与大嫂聊天。大嫂笑盈盈地拉着王映霞的手说:“映霞,你有几个月的身孕了,不要跟着达夫到处跑,要歇着保养身体呢。”王映霞说:“谢谢大嫂关心,跑一跑不要紧,适当的运动对分娩有好处的。”王映霞瞟着书房,又说:“达夫心急火燎的,也不知他找大哥什么事,问他也不说。”

大嫂笑道:“管他呢,男人们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放心吧,达夫你还不了解?他呀,做什么都优柔寡断,就是写文章大胆。你就是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干坏事的!”王映霞觉得大嫂说得对,就笑笑,不说这个话题了。

在大哥书房里,郁达夫将李初梨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郁曼陀蹙眉说:“这事有些棘手,不过我会尽力去办。英国领事馆我有个朋友,请他去警备司令部说说,也许有用。”

郁达夫欣喜不已:“那太谢谢大哥了!”

郁曼陀说:“但是为稳妥起见,最好多管齐下,我再想想,看有什么用得上的关系,你呢也再找一找别的朋友试试。”

“好的,就这样办!”

郁达夫说着就出了书房,拉起王映霞急着要走。王映霞很不乐意:“怎么才来就走呵?”郁达夫说:“我还有急事呢!”大嫂说:“稍坐一会吧,茶都没喝一口。”大哥过来说:“喝什么茶呀,三弟好的是酒,下回来你给他准备一瓶花雕就是!”大嫂说:“那说定了呵,下次来喝花雕!”郁达夫说:“好哇!我现在就闻到花雕的味道了。大哥大嫂,我们告辞了!”

郁达夫叫了黄包车将王映霞送回家中,吩咐她好好歇着,便又要出门。

王映霞极为不满:“你还要出去?”

郁达夫说:“不是说了我有急事吗?”

王映霞说:“急得晚饭都不吃了?”

郁达夫说:“人命关天的事,还吃什么饭?”说罢,匆匆出了门。

“人命关天?究竟是什么事呢?”望着丈夫隐入夜色的身影,王映霞喃喃自语。她觉得郁达夫有一点革命家的神秘味道了。

8

二月的上海,细雨霏霏,天光晦暗,空气潮湿阴冷。郁达夫站在寓所窗前,默默地望着远处。在一片乌云的下面,耸立着教堂的尖顶,有钟声隐约传来。电车的影子幽灵般掠过建筑物之间的空隙。弄堂里的人如同一只只甲虫,缓慢地蠕动着。屋前的梧桐树上,几片残留的树叶忽然瑟瑟颤抖,于是他感受到了风的侵袭。冰凉的水一样的风,贴着他的面颊爬向他的颈脖,钻进他的衣领,布满了他的四肢。他全身都僵硬无比,不能动弹了。他手里捏着的那份报纸抽搐了一下,发出窸窣之声。他感到那些铅字纷纷掉下,落了一地。一股血腥的气息从那些铅字里散发出来,窒息着他的呼吸。2月7日,左联的五位年轻作家朋友,被当局枪杀在龙华刑场,那一阵凄厉的枪声穿透了手中的报纸,长久地回荡在他的脑中。

他伫立良久,神情木讷。

王映霞过来欲关窗户,他拦住她,神经质地叫道:“枪声!你听那枪声!”

王映霞被他的怪异表情吓住了:“达夫你怎么了?”

“枪声!”他眼神直直的,“你没听到吗?刽子手的枪声!”

王映霞凝神听听,摇头:“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哪有枪声呵!”

他一怔,说:“又响了一声!听,又响了,你难道没听到?是从龙华那边传来的!”

王映霞担忧地摇摇他的胳膊:“达夫,你怎么了?”

“你真没听到?你听觉那么迟钝?就是这几声枪响,杀了柔石、杀了胡也频、杀了殷夫、杀了冯铿!还杀了李伟森!他们手无寸铁,他们还那么年轻,竟然就被国民党杀了!”他说。

“达夫,他们已经被杀了几天了!你那是幻觉!”

“是吗?是幻觉吗!可我不觉得是幻觉,它们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脑子里……”

“达夫,你无能为力,你改变不了什么,别把自己神经绷得那么紧,会绷出病来的,我为你担心!”

“我还苟活着,你担心什么?你要担心的是,在这种独裁与专制的恐怖里,我还能不能活得像个人,能不能有人的尊严,能不能发出正义的呼喊……”

“你想得太多了!别想了好吗?你再悲愤、再难过也无济于事,只能伤自己的神。放松点,安安静静地看书,好么?”

