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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水上飙被劫 (1)

水上飙被劫的事发生在下半夜,监狱里的卫兵打瞌睡的时候。水上飙正靠着后墙躺着,不断地呻吟。左腿上的枪伤感染了,在化脓,浑身火一样烫,持续的高烧令他意识模糊,而剧烈的伤疼又让他彻夜难眠。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可能快死了。这时他的背感到墙发出有节律的颤动,沉闷的捣击声随着那颤动传来。他将耳朵附在墙上倾听。墙是不规则的石头砌成的,石缝里的灰浆潮湿松散,用指甲可以抠下来。他突然感到墙在蠕动,一块大石头已往里头陷进去了,转眼工夫,那石头被掏走了,墙上现出一个黑咕隆咚的洞。

紧接着,一个蒙面人泥鳅一样从洞里钻进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问:“你是不是水上飙?”他点点头。蒙面人架起他就往那洞里塞。水上飙连忙说:“快叫醒牢里其他人!”那蒙面人却说:“我们只救你!”说着双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推,将他塞进了墙洞。墙洞另一边,立即有一双手抓住他,将他连扯带拉拽了出去。他四下一看,已经到了监狱大墙之外,后面是黑黝黝的山。两个蒙面人架起他就走,另有两个蒙面人手里提着短枪,一个开路,一个押后。水上飙急切地道:“把牢里其他同志也救出来!”但这些人不理睬他,只顾埋头猛跑。水上飙这才看出,救他的这些人并不是他的同志。他的伤口刀割一般疼,自己根本迈不开步,几乎是被拖着走的。跌跌撞撞走了没多远,强烈的疼感从腿上辐射开来,他就昏厥过去了……

苏醒后才发现他躺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洞顶很高,吊着许多钟乳石,洞口宽敞,强烈的日光将洞内照得历历在目。身下垫着清凉的篾席和散发着清香的稻草。他的伤腿已经被干净的布紧紧缠住,看样子里头还敷了药,鼓鼓囊囊的。他用双肘支起上半身,却听一个男人说:“莫动,躺着歇息吧!”

他回头,才发现一个背着短枪、长了一脸络腮胡的汉子坐在他脑后。

水上飙问:“你是谁?”

那汉子捋捋络腮胡,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哟,大名鼎鼎的水委员长!”

水上飙看看他那装束,心里已明白几分,拱手道:“多谢搭救之恩,不知好汉尊姓大名?”

汉子说:“也许水委员长略有耳闻:十几年前,萸江茂源商行的老板覃老八差遣一水手给他送一船桐油去益阳,趁此机会奸污了水手的堂客,水手回来后,堂客就上吊了。水手去告状,但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水手凑了钱进了衙门之后,反被覃老八告他谋财污陷。水手一怒之下,杀了覃老八,带领一帮兄弟反上山去,从此专与官府豪门作对!”

水上飙说:“你就是那位水手?”

那汉子拱手道:“正是,在下姓龙名真云,人称龙老大。”

水上飙不解:“非亲非故,为何搭救我?”

龙老大笑道:“嘿嘿,正因为沾亲带故,又佩服你带着农会与富人作对,所以才救你呢!”

水上飙更糊涂了:“素不相识,何亲何故?”

龙老大神秘地眨眨眼,笑道:“你等一会就晓得了的。要再迟救你两天,官兵不杀你你也活不成了,伤口里的毒会流到你全身去。你要谢,就谢我的押寨夫人吧,是她用嘴巴将你枪眼里的脓毒吸出来的!好在是对穿过,子弹没留在里面,否则早没命了。现在你放心吧,我的枪伤药很灵,有半个月二十天,就会好了的。”

水上飙愕然:“你的押寨夫人?”

龙老大又眨眨眼:“是呵,钻墙打洞救你,是她的主意。嘿嘿,我这人呀,阎王老子的话都不听,只听押寨夫人的,没办法。”

龙老大笑笑就走开了,钻进洞底的一个黑黑的小洞里。水上飙云里雾里,不知怎么回事,正愣怔着,那小洞里钻出一个女子来,他发现那女子晃着一张时常依稀出现在梦里的面庞。他恍惚起来,以为又堕入了梦境。“爹——!”分明有人唤他,是谁?“爹,是我呀,你不认识山娥了?”水上飙一惊,竭力睁大眼睛。一个极像山娥的女子伫立在面前,他怔怔地:“你真是山娥?”

山娥泪眼汪汪:“我真是山娥呀,爹!”

山娥在他身边坐下,拿过他的手攥着。他喉头哽咽,千言万语拥塞在嗓子眼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山娥抬起头,破涕为笑,从身后提出一只竹篮,篮子里有一钵鸡汤和一副碗筷。

“山娥,爹做梦也想不到是你!”水上飙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条绣有桃花的手绢来,“瞧,我一直带在身边。山娥,爹找你找得好苦,你为何一直躲着爹?”

山娥声音小下去:“我觉得……没脸见你。”

水上飙四下瞟瞟:“我又没有怪你呵。你怎么又流落到此?”

