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郁达夫站在院门口,眺望着西天的晚霞,想象着夕阳下的故乡的时候,邮差骑着自行车飘然而至,递给他两封邮件。一封是二哥郁养吾的来信,另一封是《新爱知新闻》寄给他的样报。
他拆开二哥的信,读着读着,眉毛就聚拢来了。他听到二哥的浑厚声音飘洋过海穿空而来:“三弟,前次的信想必早已收到,可至今不见回音,不知是你太忙,还是另有想法……你年龄也不小了,依我之见,孙小姐与你十分般配,母亲对这门亲事十分看重,希望你早下决心……”他满心不快,翻到第二页信笺时,一张相片悄然滑落在地。他连忙弯腰拾起,还没来得及端详了一下,就被眼尖手疾的隆子夺了过去。
相片上是一个刘海齐额,身穿中式边开襟上衣,手中握着一把圆形绢扇,眼神忧郁而专注的女子。
“达夫,她是谁?长得好清秀!”隆子调皮地眨眨眼,“是不是你的中国恋人?”
郁达夫脸一红,急促地否认道:“不不,她只是……我的表妹!”说着拿过相片,也不看一眼,连同信笺一起塞进信封,夹在腋下。然后拆开报社的邮件,展开那份喷着墨香的《新爱知新闻》仔细阅读。
在这一期《新爱知新闻》的副刊“新汉诗”专栏里,郁达夫发表了一组题为《日本谣》的古体诗。应当说,郁达夫的文学生涯是从写作古体律诗开始的。此时,他已在国内的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诗作,但是见诸日本报章,这还是头一次,所以他还是十分的高兴,顿时面色潮红,两眼也因兴奋而眨个不止。
他的神情让隆子讶异,她觑觑他的脸,又仔细看看报纸,忽然指着报上的一处地方问:“哎,这儿怎有你的名字?”
郁达夫点头:“嗯,达夫郁文,是我的署名。”
隆子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郁达夫压抑着心中的喜悦,轻描淡写地:“哦,我写的汉诗发表了。”
隆子惊奇地:“真的?太好了!没想到我家住着一个诗人呢,念给我听听。”
郁达夫笑道:“这是汉诗,你听不懂的。”
隆子说:“不懂不要紧,我听听声音啊!”
郁达夫无奈,只好清清嗓门读了其中一首:“名隶昭阳供奉班,宫词巧制念家山,怪来源氏人争说,曾使君王一破颜。”
隆子拍着手说:“好听好听!”
郁达夫:“嗬嗬,就知道好听,我只怕是对牛弹琴呢。其中还提到贵国的《源氏物语》,不知道了吧?”
隆子夺过报纸:“你怎知我不知道?我自已看!”
这时后藤走过来,插嘴道:“隆子,别跟郁先生闹,没规矩!”
郁达夫忙说:“没关系,她是小妹妹,我当让着她。”
隆子说:“父亲,达夫发表诗了呢!”
郁达夫红着脸指指报纸:“汉诗栏的主编服部担风先生还写有评语呢!”
后藤有些意外地:“是嘛?真不错啊!服部担风可是有名的诗人,他怎说?”
郁达夫腼腆地:“他说,‘日本谣诸作,奇想妙语信手拈来,绝无矮人观场之感,能有长爪爬痒之快,一喟三叹,舌挢不下。’”
后藤说:“他对你非常赞赏啊!隆子,快去准备饭菜,今晚我们要喝一杯,庆贺庆贺!”
隆子就颠颠地跑进屋准备饭菜去了。
晚饭时,后藤特意拿出了自家酿造的米酒,一次次地敬郁达夫,祝他不断地有诗文问世。隆子也不甘寂寞地敬了他三杯。米酒香醇可口,酒精度虽不高,却是挺有后劲,郁达夫又是个好酒之人,只要有人敬,总是来者不拒,嘴到杯尽,不一会,他就面红耳赤,头脑微晕了。
吃饭的时候,他的嘴角还悬着一滴酒液,隆子瞟见了,便竖起纤纤食指替他轻轻揩去。后藤见此情景,不禁眉头微皱。过了一会,后藤问道:“不知达夫先生,以后有何打算?”
