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乾在半年之后死去,死之前,他果然踹了陶秉坤一脚。
那日,陶秉乾把陶玉山叫到家里,说:“玉山,你好像是小婆子养的一样呢!”玉山说:“乾伯你乱讲。”陶秉乾说:“不是我乱讲,事情明摆的,和尚脑壳上的虱子,有数嘛!老大玉田,又送新学堂又讨堂客,你呢?想讨堂客,还没过门就让老三给困了。你伯娘想让你招郎吧,你爹又不肯,宁愿你打光棍!”玉山说:“我也不愿意给别人做崽。”陶秉乾叹气道:“你呀,太老实了,你以为,你爹是怕你到别人家受气么?他是怕少了一个好劳力呢!你呀,只晓得埋起脑壳做死工夫。你家的苦活累活都是你做,太不公平了嘛!你看你大哥,他有三张嘴巴吃饭呢,活却没有你做得多!你应该跟你爹提出分家,我是为你抱不平呢。
”玉山说:“我还没成家呢,就分什么家?乾伯,我晓得你恨我爹,我不会听你的挑拨。我不蠢。”陶秉乾说:“是的,我跟你爹有仇,可是我跟你无怨无恨,我是为你好!你今年二十二了吧?夜里想堂客不?男大当婚,天经地义!你爹不急着给你讨堂客,那是他当爹的不是。哪有壮后生不想堂客的,不把那东西想成铁棍才怪呢!有一回在山上,我还看见你拿根棍子拨弄母牛的屁眼呢!”玉山脸红得像块布,急忙反驳:“没、没有!”陶秉乾一笑,露出一嘴黄牙:“你莫怕嘛,我又不会对别人讲,别人要晓得那还得了,那还有脸见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你听伯伯的话。伯伯想邀你出趟远门,到李逵坡挑趟脚回来,我包你发个小财。”玉山没有听太清楚,就点了头。陶秉乾又说:“你莫跟你爹说。你爹晓得了不让你跟我走的。明天清早,我在院门口等你。”玉山又点点头。
第二天清早玉山打好绑腿,穿好草鞋,背上包袱,对早起生火的秋莲说:“嫂嫂,你跟爹讲一声,我挑脚去了。”秋莲诧异:“你昨日怎不跟爹说?”玉山说:“昨日忘了。”秋莲说:“在外头要小心,你老实巴交的,莫上别人的当!”玉山说:“嫂嫂放心吧,我又不是去干坏事。”
其实陶秉乾正是邀他去干一件坏事:贩卖烟土。但玉山对此一无所知。他跟随陶秉乾到了小淹,和一个叫吴老板的烟贩子会合之后,搭了一条帆船溯资江而上。陶秉乾将烟枪藏在一只藤箱里,隔几个时辰就拿出来抽一两个烟泡。贩烟的吴老板却不沾这东西,一见陶秉乾抽鸦片烟就挪到上风头去。玉山也效法烟贩子,避开那股弥漫开来的异香。
帆船往上游走了三天,向北一拐,沿一条支流驶入崇山峻岭包围着的一座小镇。弃船上岸后,烟贩子又雇了一名姓黄的脚夫,四个人跟着一条青石板小路走向深山。日落时分,他们到达了李逵坡。李逵坡其实是一个小小山坳,坳南属安华,坳北则是湘西地界。坳里只有寥寥几幢民房,却有十几家兼营烟土的客栈,北来南往的烟贩子们聚集于此,人喧马嘶,煞是热闹,竟有几分繁荣景象。此地交易的烟土均来自贵州,称为黔土。黔土经此中转之后,身价往往成倍增长。进了客栈之后,玉山才明白他挑的什么脚,但此时已身不由己,欲罢不能。客栈的门上贴有县长的禁烟通告,烟贩子们却视而不见,就在那通告下边用黑糊糊的烟土和白花花的银元进行交易。
陶秉乾和吴老板买好烟土之后,又买了一架特制的滑杆。滑杆的竹杠节巴都已打通,他们将烟土灌进去,再拿棉絮堵上。玉山便和姓黄的脚夫抬着吴老板上了路,陶秉乾扮作随从跟在后面。山黑下来后,为加快行进速度,吴老板下了滑杆步行。四个人一声不吭,脚下使劲,连夜回到小镇,将滑杆抬上帆船,解缆开船之后,才长吁一口气。
下水船走得快,又过两天之后,小淹码头遥遥在望。吸饱了烟土的陶秉乾两眼放光,与吴老板在袖子里头捏手指,计算着鸦片烟脱手能赚多少钱。玉山从他的神情看出,那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就问道:“乾伯,我能得多少脚钱?”陶秉乾说:“伯伯不会亏待你,放心!”船靠码头,玉山和姓黄的脚夫抬了吴老板去上街的烟馆。小淹有三家烟馆,是半公开的,并且有营业牌照,这也是安华县的奇观,一方面通告禁烟,义正词严,一方面又有执照烟馆,烟民络绎不绝。眼看烟馆近在咫尺,走在前头的黄姓脚夫却一拐,将滑杆引向了镇警察所。吴老板在滑杆上大叫:“走错地方了!”姓黄的将滑杆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摸出一支短枪,洋洋得意地笑道:“没有错,来得正是地方!你晓得我是哪个?禁烟侦缉队的暗探!”
