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华县的这场政治风波鼓荡了三天就有了初步结果。第一天学生们游行示威,与警察发生冲突,前所未有的事件使得居民们奔走相告,到了夜里,包括陈秀英在内的十三名学生被警察逮捕;第二天,另一所私立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也参予了游行示威,更多的学生走上街头,发表演说,居民们拍手叫好。而在县议会,在蔡如廉的鼓动下,一致通过了弹劾刘维国的议案,并致电省政府要求核准执行;第三天,当千余名灾民包围了知事公署向刘维国讨救命钱,全体议员准备赴省请愿的时候,省政府来电:立即释放议长陈梦园和所有被捕学生;省政府追拨赈灾款一万五千元;安华县署和议会当携手协力救饥民于水火,解邑人于倒悬。弹劾贪官知事刘维国之事却只字未提。
面对愈来愈严重的事态,知事刘维国正一筹莫展,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省政府来电既解了他的围,又保全了他的面子和乌纱,正合他意。他立即下令释放陈梦园和被捕学生,同时从各乡平仓速调一批稻米至县城,并亲自操起米筒在县署门外赈济安抚灾民,见人两筒。
陈秀英坐了三天牢,在牢中,她情绪饱满,和同学一起唱歌、吟诗、呼口号,似乎坐牢是件很快乐的事。释放时,萸江中学全体学生在看守所门口迎接她,状如欢呼英雄凯旋。她充分地享受斗争的快乐,激情在胸中燃烧,灼红了她的脸庞。从人群中找到蔡如廉时,她忘情地使用了外国礼节,惊世骇俗地与他拥抱在一起,若不是他很快将她推开,她还浑然不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激动的心情稍许平静,她想起了爹,爹应该也释放出来了。这时看守所所长挤过来:“陈小姐,快帮我劝劝你爹去!”陈秀英问:“我爹怎么了?”看守所长说:“你爹他不肯出来呢!”
陈秀英就随看守所长来到那间单人牢房。牢房里有床有桌,桌上有笔墨,纸上墨迹未干。墙上则贴满了陈梦园的字,字有大有小,最显眼的一幅是书写的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陈梦园绷着脸坐在床上。
陈秀英唤一声,劝他出去,他却摇头拒绝,说刘维国这样的贪官不下台,是他这个议长的耻辱!若与他相安无事,就是同流合污。他宁愿呆在牢里,也不愿同流合污
看守所长忧烦地搓着手:“陈议长,您莫让我为难呐,关您放您,我都是奉命行事,您就行行好,走吧!”
陈梦园眉毛竖了起来:“要走可以,你把刘维国关进来我就走,这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
看守所长苦着脸:“我敢吗?他是县太爷,给我一个豹子胆我也不敢呀!你们的是是非非,与我何干?陈议长您就帮帮我的忙吧,有理到外面讲去。”
陈梦园喝斥道:“你少啰嗦!我不听!”
看守所长不敢吱声了。陈梦园痛心疾首地说:“秀英,你以为放了我,我们就赢了吗?不,我们输了!刘维国贪赃枉法,官却照当不误,他是省里有人撑腰,官官相护!你回去,给我送几本书来,另外给县议会带个信,就说刘维国哪天下台,我哪天出去!”
陈秀英敬佩父亲的气魄,点头应允。出看守所后,把情况向蔡如廉说了。蔡如廉说:“陈议长真是书生气十足。但有一点他是对的,这一次不把刘维国打倒,以后就难了,他会变本加厉胡作非为。只要你父亲能坚持住,我们一定会取得倒刘的最后胜利。”
但是陈梦园没能坚持住。看守所长对他无计可施,就去找了刘维国。刘维国骂道:“你真是个酒囊饭袋,放个人还放不出来?”看守所长说:“那家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我有什么办法?!他又是个议长,我总不能动手脚吧?”刘维国道:“议长算个屁!老子抓都抓过他一次,你还不敢动他?把他弄到门外就算数。反正我只下令,怎么弄,那是你的事。”看守所长这才心领神会。当天深夜,陈梦园熟睡之时,毫无知觉地被几个狱卒悄悄抬出牢房,轻轻放在街旁的屋檐下。
陈梦园被冷风吹醒,才知身在何处。他蓦地感到一种悲凉,爬起来,蹚着夜色踉踉跄跄往家里走。天上疏星寂寥,远处隐约传来资江的滩声……他觉得是跋涉在苍茫的人生之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竟是如此的落寞和孤单!高低不平的街面令他步履晃浪,更夫的梆声凄清地敲着他佝偻的背……县署如同怪兽趴在夜色里,大门半开着,一些欢声浪语从里头传出来,灯笼睁着血红的眼。刘维国许是在和他的狐朋狗党们弹冠相庆吧?陈梦园走进县署围墙的阴影里。一群人从门内走出来,个个酒气熏天。刘维国站在门阶上,与那些人拱手作别。他欲离开,却被刘维国发现了。
“哦?这不是陈议长吗?来来来,我正要给你接风压惊呢!”刘维国走过来挽他的手,他推开了。刘维国说:“其实呢,这一次大家都多有误会,刘某不当之处,还望议长海涵!经此波折,我想议长必然大彻大悟,希望我们和好如初,共谋乡梓福祉。”陈梦园朝地上啐了一口。刘维国悻悻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议长今后倘若仍然固执不悟,只恐自伤其神呢……其实你那议会不过乃一摆设,何必那么认真?当然啦,你有那个雅兴,要议一议本县大小事情也无可厚非,你们也要捧只饭碗嘛!只是今后一切政令,还得听从本知事的!不要有事没事就想翻天!”陈梦园气得浑身颤抖,想破口大骂,却张不开口,犹如被刘维国点了穴似的全身疲软。他极其憎恶地看刘维国一眼,转过身离开。刘维国在后面洋洋得意地叫道:“议长慢走,莫跌个头破血流噢!”
