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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首富 (1)

这一天陶秉坤把玉山、福生和新请的长工指派到牛角冲挖红薯去了,他自己则披着那件补巴夹衣,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把所有归属他名下的田块巡视了一遍,态度矜持地接受了十余位村邻的恭维。接着给神龛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和赵公菩萨烧了几炷香,又到土地庙虔诚地磕了一回头,然后就踌躇满志地上了坟山。

幺姑的坟冢静卧在山岗上,半枯的坟草被清朗的阳光照得一片金黄,山风拂过,瑟瑟作响。陶秉坤抚了抚长苔的墓碑,轻声与幺姑说话:“幺姑,你想不到吧?我成了村里的首富呢,哪个也没有我田多呢!丁字丘和晒簟丘也回到我手里了。幺姑,你要活着多好,你走得早了一点呢……唉,可惜你不在,我的欢喜都不好送给哪个呢!你要是高兴,就托个梦给我,好么?”他凝神倾听,荒草簌簌中,似有一种悠远的声音一掠而过。他背靠墓碑坐下来,泥土的气息顺着他的身体上升,沁入心脾。他抓住一把丝茅,用力一扯,连根拔了出来。他择了一根茅根,剥去黄色的皮,把那白色的根茎含在嘴里,轻轻咀嚼,一丝淡淡的清甜溢出舌尖……这时他听见了铿锵悦耳的马蹄声。山下溪边小路的拐角,闪出一匹白色的马,奋蹄扬鬃,疾驰而来。在秋天五彩斑斓的背景上,那马的形象鲜明而生动,犹如来自梦境,闪着一道迷人的白光。陶秉坤眯起眼,他认出伏在马背上的后生正是他的小孙子陶禄生。于是他起身招手,脸上密集的皱纹急速聚拢,久经风霜的眼角开出两朵迎风怒放的丝瓣菊花……

陶秉坤没有料到,孙子风尘仆仆打马而来,是专来剥夺而不是分享祖父的喜悦的。他下了坟山赶回自家院子时,那匹白马拴在禾场左边的柚子树上,缎子般光滑的身子冒着缕缕热气,嘴唇边悬挂着一些白沫。陶禄生背着手在阶基上来回踱步,很严肃、很焦灼的样子,屁股上的枪套随着他的走动一翘一翘。他刚踏上阶基,陶禄生就劈头盖脸地发出一连串诘问:“公公,你是不是买了几十亩田?是不是还请了长工?你是不是想当地主?!”

陶秉坤一愣,脸一黑:“我是想当地主,我想了一辈子了。你去问问作田人,哪个不做梦都想买田置地发家致富?!”

陶禄生跺一下脚:“公公你硬是越老越糊涂!如今是什么年月?是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了,岂能容许产生新的剥削者!”

陶秉坤鼓大眼睛道:“我一生一世土里刨食吃,剥削哪个了?我省吃俭用,好容易赚几个血汗钱,买了几丘田,共产党就眼红?”

陶禄生起了高腔:“不是共产党眼红,是共产党容不得一切剥削行为!你说你没剥削,你请了长工,不就是剥削他的劳动力?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要推翻剥削阶级的统治,特别是要废除封建土地制度,让耕者有其田。你这样做,不是要跟共产党唱对台戏吗?亏你过去还当过农会的副组长,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

陶秉坤气得双手乱抖:“我的立场站在我自己的泥巴里!你换掉开裆裤才几天,跟我摆官架子,还晓不晓得大小?我是你公公,你少跟我来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晓得种田吃饭,纺纱穿衣,买田置地,天经地义!我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置下这份家业,为哪般?还不是为你们后人过好日子,我又不能带到黄土里去!”

区长陶禄生这时才感到自己态度过于生硬了,于是缓和了口气说:“公公,不是我要摆架子,我是你的孙儿,可也是共产党的区长,这些大道理,我不能不讲!如今是新时代了,你那些老脑筋,不改不行了。你若不是我公公,我才不管呢,让你挨斗去。告诉你吧,马上要进行土地改革了,你要不把长工辞掉,不把买来的田处理了,会把你划成地主成份,没收你的田地财产不说,还要把你拉到台上去斗争!你难道硬要当一个革命对象?”

陶秉坤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半晌,才摇摇头说:“我、我不相信。”

陶禄生苦口婆心地:“公公,我还能蒙你吗?大革命时期不就这么做过么?公公,快把你那些田契字据拿出来处理掉,否则,我都觉得你成了我的敌人呢!”