吴老板傻了眼,瘫在滑杆上不晓得动。陶秉乾见情况不妙,转身要溜,被两个穿黑警服的人用刺刀逼住。玉山双腿一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三个人被关押起来,身上的东西除了衣服全被没收。姓黄的暗探将滑杆劈开,取走了所有烟土。陶秉乾痛心疾首,责怪吴老板疏忽,以至铸成大错,赔了本不说,还使他那份够他吸两年的烟土付之东流。吴老板便说他那点东西算个屁,他的损失比他多两倍还不止。两人恶语相加,一来二去,就厮打起来。玉山忙把他们扯开,叫道:“你们要打付了我的脚钱再打!”吴老板说:“你还想要脚钱,不坐牢就算你走运!”陶秉乾也说:“贤侄,你就莫作那个梦了,财都让那姓黄的和警察发了,你找他们要脚钱去吧!”玉山气得瞪了陶秉乾一眼,当初若是晓得去贩烟土,他无论如何是不会干的。
当天警察没有来管他们,傍晚时从窗口递进来三份馊了的饭。三个人都没吃。天黑时陶秉乾烟瘾发作,眼泪双流,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一抽一搐,吓得玉山不敢动弹。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吴老板被带走了。过一会,陶秉乾也被提走了。玉山贴着窗户,眼巴巴地盯着外面。见陶秉乾从审讯室出来,要出警察所大门时,他大叫:“乾伯!你们都走了,我怎么办呵?!”陶秉乾过来说:“你莫急,我回去要你爹带钱来保你出去。”玉山说:“要多少钱?”陶秉乾说:“少不了,起码三十块光洋。
”玉山惊呆了,结结巴巴:“怎么要、要这么多?”陶秉乾说:“我都罚了二十块呐,没收的烟土烟枪还不算;你是首犯,当然罚得多一些。”玉山急得直跳:“我怎么是首犯?我只是帮你们挑脚的呀!”陶秉乾说:“你莫恼呀,首犯就首犯,你爹出得起的,你耐心等着吧!”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走了,大概烟瘾又开始发作了。玉山气得直擂窗户。一个警察闻声过来喝道:“毛后生你闹什么?”玉山带着哭腔叫道:“快放我出去!我是挑脚的,我没有贩烟,我也不是首犯!”那警察说:“我们晓得你不是首犯,你当首犯还不够格!可那两个人说你是首犯,我们有什么办法?他们俩有钱,先走了。你等着家里人来赎你吧!”玉山说:“你们不能罚这么多呵!”警察说:“不罚这么多,我们警察吃什么?”
玉山只好在这间黑屋子里等着。他盼望家人早点来,又惧怕见到父亲的脸。他不敢想象,父亲得知这消息时是什么样的面容。三十块光洋不是小数目,不知家里能否拿得出,既使拿得出,那也是剜了父亲的心头肉呵!玉山懊悔得拿额头在门上直碰。
玉山在警察所羁押室里吃了三天馊饭,没见家人来。缘由是陶秉乾一回家就想方设法满足烟瘾去了,根本没向陶秉坤说起玉山被关押一事。三天之后警察所见无人来,便往石蛙溪带了个口信。于是陶秉坤的儿子贩烟被抓的消息也传遍了石蛙溪。陶秉坤的愤怒可想而知。他狂风一样刮进陶家院子,当胸揪住陶秉乾:“你这猪狗不如的伯伯你为什么害我家玉山?!”陶秉乾吓得全身战抖:“怪不得我呀,脚长在他自己身上!”陶秉坤举起拳头要揍,金枝和玉香过来了。玉香抱住他的手不许他打,金枝却说:“你打呀,你帮我打死他,我们娘俩也省得受他的害!”
陶秉坤一跺脚,收了拳头,转而恼恨起玉山来。平时老实得像个死树蔸,砍一刀都没血出,怎么跟在烟鬼伯伯屁股后头走起来了呢?真是鬼迷了心窍!可是恼恨归恼恨,儿子还是要保出来的。但家里哪来这么大一笔现钱?陶秉坤板着一张雷公脸,愁得眉毛打了结。
这时陶玉田自告奋勇地说:“爹,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陶秉坤怀疑地看看他,在他眼里,这个大儿子除了写一手毛笔字,其他都不怎么在行:“你办得好?”
玉田说:“我试试看吧。”
陶秉坤就让他去试,给了他十块光洋。玉田做工夫不如家里任何人,解职回家务农之后,一直受家人照顾,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多余;所以乐得有机会显示显示自己的能耐。他对办好这件事有十分把握,这把握就在于他过去的顶头上司蔡如廉,如今是小淹镇的商会会长。
玉山引颈翘望的第四天,玉田换上很久没穿的蓝布长衫,戴上礼帽,提着点心进了蔡如廉的家。蔡如廉正抱着他的儿子嬉戏,一见是他,很有些意外,忙把儿子交给奶妈,拉着他的手到客厅里坐下:“玉田,好久不见,还真有点想你呢!石蛙溪到小淹不到十里地吧?怎么一直没见你来,是不是见我头上乌纱掉了,就避而远之了?”
玉田红着脸道:“不是不是,我如今一介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糊口,难得有闲暇。蔡县长,您生意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