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德一直关注着侄儿的一举一动,见陶秉坤请风水先生来看屋场时,心里吃了一惊。他知道陶秉坤多少有些积蓄,但没料到已有造屋的能耐。一惊之后心里又不免一喜,他终于将侄儿挤出陶家大院,侄儿那间偏屋,他也有可能据为己有了。造屋的事陶秉坤没有向他通报,亦没有向他讨教,他晓得侄儿一直提防着他,他并不计较,倒端着长辈的架子,时不时到打屋场的地方去,问这问那,显得十分关心。他甚至提出,如果木料不够,可以到他山上去砍。陶秉坤自然谢绝了他,一方面是充硬气,另一方面晓得他抛出的肉不是那么好吃的,弄不好吞下去就成了骨头。
其实陶立德对侄儿有几分喜爱,因为他们的性子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陶秉坤自幼便显现出来的吃苦耐劳和勤俭自强的秉性以及被他逼出来的心计都令他十分欣赏。这是一个不仅能守业而且能创业的后生,一个能继承殷实家业的人,可惜不是他的儿子。而他的两个儿子,过早地显出了败家子相。陶秉乾和陶秉贵已几年不下田了,即使是农忙季节,也不愿打湿脚板,他只好多花银子去请短工。陶秉乾沉缅于骨牌和女色,日夜与牌鬼和村里的懒堂客混在一起;陶秉贵则时常去小淹镇游手好闲,一去好多天不归家,一回家就翻箱倒柜找银子去买鸦片抽。他有好多办法对付村里人,对儿子却措手无策。相比之下,贫穷的陶秉坤身上有一股逼人的生气,令他在喜爱之余,又感到一种威胁。他预感到,两个儿子若败了家,一定会是败给了陶秉坤。于是他对侄儿的喜爱很自然地导致了对侄儿的算计。石蛙溪山多田少,百余亩水田大多是收不了几粒谷的冷浸田,四十余亩上好的田则大多在他手中。他已是村中首屈一指的大户,却并不满足,每每多占一份田产,心里就有说不出的舒服。而剥夺侄儿一亩水田要比剥夺别人十亩水田还令他兴奋,这就怪不得他要把心思用在陶秉坤身上了。
陶立德对侄媳妇那秘而不宣的来历早已有所耳闻,这日,当陌生的水上飙来到门前,故作漫不经心地打听陶秉坤堂客的情况时,他敏感到此人定与幺姑有关系。他审视着水上飙的装束和神态,准确地辨出他是一个排古佬,并且心中有一堆事,那些事显然与私情有关。陶立德稍一思忖,便热情地介绍说陶秉坤是他侄儿,不晓得从哪里捡了个便宜堂客回来,如今正忙着造屋,在牛角冲口新屋场里忙呐。水上飙往他身后院子里瞟,他便说:“你先进屋里坐会吧,秉坤堂客正在屋里做饭。”水上飙嗯一声,抬腿欲往院子里去,他忽在后面问:“你们过去认识吧?”水上飙闻声怔住,回头说:“不,不认识,我……我听说陶秉坤造屋,特来帮忙混口饭吃的。”水上飙说着就转身往牛角冲去了。陶立德听出他说的是假话,就知事情不那么简单。望着水上飙壮实的背影,陶立德捋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心下发笑:陶秉坤有麻烦了,而他也可趁机做点什么了。
水上飙找到牛角冲时陶秉坤正和木匠们在新屋场里做屋架,满地的木屑和刨花散发着木质的清香。水上飙打个拱手:“请问哪位是主家?”陶秉坤放下手中活走过来:“我是。”水上飙打量着他,眼皮跳了一下,说:“恭喜主家发财修屋,我想混几天饭吃,不知还缺人手么?”陶秉坤瞟一眼他结实如牛的身体,道:“过两天就立屋架,正需要你这样的壮巴后生咧!来吧,饭管你吃饱!”
