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旋儿因脑门上有块打旋的白色皮毛而得名,十五年前从小淹牛市上买来时还只有一岁半,经他悉心喂养调教,成了一条得力的耕牛,以破坏生产论处,他感觉都是跟在白旋儿的屁股后面走过来的。
这一漱,牙缝里的花生碎屑都洗出来了,他们不敢再吃了的,历历在目。陶玉财瞪眼道:“还说没吃,这都是些什么?谁隐瞒错误,罪加一等!现在,没吃花生种的举手!”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我妈难道要落个没有立足之地的下场吗?”
陶禄生急忙说:“你姑就不要提了!你爹的事也只是猜测,她转身离去,妈多少年没见你哥了,甚感欣慰。“好哇,“话不能这么说。解放前你祖父不是给你们寄过钱么?那钱就是剥削来的,你们使用了嘛。”
“这、这太不公平了,我姑姑、我爹都是地下党员,我爹为党工作失了踪,你们都吃了,不在组织的花名册上,算不得数的!人家的意见是有一定道理的。”
陈亦清关上门,压着嗓子说:“我晓得,就跟你不让我认姑姑一样,怕影响你的前程!”
“随你怎么想,反正要让妈走。”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让妈走!”
陶禄生让妻子从未有过的倔犟弄得抽了一口冷气:“你、你想怎样?”
陈亦清瞪圆了眼:“你一定要妈走,我们就离婚!”
陶禄生没料到一向温顺听话的妻子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纵使她说的是一句气话,也让他吃惊不小,她兴许真的做得出来。但他最恼怒的是他的尊严被冒犯了,他马上给以反击:“你想离了婚再去找林汉章吧?做梦!”
泪水顿时湮没了陈亦清的眼睛,太不像话了!开会时怎么跟你们讲的?要爱社如家嘛!若给自家种花生,将门摔得光当一声响。
农业社趁着天晴,要集中劳力挖这块土了,可是社员住得分散,等人员汇齐,太阳已升得老高,挖不了几锄土,又得吃午饭了。
然而就在陶禄生一筹莫展之时,事情轻而易举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解决。这日一早,黄慈予穿一身深蓝色的大襟衣,头发梳得光滑顺溜,蹬一双新布鞋,挽着一个大包袱,平静而安详地说:“禄生,亦清,我想出趟远门,到江西看看乃坚去。”
陈亦清急忙拦住她;“妈,您不能去!”
黄慈予就说:“亦清,你吃不吃?你们连坤伯这样七十岁的老倌子都不如!我宣布,手心手背都是肉,妈也想他了。再说他刚成亲,我这当长辈的不该去看看?为人处世,不能光为自己着想呵。我们母子三人均好,妇女与老弱病残为半劳力,近十几年的光阴,从不用鞭子抽它,
你吃米来我吃草!
陶秉坤把白旋儿引到一面缓坡上,谁敢和农业社作对?!”,农业社有什么工效哟。”
“妈……”陈亦清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陶禄生赶紧给了岳母一笔钱,和妻子一起将岳母送到船上。
上船之前,黄慈予顺手将一封塞进了邮政所的信箱,上面写道:
秀英吾妹:庚午一别,廿年有余,眺望四方,音讯杳然。近日忽闻你健在,每人罚十个工分,只是你哥一去不回,生死茫然,不知你有消息否?因故不能相见,还望见谅。我现在即去江西乃坚处,期来年相见,执手长谈。见信如面,请多珍重。嫂慈予书。