陈梦园回到雅斋,陈秀英正在屋里,见爹跌跌撞撞进来,连忙扶住他:“爹,您还是出来了?”陈梦园悲忿地说:“我被他们扔出来了。”陈秀英问他具体情况,他却叹口气,缄默不语。陈秀英看到灯光里爹那张颓丧、憔悴的脸,竟与白天在牢房里时判若两人,不由心里吃了一惊,便小心地伺候爹洗脸洗脚,在床上躺下。陈梦园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翌日,陈梦园拖着沉重的步履去了县议会会堂。议员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他却以沙哑而苍凉的声音说:“各位议员,我们输了。”会堂顿时雅雀无声。陈梦园眼神虚渺,语调悲怆:“我陈某有负各位重托,愧对本县民众……彻夜反省,自责无能。回想民国自立以来,民主共和徒有其名,议会政治流于形式,至使刘维国之流肆无忌惮,玩万民于股掌,刮民脂以饱私囊,而我们竟无奈他何!此番刘某不倒,愈发趾高气扬。我已连任三届议长,自觉心力交瘁,竭尽全力,也已无法遏止刘某恶行。经反复思忖,今特向本次议会辞去议长一职,退居乡里,耕读自怡,独善其身。请各位议员议准,并另选能人。”
议员们无不愕然,静场片刻后是一片喧哗,叹息声,反对声,挽留声,交织在一起。副议长说:“既如此,我也请辞吧!”立时,会堂里更加混乱,一些议员跳上板凳大叫,反对议长辞职。
此时,在一旁静观事态的蔡如廉跳上台去,挥手让议员们静下来,然后说:“我叫蔡如廉,我代表中国国民党安华县临时党部和中国共产党安华县支部,向各位议员表示由衷的敬意!我和我的同志们都参加并组织了这几天的斗争,我们和各位议员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反对封建反动势力,为成千上万灾民讨回公道!我并不认为我们输了,我们已迫使他们释放了陈议长和被捕学生,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会有打倒刘维国的一天!在此关键时刻,气只可鼓,不能泄,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陈议长如今是我们的一面旗帜,决不能辞职!”议员们高声附和,表示赞同。陈梦园却说:“我是一面飘不起来的旗帜了。我去意已定,请各位不必多言,另选他人吧!”会堂里吵闹不休。蔡如廉走到陈梦园身边恳求他。陈梦园心里一动,拿着蔡如廉的手,走到讲台当中,说:“蔡君年轻有为,见多识广,又是中山先生党内人,我提议,让他当议长候选人。”蔡如廉忙推辞:“不行不行,我连议员都不是。”陈梦园说:“情况特殊,我们可以先增补你为议员,再参加议长选举。”蔡如廉脸颊通红,镜片后的眼睛眨个不停:“这……”
当天下午进行了议会选举,蔡如廉以微弱多数票当选为新议长。与此同时,国民党临时县党部和共产党县支部公开挂牌,国共两党正式登上安华县政治舞台。
三天之后,陈梦园处理了萸江中学的有关事务,把一切交给校长全权代理,然后雇了脚夫回青龙镇去。雅斋原本是陈家房产,他一走,陈秀英一个人用不了偌大一个院落,便索性租给了蔡如廉,作新议长的住所兼国共两党的办公地。新议长和陈秀英将老议长送到萸江码头。陈梦园依依不舍地看看女儿,嘱托新议长:“如廉呀,你比秀英年长知事,她性格毛躁,以后还请你多照应,以免我悬心。”
蔡如廉说:“您放心吧,我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陈梦园四下瞟瞟,觉得少了点什么,想想,便问:“哎,这几天怎不见玉田?”
陈秀英鄙夷地翕翕鼻翼:“哼,他呀,胆小怕事不敢革命,中途逃回家里去了!”
陈梦园噢了一声说:“人各有志,不必勉强。只是学业未完,未免可惜。你跟校长说一声,通知他回校参加毕业考试吧。他的成绩不错,万一回不来,也给他寄份毕业证书去,以后也好谋个职。”
陈秀英不太情愿地答应了。陈梦园登上船头,挥手作别。轻巧的划子沿着碧绿的江水顺流而下。陈梦园瞻望前程,但见群山重叠,绿水迂回,苍茫山水间一只雪白的江鸥孤独地滑翔,消失在空蒙的远方……
当夜,国民党县党部与共产党县支部召开联席会议,部署得到议会领导权之后的倒刘斗争。散会时已是午夜时分,蔡如廉兴奋得睡不着,在卧房里踱过来踱过去。住在东厢房的陈秀英从窗户纸上望见他晃动的身影,就走过去敲敲门:“喂,怎么还不睡?”
蔡如廉打开门道:“没有睡意呀!”
陈秀英走进去道:“是不是初次当议长,有点不适应?”
蔡如廉笑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陈秀英问:“什么问题?”
蔡如廉说:“我在想,你爹已从议长变成了庶民,你这议长的女儿也该变变了吧?”
陈秀英不解:“怎么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