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北京后,为了省钱,郁达夫还是寄居在巡捕厅胡同二十八号长兄郁曼陀家,仍住在西厢房里。第二天他便去北大授课,讲解他一点不感兴趣的统计学。工作枯燥,天气寒冷,内心孤独,可以说,他感受不到一点生趣。唯一让他兴奋的是,鲁迅先生在北大教小说史略,他们成了同事。而且,他们都居住在西城区,相距不太远。
没教几天课,郁达夫就急急地去砖塔胡同拜访鲁迅。鲁迅叼着烟斗坐在桌前写字,见他进屋,眼一眯,笑道:“哦,是达夫先生来了,久违,久违了!”听鲁迅这么一说,他不由得有些激动,因为半年前来北京小住时,还见过了的,鲁迅这么说,说明他心里是记着他的。他殷勤地问:“先生近来可好?”鲁迅笑道:“饭有得吃,烟有得抽,黄酒有得喝,文章有得写,好啊!请坐!”
他恭恭敬敬地坐下,说:“看来,先生忙碌得很呵!”
鲁迅吐了一口烟:“忙倒也不忙,但是如同唱戏一样,每天总得到处去扮一扮,上讲台的时候,就得扮教授,到教育部去,就非得扮官不可了。”
他知道鲁迅在北大教书的同时,还兼着教育部的佥事,便笑道:“嘿嘿,君子也为稻梁谋啊!”
两人慢慢悠悠地说了一会教员中间流传的闲话,以及学生习气之类。鲁迅忽然皱一下眉:“让你讲什么统计学?应该讲文学嘛!”
“没办法,原来讲这门课的人出国考察,我只不过是来填空的。”他摇了摇头说,拿出一本书递给鲁迅,“这是我新出的一本小说散文合集,《茑萝集》,请先生指教!”
鲁迅接过书翻开,只见扉而上写着:鲁迅先生指正,郁达夫敬呈,十二年十一月。“唔,多谢啦!”鲁迅将书放进书柜,置于许多名家的作品之列。
他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说:“这本书应该是不太受欢迎的,因为读它的时候,并不能得到愉快。我只求世人不说我对自己的思想取虚伪的态度就行了,我只求世人能够了解我内心的苦闷就对了。作者没有任何的法子,可以救主人公于窘境。总之我们现代的社会和人类,是我们的主人公的榨压机,我们可以替他发几声呻吟和怒吼,却难以替他报复了仇怨。”
“嗯,你我描写的人物多有不同,他们的困境倒是相似的。”
“可先生的大手笔,那种内敛的风格,是我所学不来的。”
“也没有必要学呵,艺术不可求同,而要存异。正如你主张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而我的人物的模特儿却没专用过一个人,大抵是杂取种种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故事也不一定是作者本人所经所历。有人说,我的这一篇是骂谁,另一篇又是骂谁,完全是胡说。”
“在挨骂这一点上,我和先生倒是相似的。”
“挨骂好,挨骂说明你有价值!不过,对《沉论》的声讨,也该平息下去了吧?”
“嗯,现在骂声渐稀,寥寥无几了,”他兴奋地说,“周作人先生写了文章,说《沉论》是一件艺术品,虽不太端方,却并无不道德的性质后,那些骂我诲淫的旧道德卫士们才收敛了气焰。可笑的是,倒是出现了一些只懂皮毛的模仿之作。”
鲁迅笑道:“呵呵,文坛也好,政界也罢,都是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
“就是,一来京城,就又听说曹锟贿选大总统之事,一片沸沸扬扬。”
鲁迅沉思片刻说:“北京的风沙大得很,它还有一种沙漠似的寂寞,大约,你会对它失望的罢!”
