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狗,”冈德接着说,“它肯定是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失去了主人,那应该是一个法国人,也许已经被德军杀死了。它亲眼看着坏人进入了主人家,将丰满的粮仓抢劫一空,这些可怕的景象把它吓坏了,于是它躲进森林之中,远离人类,在黑暗的荆棘丛中藏身。也许它只在夜晚出来寻找食物,它有着猎狗的血统,而且由于长年累月待在森林中,过着逃亡犯一样的生活,它野狗的本性又恢复了。”
“我遇到它的时候,它很吃惊,因为我没有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很镇静,在我身上,一点害怕的气味都没有。所以它也没有慌乱,更不会对我发起攻击。这么多天以来,我是它遇见的第一个不惧怕的人。”
“当然,也许在它看来,我和它一样,都饿得不行了,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找食物。所以,它把我带到了德军的食品库。那简直就是一座食品的矿山,它从地道里爬进去,为我叼回一些肉。我判断出地下有许多库房,那里不仅有德军的食物,还有石油和炸弹,所以我采取了一些行动。上帝保佑,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先不谈这个了。”
“老实说,我很讨厌战争。你看,在夕阳的照耀下,珠穆朗玛峰如同一座熊熊燃烧的炼金炉,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请引领我从虚幻走进现实,
从黑暗通往光明,
从喧嚣回归平静。
祈祷完成后,冈德静静地走出房间,从加尔各答出发,准备前往香格里拉附近的喇嘛庙。不过,在讲述他的行程之前,我得先告诉大家,冈德是如何被从法国战场转送到我们家来的。
1915年2月下旬,孟加拉政府已经明白,花颈鸽无法飞上蓝天,再也无法执行任务了。而带着花颈鸽前来的冈德,也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只杀过老虎和猎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杀死过其他的生命。而且,他现在还身负重伤。因此,冈德和花颈鸽,他们一起被作为伤员送回了印度。3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加尔各答。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我简直怀疑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无论是花颈鸽还是冈德,都饱受惊吓,都受了很重的伤。
冈德把鸽子还给我,然后准备去喜马拉雅。在出发之前,冈德叮嘱我:“我必须治愈心中的恐惧和憎恨。在以往的生命中,我目睹了人类之间太多的杀戮,我的心中伤痕累累。我得了一种可怕的疾病——恐惧,所以,我以伤员的身份退伍回家。现在,我要独自回到自然中,去治愈我的疾病。”
冈德出发了,朝着香格里拉的喇嘛庙前进。他要通过祈祷和深思治愈心中的恐惧。而我,也在想尽一切办法治愈花颈鸽的恐惧。无论是它的妻子,还是它已经长大的孩子,都无法使它康复。它的孩子不怎么亲近它,它们把它当作陌生人,因为它几乎不关心它们。但是它的妻子却非常关心它。即便如此,花颈鸽依然无法振作。它只是偶尔蹦跳一两下,除此之外,它再也不肯做更多的事情,更别说飞行了。
我请来了鸽医,那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他为它做了细致的检查。结果一切良好,它的翅膀完全康复了,它的骨头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它就是不飞。它甚至拒绝张开右翅。当它原地不动的时候,它喜欢保持单腿站立的姿势。
本来,我可以不用理会这件事情。可偏偏就在那个时候,花颈鸽和它的妻子开始筑巢了。4月中旬,人们避暑度假的时间开始了,我收到了冈德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你的花颈鸽,”他提醒我说,“现在不可以筑巢。如果它的妻子生了蛋,那么就把那些蛋毁掉吧。总之,千万不能让那些蛋孵出来。一个患有恐惧症的鸽子做父亲,带给世界的只能是一些劣质的孩子。趁着我的旅行还没有结束,将花颈鸽送到我的身边来吧。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现在感觉好多了。赶快把花颈鸽送过来吧,慈祥的喇嘛希望见到你和你的鸽子。就在这一周,寺庙里的五只雨燕将会从南方飞回来,它们和花颈鸽是好朋友。见到它们后,它一定会非常高兴。”