郁达夫就说,八高毕业之后,还想去东京上大学,不知先生所说的以后,后到什么时候?后藤说,当然是指学成之后。
郁达夫不暇思索地答道:“学成之后当然是回国服务啦!”
后藤看了看隆子,话有所指地说:“噢,你倒是目的明确啊!”
“不过,回国后做什么,还很难说,就我个人的兴趣而言,还是喜欢文学。所以现在除了完成课堂作业之外,大量阅读外国文学大师的作品,想从他们那儿汲取一些养料……我还想拜访服部担风……”
郁达夫住了嘴,因为他发现隆子和后藤都埋头吃饭,似乎没心思听他说话了。
2
夜深了,郁达夫还坐在灯下,看着相片上的陌生女子发呆。
这个女子叫孙兰坡,是母亲为他选定的未来的妻子。
孙兰坡是富阳宵井的乡绅孙孝贞的女儿,据说上过私塾,喜欢填词作诗,据说,还裹过脚,据说是个典型的温、良、恭、俭、让的女子。当然这些据说,都是据二哥来信之说。母亲对她十分中意,说孙家富裕殷实,与他也非常般配,而且女方也乐于促成这桩婚事。母亲说,大哥二哥都在外做事,陪伴她多年的女佣翠花也出嫁了,她身子骨虽还硬朗,但孤身一人,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了,郁家院子这份祖业,也得有年轻人来守着它,看着它,它跟人一样,也要嗅得到尿片的味道,也要听孩子们的吵闹,要是沾不到人气,它只怕比母亲还老得快呢。母亲还说,他也不小了,虽然留学日本,是个新派人物,可再新派,也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啊!
当然母亲的话也是二哥的信传来的。二哥迭次来信,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二哥是个读书人,明白三弟的心思,但母命却不可违,只好以笔墨苦心相劝了。
郁达夫还从来没考虑过娶妻,更没有想到,他一个向往自由恋爱的新潮学生,会与一个小脚女人订亲。更何况,他正与一个清纯可人的日本姑娘相恋呢。
一缕忧怨的目光似乎从相片上那个陌生女子眼里射出,落到了他的面颊上。他烦恼地擦了一把脸,瞥了那女子一眼。他是不能答应母亲的,可是他又不愿伤母亲的心。他除了像前几次一样采取拖延之计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没办法。
郁达夫收起相片和二哥的信,长叹一声,懒懒地倒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
这一夜,直到天蒙蒙亮了,他才勉强睡着。
3
春末的一天下午,郁达夫乘火车到了爱知县弥富村,怀了一种谦卑的心情,拜访了诗人服部担风。服部担风对他赞赏有加。他坐上人力车告别时,诗人竟还手扶车帮送他,与他边走边聊,简直让他受宠若惊。回到后藤家,郁达夫还很兴奋,很晚了还睡不着,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隆子进门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郁达夫点头:“嗯,今天我遇到了良师益友!担风先生真有长者之风,令达夫十分感动。他还邀请我参加佩兰吟社的聚会,我当然不能空着手去,所以,思绪万千,诗意盎然,夜不能寐。”
“是嘛?”隆子好奇地走近书桌,桌上摆着砚台、毛笔,摊开的信纸上,刚写下的诗句墨迹未干,看见诗稿上“隆儿”二字,她欣喜地,“噢,是写给隆子的吗?”
郁达夫有些诧异:“你怎知道?”
隆子指着诗稿:“这个字,不就是隆子的隆字吗?”
郁达夫这才记起,他是教给隆子几个汉字了的,便点了点头。
隆子欣喜地说:“是不是写给我的?读给我听听好吗?”