2
郁达夫很快就感受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沙漠似的寂寞。讲课之外,他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坐在房间里,孤立无援,自己的心思像一条蛇在寂静的沙漠里爬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这天上午,他正不知如何排遗寂寞之时,一封陌生的来信使他忘记了自己。这是一个叫沈从文的年轻人写来的。
“先生:在你看我信以前,我先在这里向你道歉,请原谅我!一个人,平白无故向另一个陌生人写出许多无味的话语,妨碍了别人正经事情,有时候,还得给人以不愉快,我知道,这是一桩很不对的行为。不过,我为求生,除了这个似乎已无第二个途径了!所以我不怕别人讨嫌,依然写了这封信。先生对这事,若是懒于去理会,我觉得并不什么要紧……我很为难,因为我并不曾读过什么书,不知道如何来说明我的为人以及对于生的希望……我是一个失业人,不,我并不失业,我简直是无业人!我无家,我是浪人——我在十三岁以前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过去的六年,我只是这里那里无目的的流浪……我坐在这不可收拾的破烂命运之舟上,竟想不出办法去找一个一年以上的固定生活。我成了一张小而无根的浮萍,风是如何吹——风的去处,便是我的去处。湖南、四川,到处飘,我如今又飘到这死沉沉的沙漠北京了……我想法去寻觅相当的工作,我到一些同乡们跟前去陈述我的愿望,我到各小工场去询问,我又各处照这个样子写了好多封信去,表明我的愿望是如何低而容易满足。可是,总是失望!生活正同弃我而去的女人一样,无论我是如何设法去与她接近,到头终于失败……一个陌生少年,在这茫茫人海中,更何处去寻找同情与爱?人类的同情,是轮不到我头上了。但我并不怨人们待我苛刻。我知道,在这个扰攘争逐世界里,别人并不须对他人尽什么应当尽的义务。生活之绳,看看是要把我扼死了!我竟无法去解除……”
来信深深地打动了郁达夫,他反复读了几遍,在屋子里徘徊着。他在屋里呆不下去了,便按照信上的地址,冒着风雪找到了湖南会馆。
当郁达夫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时,只见一个瘦弱的青年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向他转过一张苍白的脸。郁达夫立刻从他脸上看到了许多与自己相似的东西:孤独,懦弱,忧郁,伤感……他举起那封信:“这是你写给我的?你是湖南的沈从文?”他怜悯而亲切地注视着他。沈从文羞怯地点了点头,身子打着冷颤,脸上却浮出一层红晕。郁达夫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挂到沈从文脖子上。沈从文眼睛一下湿了,忙推辞着:“不,先生……”他拍拍沈从文的胳膊:“围上吧,我穿得比你多。”沈从文捏了捏围巾,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问:“你还没吃饭?”沈从文窘迫地点点头。他一挥手:“走,咱们吃饭去!”
他将沈从文带到一个小饭馆,点了几样菜。他自己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却不停地往沈从文碗里夹菜:“你吃,别客气!尽量多吃点,肚子是不跟你讲客气的呢!”沈从文开始还有些忸怩,放不开手脚,吃着吃着就狼吞虎咽起来。看着沈从文饥不择食的样子,他有些好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饭菜很快吃光了,沈从文抹了抹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笑,恳求道:“先生,我希望在你面前当一个仆人,我只要生,不管任何生活我都满意,我愿意终日劳作,无论用手还是用脑,只要能活下去……请先生为我指一条活路。”
郁达夫想想说:“你别急,常言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何况,你文章写得很不错的。下午我还要去上课,所以现在没有更多工夫与你谈天……我还得想想,也许会把我要说的话写下来。你看好么?”
“好。”沈从文感激地点点头。
交饭钱时,郁达夫将堂倌找回的两块多钱塞进沈从文手里,“这点钱,你先拿去零花吧!”
“这……”沈从文嗫嚅着,望着郁达夫,一时说不话来。
当天夜里,郁达夫坐在桌前,闷闷地抽着烟。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摆脱不了沈从文那张苍白哀怨的脸。一股激忿之情像一头暴怒的马在他心头冲撞。他终于按捺不住,摁灭烟蒂,抓过笔,迅速地写了起来……数天后,他的文章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这就是那篇著名的《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沈从文是逐字逐句地看完这篇文章的,看到后半截,他的泪水已经止不住了。他边擦眼泪边读:“……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美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伤了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里睡上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但是我听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吧……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第二,这才是真真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唆使你做贼。啊呼,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沈从文拿着报纸,红着眼找到了郁达夫的住处。其时,陈翔鹤和冯至两个文学青年正与郁达夫进行热烈讨论。郁达夫把沈从文介绍给了他们。沈从文激动地向郁达夫鞠了一躬:“郁先生,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郁达夫摆摆手,笑道:“谢什么呀,在报上写了几千字废话,一条正经道也没给你指出来!”
沈从文由衷地:“可是我感到有了希望,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条可以走的路!”
“是吗?那太好了!”郁达夫想想说,“下回,我给你介绍几个投稿的地方吧,你的文章笔调清新,感情真挚,内蕴丰富,应当是大有作为的!”