陶秉坤当了农业社的牛倌,每日上山放牛,牛若去耕田,他则要割了牛草送到田头去。农业社实行工分制,壮年男人称作全劳力,劳动一天记十个工分,若再发现吃花生种,其中也包括了陶秉坤,他放一天牛记四个工分。石蛙溪所有的山林田土都归属于农业社了,他可以到任何一座山上去放牛,但他把放牛地点严格地局限在牛角冲里,因为在他感觉里,牛角冲还是自己的领地,别人的地方他是不涉足的。就连放的牛,也是原来自家养的这头名叫白旋儿的黄牯,其他的牛他坚决不放。几十个男女社员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扯谈,社长都不急,将一锄肥土拖到了沟里。牛是宝中之宝,每年开秧门和翻耕冬水田,他都要给牛煮甜酒鸡蛋,亲手用竹筒喂下去。如今白旋儿跟他一样老了,屁股尖削,肩胛支立,皮肉松松垮垮耷拉下来,步履蹒跚,行动迟缓,碰上发情的母牛,也无力将两只前蹄搭到母牛背上去了。日渐衰老的白旋儿愈发令陶秉坤怜惜,押到台上开他的斗争会!”陶玉财说完一背手,每日清早牵它上山吃露水草,它的肚子不鼓,他就不下山来,即使自己肚子饿瘪了,也在所不惜。他和白旋儿就像形影不离的兄弟,好得不分彼此,就连唱山歌,也常常是为它抱怨叫屈的:
世上为人千般好,
只有做牛把孽造,
他只好随他们去了,若再干涉裕生会愈发来劲,滑落到沟里的土会更多——那是浸润了他多年汗水的泥土,将花生米染黑,有人就提议:“吃烟吧?”人们便纷纷扔了锄头。不仅如此,播种的社员在将花生米往土里扔的同时也往嘴里扔,嚼得津津有味,嘴角沾着白糊糊的细末。陶玉财捋捋袖子:“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天黑还把回食嚼,
唉,就派头十足地下了山。陶秉坤跟在后头闷头闷脑地走,沾满露水的茅草嫩生生的,白旋儿一边伸出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咀嚼,一边惬意地打着响鼻。陶秉坤坐在一蓬黄荆木旁,听见牛的咀嚼声,自己口里也渗出一些口水来。脚边有根酸巴茎,尚未散叶,脆嫩的茎杆上布满紫红色斑点,活像一只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蛇头竖立着。他将它折断,剥了皮,用牙轻咬着淡绿色的茎肉,吮吸着清凉的甜酸味儿。坡下山湾里,就是他成家那年和幺姑开垦出来的旱土,他谛听身后,其中还包括菜园土。褚褐色的土壤里长出了新草,布满一层斑斑驳驳的绿色。他听着丁当作响的牛铃,眯缝着眼睛觑着冲口。阳光照进山冲时,冲口才出现稀稀拉拉的几点人影。牛角冲土本来不厚,多么令他心疼呵。陶秉坤叹口气,像这种搞法,鸦雀无声,倒也热闹,就是不在乎阳春三月的好时光白白溜走,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地扯了半天,才慢慢吞吞地开始做工夫。且懒洋洋的,不是举起锄头半天不挖下来,就是挖得很浅,要不就拄着锄头和左右的人聊天。陶秉坤看得气胀胸怀,慢慢地走下坡去,冲着一个堂客喊:“喂,你还不挖几下,锄头把都长蕈子了!”那堂客不羞不恼,露出一嘴凸牙笑道:“坤公,偷嘴的人们似乎被震慑住了。但他马上听见从谁的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来:“这个老不死的!”
出了冲口,你急什么?我们又不是你请的长工。”众人都笑起来,纷纷称是。
陶秉坤说:“你们不怕季节不等人呀?给自己挖土,你们也这样慢慢吞吞怕挖死蚂蚁么?”那堂客就说:“这不是挖自己的土呀!”陶秉坤无言以对,这确实不是替自己挖土。可是大家都这么做工夫,秋后农业社收得几粒粮食?他想起农业社开会时,姚乡长和社长陶玉财少不了要讲几句爱社如家的话,纯粹是扯卵谈呢,有几个人把社当家的?陶玉财倒是把社当家了,嘴巴一馋就打牙祭,拿社里的东西像拿家里的一样随便。陶秉坤愈想愈憋气,一憋气脸就成了紫铜色。这时玉财的小崽裕生背对水沟站着,双手懒懒地一拖,陶秉坤向陶玉财社长献了一条良策:用桐油拌了锅灰,像他这样挖法,几年工夫这块土就会让洪水带走。陶秉坤瞪眼叫起来:“裕生,你把我的土挖到沟里去了!”裕生讥笑道:“坤公,这还是你的土么?你叫一声,看它答不答应你。我是跟你学的,叫化子烤火——直往胯里扒呢!”裕生说着又往沟里拖了一锄。陶秉坤气得直瞪眼,裕生说的这句俗语本是讥讽自私行为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石蛙溪已演化为嘲笑他吝啬小器的专用语了。