郁达夫说:“还没完成,只写了几句……”
隆子说:“有几句就读几名吧。”说着就将郁达夫拉到椅子上坐下。
郁达夫正襟危坐,咳嗽一声,用汉语念道:“几年沦落滞西京,千古文章未得名。人事萧条春梦后,梅花五月又逢卿……”
隆子欢欣地拍手:“好听好听!”
这时门外传来后藤的喊声:“隆子,不要影响郁先生读书!”
隆子回头应道:“我在听达夫君吟诗呢!我一会就走,您歇着去吧!”
后藤的声音让郁达夫有些不安,但听到后藤的脚步下楼去了,他也就放心了。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含着浓郁的隆子身体的气息。
隆子一笑,忽然朝他鞠了一躬。
郁达夫忙扶住她:“你这么礼貌干什么?”
隆子说:“你特意为我写诗,我要谢谢你。”
郁达夫盯着她的眼睛,由衷地说:“应当我谢你,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更谢谢你给我带来了快乐和灵感。”
隆子直率地问:“达夫君喜欢隆子吗?”
郁达夫心头一跳,反问:“你说呢?”
“我要你说!”
“我会给不喜欢的人写诗吗?”
“不,我要你直接说,喜欢不喜欢我?”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隆子举起小拳头捶一下郁达夫的肩:“你敢?你不喜欢我我就不走!”
“好、好,达夫喜欢隆子,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好,我不打扰你了,你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已经打扰我了,我本来就神经衰弱,你这么一闹,我哪里还睡得着?”
隆子调皮地道:“要不要我陪你?”
郁达夫脸一红:“你陪我只怕更睡不着了。”
“试试吧,要是还睡不着,我就走。”
“这、这不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你能睡着就好!”
隆子将郁达夫拉到榻榻米上,替他脱去外衣,让他躺进被窝,然后,她熄了灯,又抱了条被子来,躺在郁达夫身边。幽暗中,两人侧脸相看,会心一笑。
隆子轻声说:“你闭上眼睛。”
郁达夫顺从地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忍不住将一只手伸了过来,搭在隆子身上。隆子伸出胳膊,拥住郁达夫,并且凝视着他。
郁达夫响起了细微的鼾声。隆子不知这鼾声是真还是假,兀自微笑一下,闭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隆子发现郁达夫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一丝涎水从他嘴角流了下来。隆子悉心地用手帕替他揩净。这时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后藤低声喝斥:“隆子,你怎还没出来?”
“我就来了……”隆子只好匆忙起身出了门。
一到门外,后藤瞪着她说:“这么晚了,还在他房里,像什么话?”
隆子不以为然地噘起嘴,默默地下楼去了。
4
初夏的一天,田中蝶如从东京来爱知县拜访服部担风,顺便来到后藤家看望郁达夫。田中蝶如是郁达夫在拜访服部担风时认识的诗友。郁达夫正好没上课,在居所自习。他把田中蝶如迎进卧室,两人寒喧时,隆子殷勤地沏上了茶,并且好奇地觑着他们。
郁达夫便介绍道:“田中兄,这位是隆子小姐,我住在这,多亏了她的关照。”
田中蝶如欠身致意:“隆子小姐,那我要感谢你了,知道吧,你们家可住了位大诗人呢!”
隆子笑着瞥郁达夫一眼:“是吗?我可没看出来!”
田中蝶如道:“用中国话说,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郁达夫忙摆摆手:“田中兄,别笑话我了!”
“说实话,起初听服部担风先生说你才识轶群,我也是不以为然的,可一读你的诗,就深深折服了。特别是去年中秋在爱岩楼分韵作诗,大家还在苦思冥想,你却一气呵成,首成七律,真是让我羡慕之至!”说着田中蝶如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郁达夫脸上泛出红光:“没想到田中兄还记得我写的诗!其实,田中兄的汉诗也写得相当不错嘛!”
田中蝶如摇头:“中华文化,源远流长,汉诗之美,更是美不胜收。我写汉诗只是班门弄爷,哪能与你相比?意境就不用说了,毕竟不是母语,遣词造句都不如你得心应手。”
郁达夫想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未封口的信封:“我新写了两首诗,请带给服部担风先生吧,看能不能在汉诗栏发表。”
田中蝶如接过信封:“我能否先睹为快?”