“太谢谢郁先生了!”沈从文赶紧又鞠了一躬。
陈翔鹤说:“其实这封信,应当说是写给所有文学青年的。是真正的大手笔,真正的春秋笔法啊!”
冯至说:“正是,笔锋犀利,血性十足,好久没有读到过这么叫人酣畅淋漓的文章了!”
“各位高看郁某了,我不过是借着给一个走投无路的文学青年提建议,找活路的机会,向这个不合理、不公平的社会发几声叫喊而已!”郁达夫说。
陈翔鹤敬佩而不平地:“居然还有人批评先生是‘颓废主义’,哪里有颓废的影子?先生简直像个战士!”
郁达夫笑笑:“我不否认,我的个性和我的作品中,都有一些颓废的因子,但人们为何不追索造成这种颓废的原因呢?其实,有时颓废就是对迫害势力的一种反抗,只不过是一种无力的反抗而已。”
沈从文和几个青年连连点头:“对极了。”
这一晚,郁达夫与三个青年人聊到深夜了也还没睡意。大嫂陈碧岑特意给他们炒了一盘花生米。他们边吃边聊,直到凌晨了才四个人合盖一床被子,横躺在一张炕上。郁达夫的神经衰弱奇迹般的好了,睡得从未有过的甜,鼾声一直响到天明。他是被一阵开门声惊醒的。睡眼朦胧中,他瞟见门外飘着鹅毛大雪,沈从文正悄悄出门,便问:“从文,你要走了?”沈从文嗯了一声。他随手抓起床头的袍子往门口一扔:“把我的棉袍穿去!”倒下继续睡觉。
沈从文站在门外,抱着袍子,感动得半天没动弹。
3
一日,郁达夫特地告诉鲁迅,他想邀集几个人来,联手审读新出版的刊物,如其中有可取的作品,就为之评论宣扬,着重介绍给读者,使许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得到安慰和鼓励,激发他们努力去创作。
鲁迅十分赞赏,说:“这想法好极了,这几年来,无名作者何尝没有胜于有名作者的作品,只是没人去理会,一任他自生自灭。我以为,应该搜罗各处的各种刊物,仔细评量,选印几本无名青年的小说集,来推广于世;至于已出专集者,则一概不收。”
“太好了!如能做成,文学幸甚,青年幸甚!”郁达夫兴奋不已,“如先生能拨冗,又不嫌达夫眼拙手笨,达夫愿与先生共同做好这件事!”
鲁迅点头:“很好!你对年轻作家较熟,先拟个名单看看。”
郁达夫:“好!我会尽快请您过目。”
鲁迅从容地磕磕烟灰,眯眼觑着郁达夫,微笑不语。
郁达夫被盯得有些腼腆了:“先生,您是不是在我这张脸上发现幽默的材料了?”
鲁迅呵呵一笑:“我一向很回避创造社里的人物,倒不是因为有那么几个人历来特别攻击我,甚至于施行人身攻击的缘故,大半倒在他们一副‘创造’脸,总是神气十足,好象出汗打喷嚏也全是‘创造’似的。从达夫先生的脸上,却看不出那么一种‘创造’气,倒是觉得颇为稳健和平……可你却又创造出不少别人不及的作品来,可见这创造的话,是不必挂在口头,也不必放在脸上的。”
创造社的很多成员都曾写文章攻击过鲁迅,鲁迅却对同为创造社的他如此看重,这让郁达夫心里很受用,忙谦逊地说:“先生过奖了。”
鲁迅起身为他续水,郁达夫连忙自己拿过茶壶:“我自己来,自己来,”又下意识地问,“朱安太太呢,怎么没见到她?”
“在那边厢房为我缝棉裤呢,我是从不穿棉裤的,她也要缝。”
“朱安太太很贤慧呀!可您为何不穿棉裤呢?北京冬春都很冷的。”
“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了?”
“是的……有人说您不穿棉裤是为压抑欲望,不与朱安太太同房。”
鲁迅不予置评,苦笑一下说:“她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着,至于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郁达夫默默点头。孙荃清瘦的面庞浮现在他面前。她不也是母亲送给他的一件不能拒绝的礼物吗?来北京之后,他几乎没有想到过她了。他叹口气道:“没想到,像先生您这样一个反封建的勇猛斗士,也要身受包办婚姻之累。”
“嗬嗬,我们相同之处还不少呢。”鲁迅站起身来,拍拍郁达夫的肩,“不要在这惺惺相惜了,走,到东安市场逛逛去,我请你吃羊肉,喝白干!”