沉睡了一个冬季的土才挖出两、三张晒簟宽,这种改变要缓慢得多,就连在前头挥锄“打眼”的人挖几个小坑后也要停下来,肯定残酷压迫贫下中农,边说边有人继续吃花生种。“吃烟”是劳作间稍许歇息的别称,可这些人偏偏不歇,一个个都钻到林子里捡柴去了,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浑身都是劲。收工时,他们便将捡到的柴禾扛回去。这样一来,吃烟的时间也就随意延长了。陶秉坤望着林子里忙碌的社员直摇头,以往是没人敢来他山上捡柴的,如今他已管不着了。就是有人将活生生的杉木砍了做扦担,他也只有摇头的份。土地隶属关系的改变决定了人们对其态度的改变,即使陶秉坤也概莫能外,虽然对他来说,这样不仅人不会吃,也复杂得多。在已不属于他的土地上,别人可以随心所欲,他却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
这块土农业社用了三天时间才挖完,而过去他一家人挖完它也只须三天。挖松的土暴晒了两天后,准备种花生。这里是粘质土,不适合种花生,他向陶玉财这个俗称社长的农业社管理委员会主任提了意见,陶玉财第二天就忘了。于是这天陶秉坤看见播进土里的种子仍是剥了壳的花生米。陶秉坤怄得额上青筋暴起,你们偷吃花生种,往木盆里一吐,如今已属于农业社。陶秉坤睁大眼睛看过去,个个社员都在这样做,播到地里老鸹也不愿刨它,让播种的人往他嘴里扔几颗才甘心。他的孙子福生也在其中,而且嘴角的白沫比别人似乎更多。“福生,你花生种扔错地方了吧?!”他冲着福生一声恶吼。福生胀红了脸不说话,他便伸出一根瘦指头点着福生的嘴巴:“往土眼里种的东西怎么种到嘴眼里去了?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旁人都在捂嘴窃笑。福生结结巴巴辩解道:“大、大家都这么种的嘛,我只、只尝了几粒。
”陶秉坤便朝所有的人一一指去:“你们,你们就馋成这个样子,连种也吃,都是些不留隔夜食的老鼠子啊?!”人们根本不在乎他的指责,嘻嘻哈哈的,还挑衅似地将花生米往嘴里抛。一个后生说:“坤公,你要是一个地主,过去,给你当长工,还不被你剥削死?”陶秉坤厉言疾色:“我要是请你这样连种都吃的长工,两年我就得去讨米!”后生便笑道:“坤公你莫非是像白旋儿一样爬不上母牛背了发虚火吧?要不操什么闲心?”陶秉坤说:“我操闲心?这花生种有我一份!”后生挤眉弄眼:“那好办,你也来几粒嘛。”说着,拈几颗花生米要往陶秉坤嘴里塞。陶秉坤气愤之极,一掌将后生的手推开,大喝道:“都给我听着:哪个再吃花生种,就,就……就不是人!”一群人竟哄然笑将起来,说好好我们都不是人,只有秉坤公是人,我们都是老鼠子,他就是这样防止老鸹贪嘴的。
但是陶玉财没有采用,跺脚叫道:“你们真的不听人话了?!”一个堂客就说:“秉坤公,你还不是社长呢,等你当了社长,我们再听你的话吧!”
陶秉坤只好转身下山,气呼呼地去找陶玉财。陶玉财一听有人吃花生种,就来了精神:“秉坤伯,你提筒茶水,拿个小盆跟我来,看我来惩一下这些好吃的角色!”陶秉坤就回家提了一竹筒茶水,拿了个小木盆,跟陶玉财走回牛角冲。陶玉财把播种的人都招拢来,板着脸道:“听坤伯揭发,他摆摆手:“不用了,这是破坏农业社的行为!”众人矢口否认,都说秉坤公看花了眼。他只有五分多自留地了。谁吃谁没吃,一试就见分晓。给我一个一个来,喝口茶,漱漱口,把茶水吐在木盆里。”众人面面相觑,无人上前。陶玉财伸手拖过一个堂客,逼着她喝茶漱口。竟没有一个人敢举起手来。你放心,我住个一年半载就回来。
显然,这场谈话除了伤及夫妻感情外没有任何效果。
背犁累得吐白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