郁达夫脸一红,下意识地瞥旁边的隆子一眼:“这……”
田中蝶如敏感地一笑:“是不是情诗?情诗也不要紧嘛,无情未必真豪杰啊!”
郁达夫犹豫地:“那……你看吧,请多指教啊。”
隆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冲郁达夫笑笑,下楼去了。
田中蝶如抽出诗稿,轻声念道:“赠隆儿二首并附记……隆儿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出乎情性,止乎礼义,如天外杨花,一番风过便清清洁洁,化作浮萍,无根无蒂,不即不离……”
郁达夫胀红着脸,下意识地往门外张望了一下。
“刚才这位就是女主人公吧?呵呵,其实,我一眼就看出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了!”田中蝶如收起诗稿,由衷地,“好一个出乎情性,止乎礼义!情真意切,令人神往啊!达夫,恭喜你了!”
“谢谢了,只是……”
田中蝶如眉飞色舞:“诗书相伴,红袖添香,多美的事啊!还只是什么呢?”
郁达夫眉间现出忧愁之色:“家里正催着我订下亲事呢。”
田中蝶如关切地:“噢?那怎办?”
郁达夫苦恼地道:“唉,还能怎办?我数次回信说明自己还不想订亲,可家人执意要订……只能再拖一阵子再说了,现在我心里只有隆子,装不下别人……”
田中蝶如同情地点点头,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地拍了拍郁达夫的肩膀。
5
郁达夫给隆子买了两件小礼物,藏在身后要她猜。隆子想了一会说猜不着,还说只要是他送的都是珍贵的,用不着猜。郁达夫于是先拿出一支钢笔,问她喜欢吗?隆子端详着钢笔,由衷地说喜欢。郁达夫接着又亮出一把素净的折扇。隆子欢喜得脸上绯红一片,连声说谢谢。
郁达夫便问她:“怎么个谢法?”
隆子想想说:“你闭上眼睛。”
郁达夫闭上眼睛。隆子踮起脚,在他腮上轻轻亲了一口,然后跳了开去,嘻嘻直笑。郁达夫抚着被她亲过的地方,心里甜蜜而冲动,见后藤不在客厅,便张开双手要抱隆子,隆子却调皮地一闪躲开了,说:“对了,有你一封家信呢。”
她从柜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
他撕开信,瞟了一眼,就收了起来。又是二哥的来信,不用细看,他就知道它的内容。不同的是,它的措辞与语气比以往更严厉,更不容分说。郁达夫的面容不觉就沉郁起来了。
隆子关切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
他转身往楼上卧室走。上楼梯时,他听到后藤回来了,还感到后藤瞟着他的后背。后藤轻声问隆子:“郁先生怎么了?”
隆子轻声地回答:“不知道,看了家里的来信,他好像就不开心了。”
一封家书,把这屋里的气氛一下就改变了。
6
郁达夫在卧室里不知坐了多久,面对着二哥的来信,他呆若木鸡。屋里一片寂静,可他脑子里却回荡着一片杂乱的轰鸣。二哥催他赶紧回家相亲定亲,二哥说,不能辜负娘的一片苦心。二哥还说,百事孝为先,做儿子的,只有孝顺的义务,没有违背父母意愿的权利。他从道理上可以反驳二哥,可是他感到在二哥背后,有一种坚固不可摧的力量,让他气馁,让他无奈,也让他无望。二哥知道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知道孝心是他身上最容易被打动的地方。
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才起身下楼去。
快到楼口时,他停了一会,因为他听到后藤与隆子在客厅里说着他。他凝神倾听着。
“隆子,你别忘了,他是支那人。”
“你怎老说他是支那人?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就不是支那人了?”
“他是中国人!”
“你还知道他是中国人呵?他学成之后,他是要回国的。”
“回国就回国,我又没拦着他。”
“你怎么办?”