4
和鲁迅先生喝完酒,回到巡捕厅胡同时,已是半夜时分。用朦胧醉眼看看天上的半个月亮,像是一块被人咬掉半边的饼干。郁达夫摇摇晃晃地走到街坊老张家门口时,听到门里有老张的咒骂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老张是个洋车夫,老张的车擦得很干净,车把上还系着一根避邪的红布条。老张还知晓他去北大上课的规律,时常在门口候着他。一来一往两人就熟了。遇到什么事,租车费涨了呵,碰弯了弓子被老板扣了十个铜子呵,老张总是喜欢边拉车边和他说。
老张的家是一间昏暗的小屋,一张炕占了屋的大半,老张的妻子和两个孩子缩在炕上。老张立在炕前,指着妻子骂着:“你、你这个败家子!”
他走上前去:“老张,生什么气啊?”
老张指着炕上说:“这臭东西把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三块多钱,一下子就花光了,去买了这些捆尸的布来!”说着他用脚往地上一踢,一团白色的布滚了过来。老张气呶呶地:“我的心思,他们一点儿也不体谅,我要攒这几块钱干什么?不过是想自家去买一辆旧车来拉,可以免掉车行的租钱!天气热起来了,我们穷人,就是光着脊梁,又有什么要紧?她却要买这些白洋布来做衣服,你说可气不可气?!”
“是这样呵……不过,衣也是要穿的,你别生这么大的气,别吓坏了小孩子,布既然买了,就算了吧,三四块钱是不难再积攒起来的。”他劝道。
“对您来说是不难,可我……”老张抱着头蹲下了。
郁达夫无言以对。屋内一时沉寂,炕上的女人忽然低声地抽泣起来。他愈发不安,两手往身上摸着,却没有找出钱,最后却摸了一块表出来。他说:“老张,消消气吧,反正钱骂也骂不回来了。”他边说边将表悄悄放到暗处的桌面上,然后,怜悯地看炕上的妇人一眼,回头出了门。他闷头闷脑地走着,月光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第二天一早,郁达夫蹲在门口刷牙,院门被人拍得咣咣响。他开门一看,是老张。老张从身上摸出那块表来,问:“先生,这是你的吧?你昨晚掉在我家了。”他脸上红了红,马上说:“这不是我的,我并没有掉表。”老张困惑地:“这就奇了怪了,昨天我家就你去过,不是你的又是谁的呢?它怎么会跑到我家桌子上去了呢?”他说:“反正不是我的,你管它谁的,既然它到了你家桌子上,你就受用了吧!”
“这怎么好呢?真的奇了怪了……”老张拉起洋车往胡同口走,走两步又回头说,“先生,打扰你了!”
郁达夫看着老张的背影渐行渐远,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叹息:“唉!”
5
郁达夫没有料到,老张竟然在一个多月后落水身亡了。
这日他上完课刚刚回到胡同里,见老张家门口聚集着许多人,门内还有嘤嘤的哭声传出,便急忙挤了进去。只见老张的妻子坐在炕沿上哭着,一个小孩坐在她跟前,泪水和着灰涂了一脸。围观的人议论着:“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丢下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真是可怜……”
郁达夫急忙问身边一个中年妇女是怎么回事,中年妇女擦着泪说,老张前天在水里淹死了,死的时候,张大嫂都不知道,是老张拉车的伙计认出他之后,才跑来告诉她的。她拉了两个儿子,冒雨跑到停尸场一看,就大哭了一阵。后来她自己也跳到附近一个水池里想自尽,亏得过路的把她救了起来。拉车的伙计们可怜老张,凑了钱把他埋葬了,要不,叫她一个穷当当的妇道人家怎么办呵?他们还给了她三十斤面票,八十吊铜子,才送她回来。回来之后,她白天晚上只是哭,唉……
郁达夫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老张的妻子,眼睛忍不住就湿了。他走上前,低声问:“大嫂,你还认得我么?”张大嫂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仍哀哀地哭。
他劝慰道:“大嫂,养育孩子要紧,你老是哭也不是办法,既然老张已经去了,你就节哀顺变吧……我若可以帮你的忙,我会为你出力的。”