陶秉坤疑惧地瞥孙子一眼。孙子那身干部服对他具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藏在亡妻首饰匣里的那些契书,是他几十年血汗换来的,他摸都还没摸够,他怎么可能又把它们拱手相让?那简直是要剜他的心头肉咧!刚刚回到他手里的丁字丘和晒簟丘是那样的滑腻肥沃,泥香四溢,虽被堂弟一家霸占,阔别多年,可他对它们仍是那么熟悉和迷恋,闭上眼睛,就能陶醉在那种特别的泥香中。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将他的田地割舍予人的,田地就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他一切的一切。可是他无法回驳孙子的大道理,更无法藐视孙子那灰色身影所代表的权威,他只好回避,暗自祈盼这一切不是真的。他像一堵山崖一样沉默了,接着,不声不响地踅到茅房,挑起一担尿桶到菜园里去。浇菜时,他恍恍惚惚,四周景物很不真实,手中的尿箪却重若千斤,他一次次地将尿水泼到菜心上去了。

陶禄生站在阶基上一筹莫展,母亲秋莲从堂屋里出来,责备道:“禄生,你对公公太不恭敬了,莫说你只是个区长,就是县长、省长,你也是他的孙儿,你也得孝敬他!”

“娘,我心里急得出血呢,哪顾得了许多!”陶禄生将事情的严重性细细叙说一遍,问,“娘,你晓得公公把田契藏在哪里吗?”秋莲眨眨眼,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那是你公公的命根子,你拿了它,就是要了公公的命呢!”“让他现在心疼一阵子,也比将来当地主挨斗强!娘,不用您去拿,指点一下就行,让公公骂我吧!”陶禄生说。秋莲慌乱地朝陶秉坤房内瞟了一眼,摆手道:“我不晓得不晓得!”

陶禄生只好自己去寻。祖父有用坛子藏钱埋在火塘里的习惯,但田契估计不会这么藏,容易霉烂。他走进陶秉坤卧房,打开柜子和书桌,仔细查看一遍,里头尽是祖母遗留下来的旧衣物和碎布头之类,一股陈年气息。把头伸进床底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可疑之物。床垫被他掀起,扒开铺草找,也没有收获。他将床重新铺好,手无意中触到那只四方的长枕头,抓住一捏,发现里面有硬物。他将枕头拆开,从里头掏出一个小小的红漆木匣来。小时候,他见过这个木匣,它是祖母的首饰匣。他把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卷田契字据。

陶禄生揣了田契走到阶基上。太阳已经落土,陶秉坤还在菜园里忙。秋莲在门槛边择菜,忧心忡忡地望着儿子。陶禄生望一眼祖父躬着的背影,不觉起了恻隐之心,眼角就有些湿。他晓得祖父这一生非常不易,他的作为对祖父来说意味着几十年梦想的破灭。可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时二叔玉山、哥哥福生和祖父请的长工莫胡子一人挑一担红薯吭哧吭哧进了院子。陶禄生连忙下了阶基,过去打招呼。玉山和福生见了他,都十分惊喜,将红薯倒在堂屋里后,围着他说长道短。他们的汗气里和言语中,都有一股清新甜腥的红薯气息。说了一气,玉山瞥见他手中的田契,疑惑地:“禄生,你这是?”

他连忙把二叔和哥哥拉到一边,避开莫胡子的耳朵,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严肃地说了一遍。玉山问:“禄生,真的非得这样么?”他点点头:“非这样不可!否则会累及全家。事情若不是这么严重,我也不会急急忙忙赶回家来。二叔,哥哥,公公是不会主动卖田的,我又不便出面,这事只有请你们鼎力相助了。凡是公公买进的田,都要卖出去,一丘也不能留!”玉山皱眉想了想说:“既然非此不可,那就依你的办吧,你是区长,大概不会错。可如今田贱得很,你公公买田才一个多月,田价又跌了很多,只怕值不了几个钱,划不来呢。”陶禄生说:“顾不了许多了,再贱也得卖,送也得送出去,只要不当地主,怎么都行。你们听说谁想买田吗?”福生说:“上次公公买田时,玉贤叔就羡慕得流口水呢,几次跟公公说,想要公公匀几丘田给他,公公没答应。”陶禄生点点头:“好,你们去办这事吧,卖给谁都行,脱手越快越好。还有,你们暂时莫声张,莫让公公晓得了,脱手了再跟他讲。”

陶禄生将须脱手的田契清出来给了二叔,把余下的放回祖母的首饰匣里,再塞进枕头照原样摆好。陶秉坤从菜园里出来,回卧房里去了一次,吃饭时虽绷着脸不说话,却也没有发作起来,陶禄生就揣测,祖父还没有发觉田契缺失。

