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半年,陶秉坤又开始张罗给玉山讨亲,却遭到玉山的拒绝,他说:“爹,您莫操心了,我是打单身的命呢!”无论父母兄嫂如何劝说,他就是不去看相。
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的冬天,陶玉山却自己从外面带了个妹子回来。他是在去青龙镇挑脚时,在那条通往省城的官道旁遇见她的。其时倭寇已占领了武汉,国民政府生怕长沙落入敌手,以焦土抗战的名义放了一把大火,在烧死两万多条性命的同时烧出几十万难民。这妹子就是流落到安华县的难民中的一个。玉山向货主交了差,领了脚钱,正匆匆往回赶,突然被这妹子一把拽住了,哀求说:“我是长沙逃难来的尤妹子,大哥给我点东西吃吧,我肚子都饿瘪哒!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和家人都失散了,你行行好,发发善心吧!”
玉山最怕女人的眼泪,慌忙取下给两个小侄子买的一包米糕给她。尤妹子三下五除二,将一斤米糕吃了个精光。她的狼狈吃相使得玉山认肯了她的难民身份,他扭身欲走,却又被她拦住了,说:“我肚子不疼了,可下餐还没有着落呢。大哥,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你做好人做到底,再给我几个钱吧!”
玉山下意识地捂住贴身的口袋。他赚的是几个血汗钱,可不想随便给人。
“大哥,我不会白要你的钱。”尤妹子四下瞟瞟,抓起他的手往路旁的一座装火土灰的草棚里猛拖,他懵懵懂懂就被拖了进去。尤妹子迅速抓起他的手塞进衣襟:“大哥,我让你摸我!”玉山手似被开水烫了一下,猛一哆嗦,就要往回抽,但被她死死拽住。他叫道:“你放手,我给你钱就是!”
她仍不放手,说:“你摸一下我就放手。”
于是他不情愿地摸了一下。这一下的感觉惊心动魄,她的乳房丰满坚挺,散发着热气,是谌氏那干瘪无生气的乳房不能比拟的,它如同两只活泼的鸽子捂在她的衣襟里,颤颤跳跳,呼之欲出。尤妹子似乎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大哥,你要喜欢就放肆摸吧!”他忙将手抽了出来,摸出一元纸钞给她。她又问,大哥有堂客吗?玉山老老实实回答没有。尤妹子眼睛就亮起来,手一拍:“太好了,大哥,你呢没有堂客,我呢没有落脚的地方,让我作你堂客吧!”
玉山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尤妹子把一口清脆的长沙话不由分说地向他喷过来:“何什不行啰你这号乡里后生到哪里去讨我这号街上妹子作堂客?你都摸过我了,不是自己的堂客是随便摸得的么?你带我走吧,你等于白捡一个堂客回去,天下只有你这样的好心人才碰得上这号便宜事!”
玉山根本招架不住,飙出草棚,埋起脑壳就走。可是走了一阵,回头一瞧,尤妹子竟紧随其后。这还了得,这么不明不白带个女子回家,爹还不把他揍死!他联想起被赶出家门的玉林,觉得自己的行径已与他相差不远,便气急败坏地冲后面叫嚷:“不许你跟着我!”
尤妹子振振有词:“脚长在我身上!”
他无奈,只好撩开大步向前疾走,直到拐弯看不见她,才缓下步来。此时心里却有空落落的感觉。白捡一个堂客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能碰到,也不是人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对一个单身男人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这个一把火从长沙烧出来的尤妹子,看来有些轻佻,太不稳重——或许人一落难就顾不得许多了吧?——可是她的心是好的,她的悦耳的长沙话是好的,她的身体虽然肮脏可是健康也是好的,她那温软丰满的奶子更是好的……不捡白不捡,可是捡了又如何面对村人和家人?这么一想玉山的脚步就迟缓了,这一迟缓尤妹子的身影就跟了上来。完全是一副跟定了他没有商量余地的架势。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小淹码头上,他刚在渡船里坐下,她也跳上了船头。
她坐在舷边,捧起冰凉的江水往脸上浇。她的脸庞顿时如出笼的糍粑,热气腾腾。当她洗完脸转过身子,船上的人都惊得噢了一声:这是一张鲜艳秀丽,只属于城里妹子的脸。尤妹子冲着玉山微微一笑,他甩掉她的念头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过河之后玉山的步伐还是时快时慢,但这时的快与慢都有了与过河之前完全相反的涵义。尤妹子还是若即若离地相跟着他,两人都不说话,似乎已达成某种默契。拐进两道山梁夹峙之中的石蛙溪,走近双幅崖时,天已朦胧发黑,危崖怪石显得阴森恐怖。尤妹子在后面一声叫:“大哥我怕!”玉山就停下来等她。她赶上后就抓住他的手不松,他也就任她去,趁着路上没人,大胆地往家里走。他的心忽然就宁静平稳下来了,因为一切已成既定事实,无须多想。他让尤妹子在院门外等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全家人正在堂屋里吃夜饭,桐油灯映照着数张忙碌的嘴。玉山跨进门槛,沉着地说:“爹,娘,哥,嫂,我捡了个长沙妹子回来。”全家人都惊讶地停止了咀嚼。玉山就趁此机会把尤妹子的来历和他“捡”的过程诉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他抚摸她的情节,并着重描述了她的孤立无援和饥饿困顿。陶秉坤皱起眉头想想,问:“你是想要她作堂客?”
玉山脸上一烧,说:“是她自己霸蛮跟我来的……我是看她太造孽了,爹不是常说要多做善事多积德吗?收不收留她,我听爹的。”
陶秉坤说:“她人呢?”