张大嫂哭泣着说:“我别的都不怪,我只、只怪他去得那么快……也不知他是自家沉河的呢,还是不小心跌到水里去的……”
他从钱包里取了一张五块的钞票,递向她:“这钱虽不多,你先拿着用吧。”
张大嫂却不接,望他一眼,说:“他,他死得太可怜了。他活着的时候,老……老想自己能买部车,但是,哪来的钱呵,他这心愿儿终究没有达到……前天我到冥衣铺去定一辆纸糊的洋车,想烧给他,那一家掌柜的要我六块钱,我没有定下来……老爷您心好,就请你、请您买一辆好、好的纸车来烧给他吧!”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你别哭了,身子要紧!老张是我的朋友,那纸糊的洋车,我明天一定去买了来,和你一块去烧到他坟前去。”他说。
“谢谢,谢谢老爷!”张大嫂下了炕,跪在地上对郁达夫叩头。
郁达夫急忙将她拉了起来。
第二天,郁达夫就买了一辆冥车,带着张大嫂和她的孩子,将冥车烧在了老张的坟墓前。上坟之前,在一条小街上遇到一辆福特车,司机从车内伸出头来,冲着拉着冥车的洋车喊:“靠边靠边!没见老爷过来了吗?真他妈的晦气!”车内的一对男女伸出头来,厌恶地皱着眉头。
郁达夫突然对坐在车里的人充满了仇恨,狠狠地盯着他们,心里叫着:“看什么看?我的朋友老张,那位可怜的车夫,就是被你们这些人逼死的呀!你们还看什么看?!”
6
郁达夫想给老张写点文字,文章才开了个头,沈从文和陈翔鹤待几个文学青年来了。沈从文见面就说:“昨夜,我又把先生的《沉沦》看了一遍……”
郁达夫立即举手打断他的话:“别谈文学,尤其不要谈我的所谓小说。”
“为什么?”几个青年人都很诧异。
“我近来对于几年前热爱过的艺术,非常怀疑起来了,青年朋友们来和我聊天,自然是欢迎的,但请不要再讲关于文学上的话,对于我自己的几篇无聊的作品,更请他们不要提起,因为一提起来,我自己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的郁闷苦恼也会加倍!”郁达夫闷闷地大口抽烟。
沈从文疑惑不解:“先生,你……?”
“你不要奇怪!是的,我曾觉得艺术很神圣,文学很伟大,但是现在我发现,它们是那么渺小,对于目前混乱的社会,对于受压榨的人生,竟没有一丝实际的用处!”他拿脚尖拨了拨扔在地上的纸团,“你看它们,它们就是我的苦闷、忧伤和愤懑!我的一个拉洋车的街坊朋友,善良之极,贫穷之极,前些天落水死了,我想写一些可怜的文字,以祭奠一下他的不幸,题目都想好了,就叫《薄奠》,可是我竟写不下去……因为我总免不了想,对他来说,这文章还有意义吗?能改变他什么吗?”他望着窗外,眼神迷茫。
沈从文点头说:“我也常有这种念头……可是,对我们自己,对读者来说,还是有意义的。”
“也许吧,可现在我感到这意义是如此飘渺,如此虚妄!唉……老张,你的灵魂飘到了何处?或许还留在你那个破旧的家,不肯离去吧?!”郁达夫说着眼睛便红了。
陈翔鹤劝慰道:“先生,您别太伤感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郁达夫自嘲道:“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我枉自读了这么多书,到如今,除了满心的伤感,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所求的爱情,大约再也得不到了!在这荒漠似的北京城,我真的如同一缕无牵无挂无着无落的孤魂呢!”
沈从文道:“先生,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吧,要不,我请你去喝酒?”
“喝酒?是个好主意!”郁达夫腾地站起,拍拍袖子,“不过,你那几个稿费还是留着活命吧!我薪水不多,酒钱还是付得起的!”
与年轻朋友在一起,郁达夫总算慢慢地开心起来,于是免不了多喝几杯。喝完酒又到八大胡同一个班子里,叫个姑娘一起坐了一会,扯了些清谈。在他眼里,既使下贱的妓女,也比那些西装革履的官僚干净善良。他想起在名古屋时那个雪夜的放荡行为,虽然他现在的苦闷并不比那时稀淡,却不再采用那种饮鸠止渴的方式了。所以,他到最后,也只是轻轻搂了搂那个叫银娣的姑娘,叹道:“唉,我已经好久没亲近过女人了!”