“我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好,反正,我是不允许你和他相好的!”
“他有什么不好?”
“他是没有什么不好,可他是中国人!”
“我可不管他是哪里人,只要我喜欢,我就和他好!”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他们没说话了,只听见隆子摆碗筷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郁达夫才若无其事地过去,埋头吃饭。
7
晚饭后,郁达夫沿着小道穿过田野,登上一个小山头。每当他忧伤苦闷和乡愁郁结的时候,他都要跑到这里来,默默地坐一会。落日的余晖映红了他的面庞,风儿撩乱了他的头发。他背倚着一棵松树,眺望西沉的夕阳出神。不知什么时候,隆子跟来了,将一件外套轻轻地披在他身上。
郁达夫瞥瞥她,又回头远眺。隆子见到他的眼里有一层闪光的东西在流动,轻声问:“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乡吧?”
他喃喃自语:“故国,故乡,不思量,自难忘……”
“要是想家了,就回去吧。”
“你希望我回去?”
“我不希望你烦恼和痛苦……”
他握住隆子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隆子说:“你的家乡一定很美。”
郁达夫点头:“是啊,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啊!碧波闪闪的富春江,郁郁葱葱的鹳山,片片稻田,点点白帆……”
隆子依偎着他:“你母亲一定很慈祥……可我母亲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
郁达夫沉思着,断断续续地说:“你很小就没了母亲,我很小就没了父亲,我们是同命相怜……我的母亲不仅含辛茹苦抚养大了我们兄弟三人,而且还送我们上学读书,千方百计让我们学本事、有出息……小时候,母亲受了别人欺侮,没人帮忙,只能默默忍受,暗自垂泪……记得我十四岁时,考上了杭州的洋学堂,心想穿一身学生制服,要是再配上一双发亮的皮鞋,该有多神气?不懂事的我,便去央求母亲。家里经济十分拮据,哪里还有钱替我买皮鞋?母亲只好领我去皮鞋店赊借。结果,一连走了五家,没人赊借不说,还遭人好一阵奚落,气得母亲饭都吃不下去……现在,一想起这事我就心里有愧。后来我暗暗发誓,长大之后,我一定要发奋读书,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孝顺母亲,一定不要让母亲失望!”
隆子点点头:“你一定做得到的。”
郁达夫低下头:“所以,在这个世上,皇帝和上帝的话我都可以置之不理,母亲的话,却不敢不听。”
“我懂你的意思,你觉得怎么做好就怎么做吧……”
郁达夫有些意外地望着隆子,慢慢地将她搂进怀里。一阵风吹过来,隆子不由打了个寒噤。
8
家书如大雁翩翩飞来,亲情像一根绳子缚住了郁达夫,使他挣脱不得。他只得无奈地打开跟随他多年了的箱子,收拾回家和行装。他心里不是滋味,边收拾眼睛边发酸。他知道这一回去,对他和隆子意味着什么。胡乱忙了一阵,他烦恼地坐到桌前,将五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地揪着……
“达夫!”隆子进门来,走到他跟前,将他原来赠给她的扇子递给他,“这个你带上吧,一路上好扇扇风,赶赶蚊子。”
郁达夫愣住,怔怔地:“你知道我要回家了?”
“嗯,你来日本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
郁达夫展开扇子,只见扇面上多了一行日文字,是两句古歌:望朝曦而思君矣,莫对残阳而怀余。
郁达夫轻声问:“这是你题的?”
隆子浅浅一笑:“我的字写得不好,莫笑话我呵……要回家,就高高兴兴地回吧,来,我帮你收拾行李。”隆子走到箱子跟前,蹲下身子,悉心地帮他折叠衣服。他望着隆子的扭动着的腰肢,喉头哽咽,欲言又止。此时此刻,他似有千言万语要对隆子说,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隆子见他没动静,头也不回地说:“你怎么了?把你要带走的东西拿过来呀。”
郁达夫心里一颤,忍不住问:“隆子,你知道家里要我回去做什么吗?”