山娥便轻言细语地诉说她后来的遭遇。原来她从益阳来到萸江迎春院后,被汉口的茶行老板看上,用二百块银元给她赎了身,带她搭船去宝庆。船行到一个僻静处,被龙老大和他的弟兄们打了劫。龙老大勒索五百块银元作买路钱,茶行老板舍不得破财,竟宁愿出让山娥作抵。结果龙老大不仅抢光了茶行老板身上的钱,还把山娥也掳上了山。龙老大要她作押寨夫人,她开始不从,她不愿意当土匪。

龙老大就说,官衙里的人才是土匪,豪门才是土匪呢!他们比土匪更狠毒,杀人不见血!当土匪又有什么不好,想吃就吃,想抢就抢,只有你欺侮别人,别人却不敢欺侮你,何等痛快!不比你当婊子强?!你看那个茶行老板,把你当人没有?你若当了我的押寨夫人,我把你供起来,给你舔脚趾佬都行!其实事已至此她不从也不行,只能逆来顺受。万幸的是龙老大这个土匪头对她果然宠爱,不仅没有使她受委屈,反而对她言听计从,几乎是百依百顺。她听说水上飙在萸江当了县农会的委员长后,就提出化名去萸江上夜校,其实是为了探知水上飙的情况。此举要冒很大风险,弄不好就暴露了他们的行踪,但龙老大也依了她。除了水上飙,还没有谁像龙老大这么对她好过,她对此心满意足,也不再觉得龙老大他们打家劫舍的行径有什么不好,何况他们从不骚扰穷苦人家。她说,她下半辈子就跟着龙老大在老鹰寨过了。

“这儿是老鹰寨么?”水上飙惊讶地问。老鹰寨是资江流经的一条峡谷,两岸悬崖峭壁,他当排古佬时常驾排从这儿过。

山娥点点头:“其实没有寨,我们都住在山洞里。”

水上飙说:“过去没听说这儿有土匪。”

山娥一笑:“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龙老大的规矩。除了规矩不能破,寨子里的事情龙老大都愿意听我的,爹你就放心养伤吧,龙老大会像我一样对你好的。我总算有机会孝敬您、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

水上飙长吁一口气:“老天总算长了一回眼,让我又见到你了!”说话间,眉宇之中又掠过一丝隐忧。

山娥眼尖,马上问:“爹,是不是伤口疼?”

水上飙摇摇头:“爹挂念牢里的同志们呢。”

山娥说:“你安心养伤吧,过几天我叫人去打听打听。”

几天之后山娥带来了消息,说是一个女委员长带领游击队打开了县监狱,将所有被关押的人都救走了。时间就在他被龙老大劫来的第二天。水上飙很振奋,食欲也就大增。山娥精心地照料着他,给他换药、洗伤口,几乎每日都给他熬鸡汤。伤口慢慢地开始生肌、愈合,身上也白胖起来。只是随着时日的延长,他的心情里开始滋长出焦躁与忧烦,他急于下山回到他的同志们身边去。

十余天后,他可以勉强地拄着拐棍走路了,便一瘸一瘸地走到洞口边缘,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原来这山洞是在陡峭的悬崖上,资江深深地陷在下面的峡谷里,船只像一只只甲虫在江上流动。洞口四周都是绝壁,异常险要,没有任何可攀援之处。通往外界的路径看来是在山洞里面,不知土匪们何以寻找到这么一个深藏不露易守难攻的绝妙住处。他感到头晕目眩,赶紧把目光从峡谷里收回。这时山娥来了,快步走到他身后,将他从洞口边搀开:“爹,莫到边上去,一头栽下去,我就没爹了呢!”

又过了十来天,水上飙终于能扔掉拐棍了。龙老大似乎比他还高兴,不停地捋络腮胡:“嘿嘿,不错,又是一条拳头打得死牛的壮汉子!搭帮我的押寨夫人侍候得好。走,岳老子,我给你摆酒庆贺!”

龙老大牵着水上飙的手,引他钻进洞底一个刚能容一人出入的小洞,七弯八拐地走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个巨大的洞厅里,燃着十几支松明火把,一圈板凳摆在厅中,坐着二十来个汉子。洞厅顶部,有一条一腿宽的裂缝直通崖顶,看得见天空,漏下来一些微明的天光。在一个天然的平台上,搁置着一个神龛,神龛前摆着三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当中的太师椅上,铺着一张豹子皮。

龙老大让水上飙坐在中间,他和山娥分坐左右,然后叫人摆上二十几只碗。“拿雄鸡来!”一矮个汉子抓只雄鸡登登登跑过来,龙老大抽出匕首往鸡脖子里一抹,鸡血直冒。矮个汉子倒提着雄鸡,让鸡血滴在酒坛里,然后抱起坛子将红艳艳的鸡血酒倒入碗中。龙老大给水上飙端了一碗酒,然后自己举一碗在手。汉子们亦过来,每人拿一碗酒平端在胸前,在桌前站成一个半圆。龙老大起身豪爽地叫道:“来,为我岳父大人一免牢狱之灾,二去枪伤之苦,干!”说完仰头就把酒咕嘟咕嘟喝了。众人纷纷仿效,洞里回响起一片喉咙的咕嘟声。水上飙很久没沾酒了,酒一下肚,顿觉全身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