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才女的极大不幸,常常是一颗真心无所寄托。远的如蔡文姬、谢道韫、朱淑真,近的如张爱玲、萧红,或所嫁非偶,或遇人不淑,或一份痴情被命运玩弄于股掌。重情的天性使然,那些生活重负都压不垮的女子,面对爱情却易被折断。
与她们相比,李清照得到并享受过爱情,投入且彻底,自由而坚定。
在盛世末的欢歌里,她遇到赵明诚,邂逅爱情;在乱世初的风声鹤唳中,丈夫暴卒,她也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赌书泼茶把酒言欢的幸福、典衣当物购置古玩的乐趣,锦衣玉食的安乐生活、阳光温淡的青州十年,都随着金兵的到来戛然而止。此后她流离失所,不仅再嫁无果,反而一尝孽缘的鸩毒。今昔对比更显凄凉,有人说这是易安的不幸,但细究起来,真正伤害到她的多是命运时局,而非爱情本身。
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感情有多深?相思词中可见端倪:她的思念未作遮掩,她的情意执着坚定,即使偶有伤感也掩不住一袭风流,努力地爱,不卑不亢。
这是一个人未团圆的重阳节,赵明诚远游在外,李清照无心过节,心事重重。天气似也感知到她的百无聊赖,薄雾浓云,一派慵懒。倘若此时赵明诚突然还家,会不会像一束阳光将云雾劈开呢?
看着香料一星一点地在金兽香炉里燃烧殆尽,时间也一分一秒地撵着前面光阴的脚步,悠长的白昼对孤独的人来说实在是种折磨,将至的夜晚想起来也让人有莫名的抵触——看到玉白瓷枕轻纱罗帐,就想到往日团聚时的温馨,现在却只恐夜半凉意透进心里。相聚时的一切美好,到离别时就会成为甜蜜的负累。
遣怀需借美景,也少不了美酒。易安善饮,在她留下的词作中,提到酒的几乎占了一半。古代文人对酒情有独钟,更有甚者无酒不成诗,或浅尝或酣醉,或借酒浇愁或乘兴痛饮,酒酣之际便是灵感来时。
易安在东篱之下对菊孤饮,这一饮就到了黄昏。暮霭渐渐压下来,天地要缝合在一起,花香越加浓郁,愁思也更上心头。黯然销魂的模样,莫过于西风卷帘人比花瘦。
花瘦成于天然,人瘦却因相恋,人解花语花通人性,一时之间人与黄花影象叠加,竟生出了同样的黯然。
相传李清照曾把这首《醉花阴》寄给远在外地的丈夫,赵明诚读罢,比试之心大起,“忘食废寝者三日夜”,作词五十首,然后把易安的这首词夹杂其中,拿给朋友陆德夫品评。陆德夫把玩再三,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便问是哪三句,陆德夫回答:“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经此一番,赵明诚对妻子的才华心服口服。
把这个故事奉为事实的人,是想以此佐证“莫道”三句的绝妙,但读来读去总觉得这则“趣闻”不仅无趣,还冲淡了原词的美好。在理想化的情境中,赵明诚读完书信心里该是被温暖的满足感,还有想见不能的感伤,在这个故事里显出的却是他不甘落后的孩子气,欲与妻子比试才情的冲动涌上来,成熟稳重失了七分,还显得略略辜负了易安的多情。
当然,这个故事未必可靠,多少能纾解心中微妙的不悦。王仲闻先生在《李清照集校注》中有按:“赵明诚喜金石刻,平生专力于此,不以词章名。”倘若赵明诚三天之内可作词五十阙,也算得上词中达人了,泱泱宋词中却未见他的作品存世。
故事真真假假,倒也让人恍然明白,才华这个东西实乃天赋异禀,勉强为之,常常不及。清代谭莹有诗云:“绿肥红瘦语嫣然,人比黄花更可怜。若并诗中论位置,易安居士李青莲。”李青莲“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易安对花自照,也堪堪照亮了两宋之交的半壁天空。
只两句就能与李白并峙争衡,足见其光彩夺目。但是更加动人心魄的,当是词中的情意——不造作不虚荣,不张扬也不遮掩,想便是想了,不为恩爱作秀,也不怕被人知道。这就是李易安,多情而略有自负,婉约却不失豪爽,爱得自然愁得真挚,一腔柔情极尽缠绵却能艳而不妖,婉丽清新的语言一经她的拨弄,就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情感。
一切繁华凋零都是布景,她投入于自己的人生,把分分秒秒都活得酣畅淋漓。距离把孤独拉长,相思把离人惹瘦,你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切是你。
月有圆缺天有阴晴,离合带来的悲欢大概都躲不开一个“情”字。于是便有人“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还有人“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时空场景都在变换,主角也日日不同,但相同的故事、相似的感情却一遍一遍重复上演。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古今女史》有言:“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才子佳人,
千古绝唱。”赵李两人之所以伉俪情深,相貌才华的互相吸引只是一面,两人既是文学知己又俱是金石痴人。多少流年乱了浮生,志趣相投的爱情才能历久弥坚。人们常用“志同道合”来形容事业,殊不知用作爱情指标似乎更妙:若灵魂相契,便不怕人老珠黄的那天。
那些在历史上占得一席的女子,几人能有易安的运气?
“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这是《世说新语》对谢道韫的评价,便是大气清朗如她,也左右不了自己婚姻。出嫁后回家省亲,叔叔谢安问起她的丈夫,谢道韫把自家叔伯兄弟赞赏一遍,谢家子弟个个玉树芝兰,说到自己的丈夫,只是长叹一声“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她的丈夫王凝之是王羲之的次子,看史书记载似也不像她说得这么差劲,但情感根基本就欠缺,又没有意愿培养相近志趣,谢道韫对这桩婚事的不满显而易见。
生活在南宋初年的朱淑真,比李清照晚了大概半个世纪。相似的成长背景给了她们同样的才情,但两人年轻时的作品却风格迥异:易安虽写相思闲愁,婚姻的底色是妥妥当当的顺遂,即便望穿秋水,目光仍有着落。与易安相比,朱淑真的运气差了太多,“嫁为市井民妻”,丈夫不通文墨,两人少有沟通,她一只脚刚迈进婚姻的门槛,就懂得了何为“绝望”,最终“不得志殁”。关于这段感情,朱淑真写过一首诗: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一首《愁怀》,说得坦率,却也绝望。
努力去爱的女子是美丽的,但若无人可爱或所爱非人,越努力就越悲情。所幸,命运把李易安放在了不可逃、无处逃的乱世,也给了她一时安稳的爱情,让她在陷入国破家亡的永恒悲伤前,把“人比黄花瘦三分”的剪影镌刻在了凝眸望穿的万千离人中。
这是易安之幸,也是诗词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