王映霞将他从窗前拉开,让他在书桌前坐下,然后拿过两本书,放到他面前。他瞟了瞟书的封面,竟然看不清书名。他的眼睛一片模糊。他颓丧地垂下头颅,将书推开,沙哑着嗓子说:“今天不读书,权当为几个朋友志哀。”

9

时至三月,天气转暖,郁达夫低落的情绪稍有好转,便想去书店淘书。首选书店当然是内山书店。他一进书店,内山完造迎上来,谦恭地鞠一躬:“郁先生来了?!”

郁达夫忙还了一礼:“内山先生可好?”

内山完造说:“好、好。昨天鲁迅先生来,还和他说起你呢。鲁迅先生在我这订了两本德文版的歌德《谈艺录》,他自己要一本,另一本说是送给你的。”

郁达夫说:“呵呀,上次我随意说了一句,想要一本德文版的《谈艺录》,没想到先生还记在心里了,让他如此费神,真是不胜惶恐!”

内山完造说:“最近又到了一批新书,郁先生随意翻吧。”

郁达夫便走到书柜前,悉心地挑起书来。郁达夫从高处抽了一本书,正欲翻看,一个陌生男子擦肩而过,将他手中的书碰掉了。陌生男子迅速地弯腰拾书,交还给他,默默地瞥了他一眼。他连忙说了声谢谢。陌生男子却压着嗓门说:“应当谢谢您,郁先生。”

郁达夫愣住了,因为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我是孙先生的朋友,他让我告诉你,李初犁先生已经出来了,特向您表示感谢!”陌生男人说,眼睛却瞟着大门进出的人。

郁达夫欣慰地说:“那太好了!”

“可是您必须赶紧离开上海!”

“为什么?”

“我们得到可靠消息,你和鲁迅先生都在他们秘密通缉的黑名单上了,赶紧避一避风头吧!”

“真的?”郁达夫将信将疑。

“确定无疑!”陌生男人说。

“那……我回去收拾一下就走。”

“不要回去了,恐怕来不及,先走了再说!”陌生男子说完,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郁达夫有点懵,他没想到危险突如其来。他匆忙出了书店,四下一张望,竟感到景物都有些不真实,好像是在梦境之中。他向电车站走去时,觉得行人都用暧昧的眼光打量他。他离电车站只有数步之遥了,但他猛地止住了步伐。靠着站牌柱子站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虽然那男人背对着他,但刚才悄悄转身窥视了他一眼。而且,那人的面孔似曾相识,好像就是过去在创造社周围游荡过的那个密探!郁达夫脑子嗡地一声响,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定定神,毅然侧转身,拦住一辆黄包车跳了上去,对车夫说:“去火车站,要快!”

车夫拉起车就跑。他将衣领竖了起来,尽量往下缩着身子。他心急火燎,满眼的景物都在跳动不已。他一遍遍地催促车夫快点跑。黄包车越过一个街口,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夫妇,赶紧叫车先不去火车站了,而直奔鲁迅的寓所而去。

终于到了鲁迅寓所前,郁达夫跳下车,要车夫稍等他一会,然后就砰砰地拍门。门开了,露出女佣的脸,女佣原是认识他的,很礼貌地说:“郁先生好!”

郁达夫忙问:“先生在吗?”

“先生已经搬走了!”女佣说。

“你怎么没走?”

“我是来拿东西的。”

“搬哪了?”

女佣摇摇头:“不知道。”

郁达夫诧异地:“不知道?”

女佣红红脸说:“先生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郁达夫释然:“你做得对,不能对任何人说,搬走了就好!你转告先生,请他多保重!”

女佣点头说:“好的!”

“你也快走吧,这儿不能久留!”

郁达夫吩咐她一声,回头跳上黄包车,直奔火车站。到火车站后,他先去买了去杭州的车票,然后又到附近的邮政所给王映霞发了一个电报。他夹在拥挤的人群中上了车,袖着手,不声不响地龟缩在车厢一隅,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直到汽笛鸣响,车轮开始向前滚动,他才吁出一口气来。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10

郁达夫何时回家吃饭,向来是没个准的。这天傍晚,桌上的饭菜都快凉了,王映霞和母亲还在等他。可是等到天黑,他也没回,王映霞就有些担心了。她焦虑不安,望着门前路灯下那条空荡荡的路,心想他莫非又醉卧街头了?

她们只好边吃边等他了。

可饭吃完了也没等到他,倒等来了他的一纸电报:“因故外出,匆念。”

王映霞一颗担忧的心还是放不下,因故外出……他是因什么故,又外出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