可是回到他的窝里,忧伤就重新统治了他的心。他的神经衰弱又发作了,无法入眠。他颓然坐在桌旁,只见椭圆形镜子里塞着一张瘦黄扭曲的脸,颧骨高耸,蓬乱的头发盖在额头上,发红的眼睛痛苦而迷茫……他被自己的形象惊呆了。“你是谁?”他伸出手摸了摸镜子里的自己,“你难道是我么?”镜子里的他张大了嘴,无言以对。他气恼地冲着镜子叫起来:“不,你不是我,我没有你这么丑陋,也没有你这么颓废!我不过是有一点点伤感,一点点苦闷,一点点痛苦而已,而已而已!你不要这么夸张,听到没有?怎么,不听我的话?想丑化我?想嘲笑我是不是?好,好,你也想欺侮我,我让你粉身碎骨!”
说着,他抓起镜子猛地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镜子碎片四下溅开。他马上就后悔了。你怎么把它摔了?为了赎隆子,你曾将荃君送你的钻戒当掉,现在,你又把荃君从娘家带来的镜子摔了!没有它,你何以正衣冠,何以看见自己的面目呢?新生活你创造不了,搞破坏你倒挺在行:郁达夫呵郁达夫,你以为能一摔了之吗?
他抓起一盒烟,颤抖着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觉得不过瘾,便又连点了两支。他将三支烟同时塞进嘴里,大口地吸着,吐着,烟雾笼罩了他的面宠,他剧烈地咳嗽几声,泪水流了下来。他气恼地揩一把泪,顺手从桌上抓起一本书,三下两下撕烂扔在地上,将未抽完的三支烟放进书页里,用火柴点燃。火苗窜起来了,他又将烟盒里剩下的烟全抽出来,扔进火里。
烟雾腾腾,火光闪闪。他蹲在一边笑着:“嗬嗬,好,好,烧了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大嫂在门外惊叫一声:“三弟,你干什么呀?”
他不在意地笑道:“嘿嘿,没什么,我在焚烧我的痛苦呢!”
大嫂冲进门来,几脚将火苗踩灭,责备道:“你怎么还像个小孩?要是着了火怎么办?”
他怪异地笑笑:“不会的,这个世界如此冷酷,毫无热情,烧不起来的。”
大嫂看了看他:“三弟,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没事没事,能有什么事呢?”
大嫂说:“要不我给你做点夜宵?”
“不用,大嫂,我这肚子里积压得太多了,你歇着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那好吧,”大嫂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三弟,现在你不是单身汉了,为了孙荃和龙儿,你也得保重身体!”
他点头:“我知道。”
大嫂担忧地觑他一眼,走了。他也随之走到门外,自言自语,是呵,你怎么没有想到,你还有妻子与儿子呢?你是想忘掉那份责任吗?对于他们,你还是有用之人,一个不可或缺之人呢!只有他们,还能证明你存在的意义呢……可是他们远在富阳,若是在身边,你可能不会如此孤独吧?你那可怜的妻子,她虽然不是你情有独钟的女人,如现在能给你抚慰,你也会感到很受用的……
他不知不觉踱到了哥嫂窗户下,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三弟怎么神魂颠倒的样子?说话也云里雾里,不会是精神出毛病了吧?”
“他就是这个样子,文人嘛,敏感多情,精神是要异于常人的。”
“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弄不好真的会得病呢,既使不病,也太难受了!”
“唉,三弟这个人,对人对已都悲悯之心太重,感情丰富而又脆弱,吃苦是免不了的……不过,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当作家,又怎么能写出他那样的小说来?得病我看不会吧?他有他的渲泄方式的。”
“我看,还是早点把孙荃和龙儿接来才是。”
“三弟得的是时代忧郁症,忧国忧民,忧人忧已,一旦受剌激,就会发作起来。这种病,别说妻儿,就是爱情来了,也未必有疗治之效。”
“那,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你的想法还是对的,把妻儿接来,他就不会如此寂寞孤独了,也没有更多时间沉浸在他个人的世界里。只是我们这儿太狭小,住两家人,多有不便……”
“那还不容易,他另租房住就是,经济上我们可以再帮帮他,只是他一个人过惯了,会同意去接吗?”