我听了他的建议,带上花颈鸽和它的妻子,将它们分开放在两个笼子里,朝北方出发了。
春日里,山峰别有一番风貌,这和我在秋天看到的景色有很大不同。我的父母也很关心花颈鸽的事情,早早地将丹特的房间收拾好了。四月的最后一周,我刚刚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妥当,就带着花颈鸽随着藏族人的马队走向香格里拉。我把它的妻子留在家里,假如它能够飞起来,一定会飞到它妻子的身边。这也是治疗所必须采用的方法之一。它的妻子是激励它飞起来的最后王牌。
冈德说,花颈鸽会努力地飞回去,帮助它的妻子把刚生下来的蛋孵出来。实际上,我们离开一天后,我的爸妈就把蛋毁掉了,我们不希望得到带有先天残疾的小鸽子。它们会给花颈鸽家族带来耻辱。
我把花颈鸽放在肩膀上,它就在那里一直待着。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把它放进笼子中。呼吸着山区的空气,晒着山区的阳光,花颈鸽的健康状况得到了很大改善。不过它依然没有要飞行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回到家中与妻子团聚。
喜马拉雅山的春色别有一番风貌,让人着迷。峡谷里炎热潮湿,遍地都开放着白色的紫罗兰,期间还零零散散地点缀着一些覆盆子,蕨蔓疯狂地向四周伸展,似乎要占领整个山谷。那些白色的山峰高耸入云,成为蓝蓝的天空中镶嵌的宝石。树林郁郁葱葱,种类繁多。矮生橡树、大榆树、喜马拉雅雪杉和栗树,都在拼命地生长着,它们的枝叶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它们将枝叶和根向外扩展,极力地向四周扩张,以争夺更多的养分和阳光。树荫下,丰茂的野草吸引了成群结队的牡鹿过来啃食,但牡鹿们不知道,那些老虎、狮子等凶猛的动物正躲在远处虎视眈眈地看着它们。在这片生机盎然的地方,动植物们为了生存,相互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就是生存法则。
我们穿过黑暗的森林,终于重新见到了阳光。那些金色的光芒,映得我们几乎睁不开眼,我感到有些晕眩。天空中飞舞着金黄色的蜻蜓,麻雀、蝴蝶、知更鸟也来凑热闹,还有孔雀、松鸡、鹦鹉,等等,有的在枝头跳跃,有的在山间飞翔,有的在追逐求偶,有的在嬉戏打闹。
我们继续向前走,来到了一大块开阔地带。这里一边是松树林,一边是道路。斜坡很陡峭,我们爬上去之后都累得气喘吁吁。而且由于地处高原,空气稀薄,使得我们的呼吸更加困难。只要发出一丁点声响,声音都会传得很远,明明是耳语,但在好几英尺之外都能听到。
大家都沉默了,动物也沉默了,只有动物蹄子发出很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
大家在孤寂之中前行,心中充满了敬畏之情。靛蓝色的天空十分晴朗,万里无云,偶尔有一两只白鹤往北飞去,发出长长的鸣叫声。有时,也会有老鹰斜斜地飞过,声音十分低沉。一切都那么清秀,充满着勃勃生机。
兰花是昨天夜里开放的,今天看到我们到来,感到很好奇,正眨着紫色的眼睛看着我们。万寿菊上面铺着一层晨露。在山地的湖面上,莲花盛开,无论是白色还是蓝色的,都吸引了大批的蜜蜂前往。
我们马上就要到香格里拉了,已经可以看到喇嘛庙的屋顶,它们站立在山脚下,似乎在迎接着我们的到来。屋顶上高高翘起的飞檐,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古色古香的墙壁也慢慢浮现。我的心情激动起来,脚步也加快了。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便爬上了通往寺院的石阶。
这里远离战火,能和这些超脱世俗的僧人们生活在一起,真是太令人轻松愉快了。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和冈德穿过冷杉林,来到了清澈的泉水旁边。
我们洗了个澡,也帮花颈鸽仔细地清洗了一遍。我们把花颈鸽留在笼子中,它美美地吃着午餐。趁着这个空儿,我和冈德来到餐厅,见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喇嘛们。餐厅的柱廊很华贵,看起来是用檀木做的,上面还雕刻着金龙。大梁是柚木制成的,历经岁月的洗礼,已经变成了黑色,但依然非常结实。上面雕刻着大朵的莲花,至今依然清晰可见。喇嘛们身穿橙色长袍,静静地坐在红色砂岩地面上,正在做祈祷,这是他们每餐之前必做的功课。
