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年福祸相依的岁月后,李清照遭遇了爱情之痒、婕妤之悲。感情波折让敏感的李清照受尽煎熬,少妇易安不可避免地陷入了绵密的伤心,渐如黄花憔悴。
——满庭芳(小阁藏春)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看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久别重逢真让人热血沸腾,尤其是她已经用了几百个昼夜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喜悦化作“归来也”的欢呼,感染力非常强。
她的喜悦如此珍贵,因为太少,而且短暂。这次也是,炙热的欢喜只是瞬间,很快燃烧殆尽。还没来得及和人分享,她就陷入了难以言说的忧愁。类似的情绪在这首《满庭芳》和稍后所作的《多丽》中都有所流露,后人将她在这段时间的愁概括为“婕妤之悲”。
婕妤是宫廷嫔妃的称号。宫里女人的烦恼最常见的不外乎两种:或嫌权力太小,或嫌爱情太薄。如果只为前者,斗智伤神而已,但要是为了后者,伤神之余更怕伤心。她们看向同一个男人,朝朝暮暮只盼讨他欢心,可是,那人的情与爱注定只能分成大大小小的若干份,送出时有如施舍。
女人的爱很无私,她若爱了,青春、财富乃至生命,都能毫无怨言地给你;女人的爱又极自私,她能给你一切,却容不得把两个人的感情和第三人分享。可是,环绕在皇帝身边的,又岂止第三人、第四人!这让“婕妤”如何不悲?
世俗默认男人可以纳妾,女人必须守节的时代,宫墙内外的女子有一样的悲哀。丈夫越是富贵显达,她们就可能要和越多的女人分享他的感情。她们不满,却不能忌妒,男人们说了:“妒能乱家。”故而妒被列入“七出”,可作为男人休妻的依据。于是,女人们把怨愤硬生生地忍成幽怨,久而久之竟也就习惯了。恰是习惯,让一切不合理显得顺理成章。
可能是出于对丈夫即将纳妾的担心,或是这样的尴尬已成现实,重回汴京的热情迅速降温,夙愿得偿的快乐还没持续多久,李清照就坠入了春藏昼锁的冰凉世界。
后人之所以说这首词发的是婕妤之叹,一是源自整首词的伤感味道。
李清照与赵明诚久别重逢,政治施加于她的无端迫害又被解除,按理说她该是明亮的、雀跃的,但是很明显,除了一首《小重山》,她写于在这段时期的词多被悲愁笼罩,色调黯淡且压抑,《满庭芳》是其中一首。
在这首词里,春是藏着的,昼是锁着的,一切明媚的色调都被莫名的情愫束缚着,压制着。她的心就像无限深幽的画堂,好像藏着很多秘密,欲向外宣泄,却又被自己上了锁,不可说,无法说。有人说这首词里藏着李清照“内心的隐秘”,是什么秘密不好开口,就连在词里也要遮遮掩掩?
她本就兴致缺缺,待到篆香烧尽、日影沉沉,人也随着暗下去的光线一起陷入沉寂。
李清照甚爱梅花,未嫁之前曾在家中植下一株江梅。眼下,这株梅花“渐好”,意味着她此时不在夫家,而是在李家老宅。她说“无人到”,语气是平淡的叙述,看似波澜不惊,实则藏着“盼人到”而人未到的极大失望。没有临水登楼的兴致,亦无人相伴,她身边只有江梅,恰似昔日何逊以梅为友,寂寥的人与花对视无言。
解读本词的另一个关键正是何逊这个人。何逊是南朝梁代诗人,爱梅成痴。相传何逊在扬州任官时,宅院里有一株梅树。每逢花开,他就在树下久久驻足,不肯离去。因官职调动离开扬州之后,何逊终日思梅,终于恳请朝廷将他再度调任扬州。重回之日,正逢梅花盛放时,何逊对着满树花香,笑得很是快慰。
可惜这一瞬间的心满意足不足以冲淡他一生的抑郁。何逊为人耿直,虽曾得到梁武帝的赏识,却因时有忤逆言语被武帝疏远,且屡遭谪迁。辗转半世,他也不过是个进不得幄幕的幕僚。在他的名篇《咏早梅》(又作《扬州法曹梅花盛开》)里,可以读出些许失意和落寞。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
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
早知应飘落,故逐上春来!?
易安和何逊同为爱梅人,写词时又引了何逊与梅的旧典,想来她应该读过这首诗。“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何逊借了陈阿娇被黜长门、临邛卓文君遭弃的伤心事,抒自己不得志的郁郁情。陈阿娇和卓文君相同的经历是被疏远、被遗弃,汉武帝有李夫人、卫子夫,肥环瘦燕不必多说,司马相如也有过弃患难之妻、纳妾蓄姬的念头。《满庭芳》里李清照对梅神伤的情状正与何逊相似,但易安无仕途之念,不求闻达于诸侯,故而不会像何逊一样作“香草美人”式的咏叹,她要叹的,是关于爱情的不安。
人若心都不专,如何保持感情的纯粹?一方比另一方爱得认真,天平就会失衡。这时的李清照,和陈阿娇、卓文君有着同病相怜的感伤,她不无失望地说“无人到”,女人倘若注意到某人的缺席,这人必然是她在意和期盼的。
易安可能会怨,却不能妒,不能恨,就连写词都要做些遮掩;她的含蓄是出于自持的本性,即便惆怅不能失了自尊与优雅。且看这首词的下阙,江梅虽美,终归“难堪雨藉,不耐风揉”,就如那些美丽的女子,奈何不了世俗的伤害。梅花落的笛声不止吹得花谢,还扰得愁起。莫要怨恨花落雪消,要知道,纵使风把落梅吹扫一空,也不会吹散词人与梅的相惜之意。人“难言”时,趁着良宵伴着淡月,想起梅的风姿,依旧清雅风流。
她苦闷、悲伤,却克制。这样压抑的自强与自爱,比喋喋不休地哀婉幽怨更加尖锐,令人不忍卒读。大概易安心迹过于隐晦,使得关于赵明诚纳妾的揣测显得轻率,恰可在下文中细细推敲,因为待到这年秋天,她对菊长叹,写下慢词《多丽》时,那股浓烈的婕妤之悲竟掩也掩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