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易安是个出色的电影编导,视觉大师。她仅用33个汉字就写了一个故事,甚至赋予这个故事强烈的镜头感,如果我们声情并茂地将这首词读完,整个场景就会立体地呈现在眼前。
疾风骤雨肆虐了一夜,醉酒后睡得酣甜的闺中小姐迷迷蒙蒙地听到风雨声,心中记挂着园里开得正旺的海棠花,却因酒醉乏力又陷入沉睡。天明后还未睁眼,昨晚忐忑的心情便涌了上来,惺忪着唤了一声外间的侍女,小丫头轻手轻脚地过来卷帘。
小姐犹豫了一下,问:“园子里景况可还安好?”
侍女随口应着:“园里的海棠经了这风吹雨打,却也还和平常一样。”
小姐轻哼一声,微愠:“你可知道,那海棠定然已是绿叶繁茂,红花凋零了!”
李清照精造句,善谴词,巧用字,但才情不刻意外露。这首小令,三十余字无一难字,如此平白浅近又能让人回味无穷。
后人称这首词有人物,有情节,有对白,有情绪,若非有生花妙笔,恐难驾驭。最经典一句在于“绿肥红瘦”,清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里评此句:“人工天巧,可谓绝唱”。一般来说,肥瘦二字很难让人联想到诗情画意,但易安却在这四字上套用了多种辞格:通感、借代、对比、拟人、摹色、衬托,将园中海棠被骤雨摧残之后叶多花少、绿浓红浅的情状描摹地如此通透,直将腐朽化了神奇。
李清照通过“绿肥红瘦”四字展现的文学天赋,在当时就已经令时人惊艳,“当时文士莫不击节”。名士之一就是名列“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他与李格非素有交情,曾作文章《有竹堂记》称赞李格非的勤学严谨。每有机会,晁补之定要跟人宣扬:李格非家的女儿,可是个才女!如此一来,李清照十几岁时就已才名远播。
除这惊世绝句之外,这首词中还有一字格外动人——“试”,若说“绿肥红瘦”给人的冲击是视觉上的,那这一个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试”便直截了当地戳到心窝。
人们大抵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越是在意,越是忐忑。词人心知经了这一夜风雨,海棠定是不堪蹂损而残红狼藉,她不忍心亲眼见此景象,又怀着侥幸的期待,于是忐忑着“试问”正在卷帘的丫鬟,一个“试”字把词人害怕听到海棠凋零的消息,又关心花事的曲折心理再现出来,神情口吻,仿佛就在眼前。这般惜花爱花的心事,有人知否?
林黛玉最有可能懂她。
黛玉葬花是《红楼梦》里的经典一幕,书中第二十三回写到:
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爱花,欲使落花逐流水,但黛玉却道这个方法不妙,宁可多费些心力将之埋入花冢,也不肯让这清洁的花被别处的污垢糟蹋了。黛玉爱美怜花的细密心思源自她本人的高洁,而非一时心血来潮。
黛玉不但是红楼惜花人,还有人说她是大观园里的李清照。这两个女子确有几分相似,命运待她们不薄,天生的才华,敏感的情思,完美主义的理想;但生活只给了她们一半幸福,没辜负锦衣华盖、轻狂风流的年少,也没能逃脱坎坷多舛、锥心刻骨的命运。
但两人又不同。同是性情中人,黛玉的通透来自她的率真,易安的豁达则来自她骨子里的豪气,黛玉心里多是女儿家的小情怀,易安却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放置在了大时空里。
且说这一场花事,想到随流水而去的花朵可能会误入泥塘,林黛玉一定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她只觉自己就是那待人处理的落红,其后所作的一首《葬花吟》更是字字句句皆藏心事;想到满地狼藉的落花,李清照当然也会惋惜,也会遗憾,但这时的她还没有体会到与春逝花陨相伴的韶华渐老之感,诚然是因怜花而伤花,因喜春而惜春。
还有一个惜花人也写过一首咏海棠的诗,便是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苏轼《海棠》
说来有趣,苏轼与李清照,一开豪放先河,一为婉约之宗,却不约而同地借诗词表达了对海棠的相惜之意。易安表达得急切,东坡则袒露直白,“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最是痴绝:当月光转过回廊,再照不到海棠花上,诗人竟不忍将花独留在暗处,干脆点起蜡烛以烛光为海棠花驱散黑暗,大有与花相伴、通宵达旦之意,真不知这是诗人之幸,还是海棠之幸!
爱花的人大抵如此,因花开而展颜,因花香而沉醉,因花谢而伤感,因花落而坠泪,到了极致便是一个“痴”字,看起来苏东坡似乎比李易安还要痴迷几分。不过倘若李清照没有因酒醉而酣睡,她大概会披衣起床,寻个法子帮海棠遮风避雨也未可知。
惜花之语向来繁多,李商隐的“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让人感慨,晏殊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平添惆怅,林黛玉的《葬花吟》除有几分傲气,就徒剩伤心了。细细咀嚼苏轼的《海棠》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没嗅到海棠花的芳香,倒读出了一股仁义厚道。
无论唐宋,花开花谢固然是同样的风景,春归春至照样难留,但不同人会写出不同的味道,因为他们早已把各自的品性,乃至全部生命都种植在了作品里,只待知音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