“我去跟他说,会去接的,这点家庭责任心,他还是有的,再说,他也需要天伦之乐啊!”
郁达夫感到大哥大嫂的话像两把锋利的刀子,将他的脑子剖开了。一线清风吹进了他浑沌的思想里,他有些清醒了。
7
1924年4月,郁达夫回了趟富阳,将妻子和龙儿带到了北京。他在什刹海租了住房,将自己的家安顿下来。这是一个安静的小院落,院子里有两棵枣树,院子里有两棵枣树,夏天一到,就挂满了累累果实。写作之余,他就和龙儿在院子里玩耍,甚至爬上树去给龙儿打枣吃。有一天,郁达夫趴在地上让龙儿当马骑,满院子乱爬。前来拜访的沈从文见到了,不禁哈哈大笑,问他们父子俩是唱的哪出戏。郁达夫抬起头道:“嘿嘿,给儿子当一回马,体验一下被奴役的滋味呢!”沈从文便刮一下龙儿的脸蛋:“龙儿,你晓得你骑的什么马吗?这可是全中国最有名的马呢!”
郁达夫确实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但对他来说,天伦之乐远远不能消除甚至于缓解他的苦闷和抑郁。《创造》季刊和《创造周报》先后停刊了,他总以为,这和他的离开上海有直接的关系,明知这是无可避免的,也时常自责与内疚。
妻儿虽然到了北京,可天伦之乐仍是稀罕的精神享受。他在北大的聘期早已届满,所以,暑期之后,他就坐火车沿京汉铁路南下,到武昌教书去了。后来他在一篇文章里回顾这段经历时说:“这一年在武昌大学里教书,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读了不少的线装书,结果因为武昌的恶浊空气压人太重,就匆匆地走了。”
这一走,他又到了上海,一面与朋友们联络,想把创造社出版部建立起来,恢复《创造》季刊,一面编些书增添点收入。却不料由于由于长期的抑郁和奔波,他开始咳嗽吐血了。到医院一检查,竟然得了肺结核!他想回北京治病,可此时北洋军阀正在混战,南北交通阻隔,无法成行,他只好去杭州疗养。
病情稍有好转,他又回到了上海,与郭沫若等商议筹办出版部和《创造月刊》。他的生活极不安定,他称1925年是他不言不语、不做东西的一年。他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这篇文章里说:“自我从事创作以来,象这一年那么的心境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在这一年中,感到了许多幻灭,引起了许多疑心,我以为我以后的创作力将永远地消失了。”这年年底,当他终于搭上沪宁线火车往北京赶的时候,又与妻儿分别有半年之久了。他感到他的一生,总是在途中奔波,不知何处是起点,也不知何处是终点,而经过的那些地方,不是叫忧郁,就是叫苦闷,或者叫伤感。
8
北京的春夜,寒意料峭,仿佛人的思维也被冻僵了。郁达夫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一只手夹着纸烟,另一只手捏着一杆狼毫小楷毛笔。纸铺开已久,却没落下几个字。他眼角的皱纹不知不觉加深了。龙儿跳跳蹦蹦地进门来,叫着:“爸爸,我也要穿洋服!”他烦心地推开儿子:“去去去,别打扰爸爸写作。”转过身又问孙荃:“怎么回事?”孙荃说,刚才去大哥家坐了会,龙儿见堂姐郁风穿着洋服,就动了心思了。
他皱皱眉说:“小小年纪,怎么就有了虚荣心?”
龙儿扯他的衣角:“不,郁风姐姐有,我也要有!”
他又推龙儿一把:“外面玩去,穿什么洋服,你没那个命,要耽误爸爸写稿了,饭菜都没吃的,还穿洋服!”
龙儿不依不饶:“不,我就要,我就要!”说着抓着他的衣用力一拖,他右手一抖,毛笔在稿纸上画了一道墨迹。
他恼了,随手给了龙儿一巴掌:“我让你捣乱!”
龙儿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孙荃急忙搂过龙儿,抚着他的脸:“心肝!疼不疼?……”又冲着他叫道,“你,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啊?你就这点本事吗?”
他懊恼不已:“你说对了!我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也挣不了钱,就剩下打小孩这点领本事了!”
“有气你冲我来啊,打孩子干什么?要是嫌我们娘俩累赘,你言语一声,我立即带龙儿回富阳去!”孙荃含着泪道。
“既然晓得自己累赘,那还不把孩子带好,还要来烦我?”