放下饭碗,陶禄生就冲二叔和哥哥使眼色,催促他们快去村里找买主。他们走后,他就找了些草料,在禾场里一边喂马一边忐忑不安地等消息。等了两袋烟久,夜风很有些寒意,他便回到屋里的火塘边去。陶秉坤正拿着火钳,在火塘灰里煨红薯,火光映出一张布满皱纹的古铜色的脸。满屋子弥漫着红薯的焦糊的香味。陶禄生坐在小板凳上,默默凝视着祖父岩石般的身影。陶秉坤从火灰里扒出一个煨红薯,轻轻捏捏,见已熟软,便拍拍灰,往陶禄生面前一递,似乎祖孙间并无半点芥蒂。陶禄生双手接过红薯,立即烫得一哆嗦,红薯掉回火塘里。陶秉坤歉意地道:“哦,我忘了,你的手上没有茧的。”说着拿一根筷子往那个红薯里一戳,然后举起重新递给陶禄生。陶禄生正要将红薯往口里送,哥哥福生进门来,从他的脸色看,事情有眉目了。陶禄生的手就软了一下,那个红薯变得很沉,他索性把它放回火塘边。此时此刻,他无法享受祖父的善意,也无法正视祖父一无所知的目光。

夜深时福生悄悄告诉他,十几亩好水田,都卖给远房堂叔陶玉贤了,只是价钱比原来买进时便宜了一半。还剩下的七、八亩,二叔带着田契到庄坪去了,听说那里有人要。陶禄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到门外望望山谷上空,天幕上星星也变得清晰而明亮了。

翌日清早,鸡还没出笼,陶秉坤到菜园里点萝卜籽去了。长工莫胡子打着呵欠,扛起锄头正要上山,被陶禄生拦住:“莫胡子,你不用到我家做工了。”莫胡子惊讶道:“要辞我?为什么?”陶禄生解释道:“不是看不起你,是我家不能请长工,我是共产党的干部,怎么能干这种剥削人的事呢?”莫胡子急忙道:“没有剥削我呀!供我吃,供我住,一年有几石谷的工钱,过几天就开一次荤,我还从没碰到过这么好的雇主呢!”陶禄生耐心地道:“雇工就是剥削,你应该有这点革命觉悟,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回老家去吧,土改之后,政府会分给你土地的。

”莫胡子将信将疑:“有这种好事?可是我走了,谁帮你家种田呢?”陶禄生说:“我家没几丘田了,又有我二叔和哥哥两个壮劳力,不用你操劳了。”莫胡子朝菜园里望了望说:“秉坤叔没发话呢,我听你们哪一个的呢?”陶禄生正色道:“当然首先听人民政府的,我是区长,我公公也得听我的话,你现在就走吧。”莫胡子说:“你让我空着手走吗?”陶禄生只好在身上到处乱摸,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分钱来。此时共产党的干部实行供给制,每月几块钱的津贴根本不够花,他的口袋里经常是空空如也。无奈,他只好厚着脸皮找母亲要了两万元人民币(旧币)塞进莫胡子手里:“快走吧,莫让我公公看见”。莫胡子这才背起他的包袱,捧着秋莲给的几个煮鸡蛋,犹犹豫豫地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陶秉坤狐疑地四顾:“莫胡子呢?”家里人都埋头吃饭,没人回答他,他的眼光便在陶禄生脸上扫了几个来回。陶禄生便敏感到事情要暴露了,于是潦潦草草地扒完一碗饭,趁着祖父回房去的机会,匆匆向母亲告了别,走向禾场中的大白马。

陶禄生的左脚刚刚套进马蹬里,陶秉坤跳出堂屋门槛,手里举着那个红漆木匣,颤声叫道:“哪个偷了我的田契?!”陶禄生心里慌乱,不敢回头,歇力爬上马背。

陶秉坤顺手操起一支竹蔸烟竿,挥舞着向陶禄生扑过来,愤懑地吼叫:“你这养不家的孽畜、败家子!老子揍死你!”

陶禄生赶紧双腿用力一夹马肚,猛抽一鞭,纵马跃出院子,沿着山路狂奔而去。

陶秉坤冲到院门边,扯开喉咙大骂:“杂种!孽畜!有狠你莫回来,你再也不要回来!你还我的田、还我的田呀你!”骂着骂着,声音就哑了,接着变成含混不清的呜咽,他的身子慢慢地溜下去,瘫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

陶秉坤对孙子的怨恨没持续多久,因为孙子的预言不久就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