隆子身子不动了,沉默不语。
郁达夫硬着头皮道:“是……要我回去订婚。”
隆子的背影颤动一下,仍然头也不回,语调平静地:“我早猜到了,你去吧……”
“真对不起,隆子!”郁达夫叫道,心中大恸,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扳过隆子的双肩。隆子一回头,亮给他一张淌着泪水的脸。他拚命地搂住隆子,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脸上,让两人的热泪融汇在一起。
9
郁达夫与隆子是在院子门口告的别。他坚持不让隆子去火车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担心那样会更伤感。他向隆子招了招手,就转身走了,走了很远他都坚持不回头,但他的背上似乎长有眼睛,他看得见隆子楚楚动人的身子仍伫立初夏的阳光中,拖着一个孤伶伶的影子。
上了火车,放好行李,坐下之后,他的眼泪忽然怎么也抑制不住,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他赶紧拿手帕压住眼睛。旁边有人诧异地窥视他,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妈的,灰尘弄进眼睛里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下来。他坐在车厢窗口,迷惘地望着月台上送行的人们。那些晃动着的人脸似乎都没有五官。忽然,隆子的脸在一根柱子旁闪现出来。但他定睛一瞧,却又不见了。
他揉了揉眼睛,心想,是看花眼了吧?
他不知道,他并没看花眼,他的隆子就躲在那根柱子后,捂着脸轻声饮泣,滚落的泪珠打湿了和服的衣襟。
10
1917年6月底,郁达夫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乡富阳县城。他下了轮船,爬上码头的石阶,向着位于满州弄的郁家院落走去。熟悉的家门迎着他慢慢地清晰起来。快到门前,他站住了脚,心里不禁一阵晃荡:母亲坐在门槛上,正举手加额向他凝望。
郁达夫忽然变得十分胆怯,不知如何是好。而母亲却从容地站起,皱纹密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慢慢地向他举起一只伸不直的手,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老三回来了?!”
郁达夫踉跄着来到母亲身边,放下箱子,哽咽着:“娘,我回来了……您身体还好吧?”
母亲的目光在儿子身上流连:“托菩萨的福,虽然天天粗茶淡饭,可身子骨还硬朗!”说着母亲提起箱子。郁达夫连忙箱子抢过来,扶着母亲进了院子。
郁达夫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端详着神龛里久违了的祖宗牌位。母亲沏了茶上来。郁达夫忙说:“娘,您歇着吧。”
母亲坐下说:“嘿嘿,你一回来,娘就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了!”
郁达夫看了看母亲花白的鬓发:“娘,您年岁大了,还一个人屋里屋外地忙,该请个人陪着您了。要不然,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都没有人知道!”
母亲说:“早先都是小时候带过你的翠花陪着我,相处惯了,她一出嫁,我也就不想再请别的人了,怕合不来怄气。反正,现在我还能做事,有什么做不了的,叫你二哥一声就是,他又住得不远。再说,你若是娶个媳妇回来,我不就有人陪了吗?”
郁达夫不言语了,他不知如何说是好。他默默地看了看母亲花白的头发,心里感到十分压抑。客厅里有些阴暗,家里特有的气氛笼罩了他的全身。
母亲又说:“宵井孙家那边,你哪天去和他们见见?也好把这门亲事早点定下来。”
郁达夫眉头微微一皱,说:“娘,我才回来,累得很,过几天再说吧。”
这时二哥郁养吾来了。兄弟俩寒喧过后,二哥说:“娘这几天觉都睡不好,天天到门口望你呢。还跟我唠叨,说你一个人回,不知还认不认得路!”
郁达夫说:“娘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呵!”
母亲说:“你们啊,不懂当为娘的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啊!长得再大,在娘眼里也是个小孩子!”