“好,我和龙儿烦你了,我们就走!”孙荃说着拉着龙儿就往门外走。
他慌了,急忙拦住去路:“好、好、好,算我错了行不行?你们搞得我心烦意躁,就不允许我说几句气话?”
孙荃低头怨道:“你不知道你的话有多伤人吗?”
“气头上的话嘛,当不得真的,别计较了好吗?你肚里又有了,别动了胎气,伤了身体。”他说。
孙荃点了点头,摸摸龙儿的脸:“以后别打孩子,好吗?”
“放心吧,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最后一次……我常年在外,想打都没机会呢。”他别过头去,他不敢看妻子哀怨的脸。
孙荃将抽抽噎噎的龙儿哄上床睡着了,自己在一旁做着针线,不时地看丈夫一眼。安静地陪着丈夫写作,可能是这个可怜的女人最大的奢求了。郁达夫的笔却还停在空中,落不到纸上去。心里的事太多了,是无法进入写作状态的。他之所以坚持坐在桌前,或许是对写作的一种回味,抑或一种祭奠罢?他喟然长叹,依依不舍地放下笔,仰靠在椅背上。
夜渐渐地深了,他若有所思地从皮包里拿出郭沫若的来信。创造社已成立了出版部,郭沫若已到广州中山大学应聘担任文科院长,想要他去任文科教授,同时兼顾出版部广州分部的工作。而此时,广州也已成为革命的发源地,讨伐军阀政府的革命力量正汇集于此,北伐战争一触即发,他很想前去参与其中,有一番作为。可他与家人离多聚少,才回家不久,他有点难以开口。
孙荃是敏感的,瞟瞟他手中的信,又觑觑他的神色,就明白了八九分:“你又要走了?”
他讶然:“你怎么知道?”
孙荃垂下眼帘,幽幽地:“这两天,我眼皮总跳……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一起。”
“上次离开上海后,创造社逐渐衰落,我就一直心里有愧。我的兴趣,你是知道的,除此之外,我也一无所长……我们写文章、办杂志,无非是想在这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发出我们微弱的呼声,或许可以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他说,看着地上妻子的影子。
“你去吧,我和龙儿你不用担心,还有大哥大嫂,可以互相照应。”孙荃说。
他不由感激地说:“谢谢你……”
“自家人客套什么……我帮你收拾东西去。”孙荃说着站起来背过身去,悄悄地擦去夺眶而出的泪花。郁达夫走到床边,轻轻地亲了亲龙儿的脸蛋,他想不到,这是与龙儿最后的亲昵。
9
郁达夫抵达广州是在1926年3月底,但只过了两个多月,6月初,就接到孙荃龙儿病重的来信。他随即离开广州,乘轮船经上海北归。到达上海后又接连收到几份龙儿病危的电报,便立即转船北上。他坐在轮船上,心急如焚,眺望着遥远的北国,眼里一片浑沌。
6月19日傍晚,他终于回到北京什刹海的家门前。他举手敲门,焦急地喊着:“荃!荃君!我回来了!”可是敲了半天,也无人来开门。院内悄无声息。他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后来他一抬头,见门上有一白色纸条,上面写着:“宅主因故搬走,有信件请送往巡捕厅胡同二十八号。”他惊呆了。他明白这纸条的含义。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赶到大哥家,见到了妻子孙荃,才知道五岁的龙儿因患脑膜炎不治,已经埋葬四天了。夜里,夫妻俩一言不发,只是抱头痛哭。
第二天,孙荃带着郁达夫去看龙儿的坟墓。他们在南纸铺里买了好些冥钱,烧在龙儿的坟前。他们不声不响地在坟墓旁坐着,听着乌鸦在树上呀呀地叫唤,看着暮色如同一匹巨大的灰布从天上覆盖下来,笼罩了大树、小草、坟墓还有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呼吸。从那新鲜的黄土里,郁达夫嗅到了儿子细嫩皮肤的香气,他深深地吮吸着,感到儿子随着那气息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头大如头,心疼如裂,想起打儿子的那一巴掌,更是胸中锐痛不已!他实在不该,实在不该为了自己的事抛弃了家人,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而致使龙儿那个可怜的小小灵魂,就这么无助的去了!
可是,他又怎能不去外面闯荡呢?三个月后,神情凄楚的妻子又一次将他送上了远行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