水上飙就卷起袖子,给木匠当下手,时而牵墨线,时而拉锯,既利索又熟练,只是眼睛不断地往陶秉坤身上溜。陶秉坤没在意,边干活边搭讪着:“你干木匠活蛮在行嘛!请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水上飙道:“我嘛,四海为家,人称水上飙。
”陶秉坤笑道:“好名字,人如其名,我看你就飙得很呢!”水上飙淡然一笑,问:“听说,主家讨了个乖堂客?”旁边一木匠搭腔道:“岂止是乖,又嫩又能干呢,那红脸脸,掐得水出,莫说困,看着心里就饱了!秉坤呀,我们不眼红你造屋,却羡慕你的桃花运呢!”陶秉坤笑道:“堂客嘛,还不那么回事,乖也好丑也罢,吹了灯都一样。”木匠说:“秉坤你这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了。嘻嘻,我看这位水上飙兄弟就是个饿汉子,你看他脸上那些骚痘痘罗,都是饿出来的咧!”水上飙点头道:“是呀,老子是个饿汉,一夜里困得八个女子呢!”木匠兴致勃勃地问:“哎,秉坤,你们一夜里干几回呀?”陶秉坤只是笑,不作答。水上飙忽然问:“主家,听说你的乖堂客是捡来的是吧?”陶秉坤脸上就有些木,沉默片刻才笑起来,说:“乖堂客有捡的么?你去捡一个来看看?”水上飙说:“我只是运气不好,运气好的话,早捡了一个来困了!”说着抱起一根屋柱,重重地往地上一放。
中午,黄幺姑挑着饭菜走进屋场,瞥见水上飙,脚下便绊了一跤。陶秉坤连忙扶住她,这才没摔倒。水上飙说:“小娘子莫慌嘛,心慌吃不了热豆腐!”黄幺姑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放下担子,手忙脚乱地往外取饭菜碗筷。拿汤时手有些抖,就泼出来一些。陶秉坤说:“你怎么了?打摆子一样。”黄幺姑不吱声。帮工的人纷纷过来取碗装饭,唯水上飙抱着膝坐在一边。众人都装完饭了,他才过来取一只碗,却把它伸向黄幺姑:“主家娘子,该给我这新来的装一碗吧?吃了你装的饭身上都有劲些,好给主家多干活呀!”黄幺姑不敢看他,张口结舌。陶秉坤过来打圆场:“幺姑,你就给他装一碗吧,也是一份礼性。”黄幺姑只好将那只碗接了,盛了满满一碗饭。水上飙接过饭说:“嚯,装这么满,看来主家娘子对我有心呐!”说着眼睛就火辣辣地往黄幺姑脸上去,黄幺姑却将面孔扭过去了,把梳了巴巴髻的后脑壳对准他。
众人围着菜蹲成一个圈,筷子轮番往菜钵里伸,边吃边称赞主家娘子的手艺。陶秉坤每吃完一碗饭,就伸出舌头转着圈将碗舔一遍。木匠说:“秉坤呀,舌头留给堂客用去吧,舔碗舔不成财主的。”陶秉坤坦然笑道:“古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作田人还不知道这一粒米就是一粒汗?作践不得呢。”木匠口里便啧啧有声,拿筷子点着他:“难怪你挑脚也造得起屋,了不得了不得,今后石蛙溪的大户只怕就是你!”陶秉坤闻言心里快活,嘴里却说:“莫乱讲,我伯伯听了困不好觉的,我这人是命里只一斗,苦赚也只十升,有两间木皮屋,知足了!”水上飙插言:“哎,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嘛!冲主家这么乖的堂客,也会发大财!以后我要是讨米讨到门前了,主家娘子不会拿打狗棍打我吧?!”水上飙去看黄幺姑,她的背影纹丝不动。陶秉坤说:“哪里,我要真发了家,各位都是我的座上客!”说着就拿起一只煮红薯来吃,以填满肚子里余下的空隙。他在冲里种的红薯收了几千斤,若不是请了帮工,他是会顿顿吃红薯的,红薯不好贮藏,除了晒一些干薯米外,其余的只能趁鲜吃掉多少算多少。
饭后,众人操起家伙干活,黄幺姑收拾起碗筷快步往家走。水上飙看着她树叶般飘去的身影,突然放声唱起来:
找你千里脚不软,
为你杀人心不慌,
麻雀也有三分胆,
何不对我望一望……我的想!
粗犷洪亮的嗓门在山谷里激起一阵回响。众人闻之无不叫好,叫嚷着要水上飙再唱它几曲。水上飙却不吭气了,闷头闷脑地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