母亲的话让郁达夫既感到亲切,也感到沉重。
晚饭后,郁达夫和二哥在富春江边散了一会步。二哥此时已经在富阳开起了诊所,生意还不错,虽说发不了财,养家糊口还是绰绰有余。郁达夫感慨地说:“二哥和大哥都已成家立业,只有我,虽已成人,却还在国外求学,帮不了家里的忙不说,还要家里人操心,惭愧啊。”
“耐得十年寒窗苦,一举成名天下知。以后,你肯定比二哥有出息得多!这次回来,你如何安排?”
“刚才跟娘说了,过几天再说吧。”
“嗯,旅途劳顿,你是得好好歇歇,”二哥想想说,“哦,昨天孙伊清又来诊所了,问你哪天回呢。”
“哪个孙伊清?”郁达夫问。
“就是孙小姐的哥哥,我和他以前就认识,有过一面之交。他们的意思,想让你和孙小姐见个面,早点定下来。他们也知道,你是个留洋的新派人物,总不至于像别人一样,要到洞房花烛夜才见到媳妇的庐山真面目吧?我看,他们还是挺有诚意的。”
“再说吧。”郁达夫说。
二哥想了想说:“我明白,这次回来,你是不太情愿的。可是,母亲年事已高,她的身边也确实要有个人,你呢,年龄也不小了……母亲的意愿,我们做儿子的,也不好违拗。”
郁达夫望了望富春江上流萤般的渔火,回头说:“二哥不用多说了,若不是顾念母亲,这次我就不会回来。”
11
郁达夫本想多拖几天再去相亲的,这本来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不拖几天似乎他心理上接受不了,似乎对远在名古屋的隆子也是一种不恭。
但是在家待了三天之后,一件小事改变了他的想法。这天,阳光灿烂,他爬上了位于富春江边的鹳山之巅,往天际远眺了一阵,然后倒在一块岩石上假寐。他将折扇盖在脸上遮挡阳光。那正是隆子赠还的折扇,他的鼻子闻得到隆子的题字散发出的墨香。
躺了一会,二哥找来了。小时候,郁达夫时常抱着书来此阅读的,所以二哥很容易找到他。二哥递给他一封信,说是孙小姐托人带给他的。郁达夫感到十分意外,一个乡下女子,竟敢给未曾谋面的男子写信,胆子不小,也十分罕见。
郁达夫撕开信读了一遍,愈发诧异不已。二哥问他为何诧异,他说:“没想到孙小姐还有这一手!字迹俊秀,言辞恳切,文笔清简,已能压倒前清老秀才矣!”
二哥笑道:“这一点也不奇怪。孙家也算一方望族,孙小姐饱读诗书,知书达礼,虽待字闺中,每天还都要读书吟诗,倒与你习性相近呢!只是因为困居乡里,婚事不顺,一直未有意中人。”
“原来是这样。”
二哥于是趁热打铁:“三弟,是不是明天我陪你往孙家走一趟?”
“事已至此,那就走一趟吧。”郁达夫从岩石上站起身来,跟着二哥往山下走,不觉又叹息一声,“唉,真没想到,我这留洋求学的新潮之辈,居然也做这相亲之事!”
12
二哥带着郁达夫来到了宵井孙家,见到了他未来的老丈人孙孝贞。二哥送上了礼物,与孙孝贞客套着的时候,郁达夫正襟危坐,手捧着茶杯,心不在焉地欣赏客堂里的字画。
孙孝贞瞥瞥郁达夫,咳嗽一声道:“三少爷留学东瀛,也有好几年了吧?不知饮食是否已经习惯?”
郁达夫忙恭敬地回答:“回秉伯父,饮食倒已习惯,只是滞留他乡异国,犹如浮萍飘浮不定,免不了心浮气躁,神经衰弱,难以成眠,所以,我的体质总是不太好!”
孙孝贞说:“那三少爷可要多多保重啊。体质嘛,回国之后,好生调养一阵就会好的。”
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气氛始终有些沉闷,于是二哥提议:“伯父,是不是请小姐出来谈谈?”