玉山说:“在外面呢。”
幺姑一摆手:“还不快叫她进来!”
玉山急急跑出门,对尤妹子说:“进屋去吧,你嘴巴规矩点。”
尤妹子点点头,随他进屋来。幺姑一见她那模样,喜得合不拢嘴,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问了半天,才一拍膝盖:“你看我老懵了,你饿了吧,快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说完就亲手给她盛饭。尤妹子到底是省城里的人,口齿伶俐,落落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全家人的好感。陶秉坤关切地问起她家中情况,她说家里是开绸庄的,家人都在那天夜里逃出火海时失散了,生死不明,她无家可归,一路乞讨来到安华,若不是碰到好心的玉山,只怕就要饿死在路边了。说到伤心处,泪珠子噗噗地往饭碗里掉。幺姑眼睛就红了,跟着抹眼泪,说:“妹子莫伤心,以后你就把我们当亲人吧!”
吃过饭,幺姑又烧了水,找了些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让她去洗澡。又叫玉山腾了间房出来,开个铺,给尤妹子睡。陶秉坤找幺姑商量了一会,就把事情给定下来了。待尤妹子洗完澡后,陶秉坤把全家召集到一块,郑重宣布:他和幺姑同意玉山与尤妹子成亲,既然是喜事,就要正儿巴经办,待择定吉日良辰,再摆酒拜堂完婚。
玉山喜滋滋地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懵然不知他的欢喜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第二天开始,事态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家里人都有做早工的习惯,天一亮就都起来了,上的上山,下的下菜园,只留下幺姑在厨房做早饭,待太阳出山,才都回家填肚子。但尤妹子直到全家吃完早饭了还摊在床上。玉山要去敲门,被幺姑拦住了:“人家逃难逃累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直到吃午饭时,尤妹子才披头散发地起来,草草洗把脸,趿着鞋来到饭桌上坐着。幺姑和秋莲都忙着上菜、盛饭,只有她在做客,袖手旁观。玉山脸上挂不住,悄悄碰碰她,她茫然地看看他,不解其意。父亲的脸色已有些难看了,玉山只好明说:“尤妹子,动手装饭吧。”
尤妹子这才起身去装饭,可她只给自己装了一碗。玉山暗自怨她不懂规矩,这碗饭应该先递给爹。接下来,他发现她小毛病不断:父母还没端起碗,她先动了筷子,而且先往有荤腥的菜碗里去;碗里有大颗发黑的薯米,她就把它挑出来搁在桌上。下午,玉山挑了一担尿,带她去菜园浇白菜。她捂着鼻子远远地跟在后面。他给她一个长把粪箪,嘱咐她把尿水浇在菜蔸旁,她偏偏直往菜心上淋,一点不怕尿水把菜烧死。他觉得她根本不关心菜,只想快点把尿泼完了事。也算难为她了,她一个城里妹子如何干得了这种粗活,飞针走线缝衣绣花才是她们所长呢,玉山暗忖。但到了夜里,母亲拿出一件他的衣让她打个补巴时,他发现她连针都不会拿。
翌日,全家忙罢一早晨端起早饭时,尤妹子仍未起床,只把一阵阵酣畅的鼾声从门缝里送出来。陶秉坤说:“这尤妹子看来是位富家小姐。”
秋莲鼻子里哼一声:“只怕是中看不中用。”
玉山便很尴尬,似乎这全是他的错。
幺姑宽容地说:“莫急,她才来两天,一口吃不成胖子,让她慢慢学吧。”
陶秉坤说:“不会做乡下工夫不要紧,可以学,怕的是有懒筋。学懒容易学勤快难呢。我们这号土里刨食的人家,就靠勤劳节俭过日子,家里若有个懒媳妇,这点点家当说败就败。玉山,你就把我的意思跟她说说,口气柔和些。我若和她说,怕她见怪,说还没拜堂就被我这家爹管起来了。”
玉山答应了,早饭后就没上山,在家等她起床。
太阳照到窗上了,她还没有动静,玉山按捺不住了,叩响了门。尤妹子爬起床开了门后,又缩回热被窝里。玉山心里有些气,就去揭被子。她抱住被子,睡眼惺忪:“你干什么呀?”
玉山说:“太阳都晒屁股了你还挺尸?”
她媚人地一笑:“是不是你也想和我一起挺?”
说着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滑的胳膊来拉他。他吓了一跳,母亲正在堂屋里呢。他推开她的手,把爹的话委婉地转叙了一遍。她听后不言不语,老老实实地爬起床来,穿衣梳头,洗脸吃饭。她的神色明显黯然了许多。
饭后,玉山递给她一把扁锄,要她跟他上山锄草皮烧火土灰,明年给红薯上肥用。
她将扁锄扔在地上:“我只答应做你的堂客,可没讲做你家的长工!”
玉山和言悦色地:“可我们贫寒人家,不做就没吃的,我们是给自己当长工呢!”
他捡起扁锄塞回她手中,她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后。到了牛角冲的一个山坡上,她见不光秋莲在,就连十岁的福生也夹在大人中间,举着扁锄像模像样地干得起劲,也就无话可说了。陶秉坤见她来了,神色就开朗了许多,亲自给她讲了握锄的要点和既省力又有工效的诀窍。但她毕竟是城里绸庄老板的女儿,锄头对她来说似乎重若千斤,举起来颤颤抖抖,挖下去歪歪斜斜,不是锄不下草皮,就是挖出坨死黄土。挖了那么几十下,她哎哟一声把扁锄扔了,张开手一看,掌心血泡如熟透的三月泡。只好让她回家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