冈德和我站在门口,等待着他们的功课结束。
他们正在唱圣歌,听起来和《格里高利圣咏》有些相似:
佛祖
佛祖
佛祖
智慧之树的守护神,
追求大道的僧侣的守护神,
在威严的宝座上,
生命的莲花金光闪闪,
你是我们的守护神。
我走上前去,对着住持深深地施礼。一种威严自然而然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微笑着赠与我祝福。我对着其他喇嘛施礼完毕,和冈德一起坐在餐桌旁边的小凳子上。凳子不高,坐在上面,桌子刚好与胸部相齐。我们饱受炎热之苦,现在可以坐在凉快的小凳子上,真是太舒服了。
饭菜很丰盛,有扁豆汤、煎土豆和咖喱茄子,还有鸡蛋。不过我和冈德都没有吃鸡蛋,因为我们是素食主义者。喇嘛们还为我们准备了滚烫的绿茶。
吃过饭,住持邀请我和冈德到他的房间休息。我们跟着他,爬到了寺内最高的崖顶,他就住在那里。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一个洞室,很像是老鹰的巢,顶端还长着几棵冷杉。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家具,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卧室。
大家分宾主落座,住持说道:“神明无限慈悲,我们每天都在寺院里向他做两次祈祷,祈求他治愈所有人的疾病。然而战争仍然无休止地进行,甚至鸟兽都染上了恐惧。人们已经不再拥有平和,他们充满了恐惧、疑虑和仇恨,想要完全从中解脱,也许需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喇嘛皱起眉头,嘴角垂了下来,显得有些疲倦。我知道,他是为全人类而悲伤。虽然他居住在这个简陋的“鹰巢”中,远离世俗和战争,但与那些投身战争的人相比,他更能感受到人类罪恶的深重。
接着,他微微地笑起来:“现在让我们讲讲花颈鸽和冈德吧。假如你希望你的鸽子重新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就必须给予它无穷的勇气,就像冈德在这些天里为自己做的那样。”
“尊敬的长老,那么我该如何做呢?”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住持的脸是蜡黄色,现在微微红了一下。显然,我这种太过直接的问法让他有些尴尬,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鲁莽是一种很没礼貌的行为,太过直率同样如此。
住持好像明白我的想法,为了缓解气氛,他接着说道:“在每天黎明与黄昏之时,你把花颈鸽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对着自己说:‘让勇气充满我的整个生命吧,让勇气充满每一个活着的生物心中。让我变得无比纯洁吧,让我把勇气赐予我接触到的每个生物吧!’这样坚持一段时间后,你的精神、心智和灵魂都会变得无比纯洁。到那时,恐惧将会离你而去,怀疑也不会降临到你的身上。同样,你的鸽子也会因此而得到解脱。一个人,如果能将自己变得纯洁,他就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精神力量。记住我的建议,每天做两次。我们的喇嘛也会帮助你,让我们期待好结果吧。”
说完,住持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也许冈德曾经告诉过你,在对动物的了解上,没人比得过他。我们的恐惧让别的动物感到了恐惧,所以它们才会对我们发起攻击。现在,你的鸽子正处于恐惧的状态,它觉得整个天空都要攻击它。即便是一片树叶的抖动,都会让它陷入惶恐之中。一片阴影都会让它极度不安。但是,痛苦的源泉是它自己。”
“这个时候,你看西北的那些村庄——就在山脚下,它们也正遭受着和花颈鸽一样的痛苦。现在正是动物们向北迁徙的季节,居民们受到了惊吓,于是拿着老式火绳枪猎杀它们。动物们以前从不攻击人类,现在却这么做了。野牛来了,吃掉了田地里的庄稼,豹子来了,偷走了人们的山羊。今天又有人来说,昨天晚上一个人被野牛杀死了。我曾经告诉过他们,要用祈祷和冥想来消除恐惧,但他们从来都做不到。”
“为什么呢,尊敬的长老?”冈德问,“您为什么不允许我下山,将那些野兽除掉?”
“时机还没有成熟,”长老回答说,“现在,你在清醒的时候已经无所畏惧,但在梦中,你的心中依然藏着恐惧。我们必须继续祈祷和冥想,才能将你灵魂中的恐惧全部赶走。等你完全康复后,假如那些害人的野兽还没有离开,你就可以去解决掉它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