“好、好!”孙孝贞转身叫一声,“兰坡,你出来见见客人吧。”
那一刻,郁达夫骤然紧张起来,心怦怦直跳。他咬了咬嘴唇,窥视着隔门上悬着的布帘子。布帘一掀,孙小姐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先是看到了她清瘦苍白的面庞,接着觑见了她搁在腹部紧紧相握的纤纤玉手。他没有见到她的眼睛,因为她眼帘低垂。当她步履迟缓地走到他的旁边坐下时,他敏感地往她玄色的裙裾下看去。于是,一对俗称三寸金莲的小脚赫然显现……它们活像是两只粽子!他立即把目光收了回来,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
孙小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两只小脚缩回到了裙子下,眼睛望着地面,羞涩不语。为了让他们说话,孙孝贞和二哥都到书房里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们面面相觑,气氛尴尬。
过了好一阵,郁达夫才打破沉默:“敢问,小姐芳名?”
孙小姐脸上起了红晕,轻声道:“名兰坡,字潜媞。”
她端庄文静的姿态让郁达夫自在了一些,他又问:“不知出自何典?”
孙小姐抬了抬眼睛,极快地瞟了他一眼,说:“诗小雅采绿里有‘终朝采兰,不盈一襜’,又诗曰‘好人媞媞’。”
郁达夫不禁诧异地瞟她一眼,一个深闺女子竟懂《诗经》,不能不让他刮目相看,又说:“坡上生蓼蓝,好貌如媞媞。”
“岂敢如此相比,”孙小姐庄重地说,“取字潜媞,并非金屋藏娇,只是取其安舒之意。郁君当然知道,尔雅释训曰:‘恹恹,媞媞,安也’。”
郁达夫点头称是,想想说:“愿赠君一名号,不知可否?”
孙小姐感到突然:“这……”
郁达夫也觉自己唐突了,真是神使鬼差,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忙改口:“哦,名号乃父母所赐,达夫冒昧了!”
孙小姐却说:“吾已属君,自然无所不可。”
郁达夫不觉眉头一蹙,孙小姐这句话让他顿生不快,毅然说:“此言差矣!别说我们今天才初次见面,既使已经婚配,也不能说谁附属于谁,如今是新时代了,每个人都是自已的主人!”
孙小姐白晰的脸上腾起了一片红云:“对不起,我不像你见多识广,也没你那么开明……那,你想给我取个什么名呢?”
郁达夫思忖稍许,说:“叫孙荃,如何?”
“孙荃?”
“荃字出自楚辞。此字与荪同,是一种类似石菖蒲的香草。荃字与孙姓相谐相复,故以此喻君。”
孙小姐颔首:“既然是你取的,此名甚好……”
郁达夫瞟瞟她,欲言又止,起身观看客厅里悬挂的字画。
孙小姐悄悄窥郁达夫一眼,关切地说:“郁君似乎比相片上更清瘦一些。”
他回头瞥她一眼说:“我自小就体弱多病,到日本后,课程紧张,又加上神经衰弱,身体总是毛病不断,以后谁作了我妻子,免不了要受许多的连累呢!”
“人生一世,谁没个三病两灾的,只要你不怕我连累就行。”
郁达夫看看她,不作声。孙小姐的口气,似乎她已成了他的妻室似的,这让他心里憋闷。
孙小姐说:“希望郁君保重身体,注意调养。”
他客气地:“谢谢,我会的。”
“不知郁君还要在日本逗留多久?”
“难说啊,八高尚未毕业,而我还想去东京读大学,我想,至少也还要五年时间吧!五年时间很漫长,小姐怕是等不得,最好还是另择佳婿吧!”话一出口,郁达夫就盯着孙小姐看,他想,这话对她多少是有些意外和打击的。他暗暗地希望她知难而退。
可是孙小姐羞涩而坚定地说:“二十多年都等了,还怕再等五年吗?”
闻言郁达夫不由一颤。他这次回家,实出无奈,心底里是并没有打算就此娶这个孙小姐为妻的,她这种义无反顾的态度,更是他始料未及。
对他来说,这是祸还是福呢?只有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