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6年初冬,青岛地界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城里的几家日本纱厂接二连三地遭了雷劈,浓烟与云彩连接在一起,天空跟罩了棉被似的黑。一时间,人心惶惶,以为来了灾年。那些日子,城里涌出来的人蚂蚁一样多,一群一群拖家带口,沿着黑黢黢的地平线,风卷残云一般,一路向北。沧口以北空旷的原野上,北风呼啸,枯枝摇曳,黑色的天幕更显得萧瑟与沉寂。
不久,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风一般传出来,大家这才明白,原来传闻中遭了雷劈的纱厂是国民政府派人用炸弹炸的。
天空中的浓烟刚一散去,海面上就漂来了一层白花花的死鱼。
下街西边的海滩被海浪送上来的鱼尤其多,退潮时远远望去就像倒了米罐子。
那些天忙坏了顺丰马车店老板徐正义,因为马车店院子大,大家伙儿捞上来的鱼都送来存着,预备城里解除封锁以后拿去卖。
老辈人说,下街最早是个小港湾,明朝万历年来了一支守护海域的军队,老军们留恋这个地方,在这里建起一些简易房,以捕鱼捞虾为生。光绪27年,德国人修建铁路,附近的难民闻风聚过来了。由于地势低,加上靠近后海,这里又脏又潮,城里住的人很少过来。后来就不一样了,日本人建了“太阳胶皮株式会社”,招来一大批工人,下街开始繁荣,徐老爷子瞅准空档,从城里迁来这里开起了马车店。
如果你是一只鸟,从天上往下看,下街就像一条头大尾巴小的虫子趴在海湾边,顺丰马车店就在虫子的中间位置。
国民政府的守备军一撤走,日本军队就从山东头海滩那边开进了市区,刚刚清亮一些的天空接着就得了痨病,雾蒙蒙一片。那时节,街头素静,人气萧条,不是偶尔飞过一两架肚皮上画着膏药旗的飞机,整个天空就跟死了一般。飞机把天幕豁开一条大口子,雪片似的传单接着便飘摇下来,上面写着“欢庆共荣”什么的。乡亲们大都不识字,收了传单当厕纸,不几天,阴沟里漂着的满是花花绿绿的纸。
市区那边不时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消停之后便是“梆梆梆梆”的军乐声,听上去有些瘆人。
不长时间,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就开进了下街,从车上涌下来的日本兵蝗虫一般多,军哨声、口令声乱做一团。
下街人本以为日本军队来了,进城的封锁也就开了,谁知道更厉害了,板桥坊卡子门到下街以南全部戒严,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就像下了“绝户网”。好在天冷,顺丰马车店大院里堆着的鱼全都冻成了冰橛子,有人想来拿条鱼吃,还得用铲子铲上老半天。
过了几天,街面上热闹起来,到处都是扛着大枪跑步的日本兵,嘴里噗噗地吐着白气,就跟吹着棉花糖似的,惹得孩子们看耍猴儿似的跟着闹嚷。那天下雪,街东老孙家的傻小子拿雪球砸一个扛着膏药旗的日本兵,被那个兵一枪托打歪脖子,转天死了。老孙家不乐意了,抬着棺材满大街走,哭天抢地要那个日本兵偿命,一些乡亲也跟着闹嚷。这一折腾,下街的“治安维持会”就成立了。维持会招的全是附近村庄的泼皮,打人,下手还很,街上出来的人更少了,跟那年闹霍乱一样。
冬至那天一早,徐家闯进来几个维持会的人,他们是来找徐家大儿子徐汉兴的。徐汉兴是前年从礼贤中学毕业的,在大车店对面开了家杂货铺子,专卖日本玩意儿。维持会的人请徐汉兴去宪兵队当翻译,汉兴不去,维持会的人憋不住,要动手,徐老爷子横在中间不让,维持会的人不敢造次但又不想走。双方正在僵持,门外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日本人。那个日本人给徐老爷子打了个敬礼,留下一包点心走了,弄得维持会的几个混混面面相觑,走得灰溜溜的。没过几天,这个叫吉永次郎的日本人就去宪兵队当了翻译。
那些天总下雪,大街小巷白茫茫一片,马车店门楼上的冰凌被人一碰,掉在地上叮当响。
这天清早,在码头上扛大包的徐家老二徐传灯回来了,身后吆五喝六地跟着一大帮拿着铁锨和筐子的半大小子,进门就奔了鱼堆。
徐老爷子撵过来喊:“你们这是做什么?”
徐传灯摔了棉袄,抄起一张铁锨铲鱼:“卡子门开了,板桥坊那边赶集,小哥儿几个整点过年钱去!”
徐老爷子退到堂屋门口,远远地望着铁墩一样结实的徐传灯,摇摇头:“别毛楞,仔细着点儿,当心卖鱼杂。”
传灯说声“好嘞”,脱了汗衫,嘿咻嘿咻地挥舞铁锨,溅起来的冰屑在他身上冒出来的白气里横冲直撞。
徐汉兴从杂货铺里跑过来,从铲下来的鱼里挑了几条大的,用篮子装了,转身出门。
传灯在后面喊:“又去孝敬维持会那帮孙子是不是?软蛋!”
一个叫栓子的小子擦一把汗,冲传灯咧着嘴笑:“落后了不是?咱哥攀高枝了,不是去孝敬维持会,是去孝敬吉永次郎呢。”
传灯丢下铁锨,忿忿地蹲下,抓起一条鱼摔了几下,跳起来猛踹栓子一脚,又蹲下了。
装了十几筐鱼,传灯站起来招呼那帮半大小子将筐子抬到门口停着的一架马车上,跳上马车,呼哨一声往卡子门那边奔去。
马车刚一离开,徐家大院就热闹起来,一群接一群的乡亲拿锨提篮地涌了进来,噼里啪啦的铲鱼声响彻云霄。
大院子热闹到中午才消停下来,三座鱼山只剩下了一座,院子顿时显得大了许多。
吃饭的时候,徐传灯回来了,浑身鱼腥气。
徐老爷子问,卖鱼的钱呢?传灯咕咚咕咚灌了半天水,愣头愣脑地说:“给大家分了。”
徐汉兴说:“不给自己留点儿?”
传灯剜他一眼,抓起一块苞米饼子堵住了自己的嘴。
传灯的一口饼子还没咽进嗓子,外面就响起栓子挨了砖头似的喊声:“不好啦!日本人又封了卡子门,乡亲们的鱼被鬼子抢去宪兵队啦!”
传灯吐了饼子,一膀子撞出门去:“咋了?”
栓子的脸扭曲得像抹布:“刚才我看见卡子门那边乱哄哄地跑人,过去一看才知道,日本人发疯了,抢了乡亲们的鱼,还打伤了好几个乡亲……鱼都被装上卡车,拉去了宪兵队……”话音刚落,门外就泼水似的闯进来一群灰头土脸的人。这群人二话不说,呼啦呼啦涌进了徐家的堂屋。传灯跟进去,没人理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跟徐老爷子吵吵:“老掌柜的,你得出面,这事儿没人管得了……”
传灯冲出门,抄起门口的一张铁锨,冲还傻愣着站在当院的栓子大吼一声:“喊上兄弟们,跟我走!”
门口冲进来的一群半大小子被传灯撞开,呼啦啦聚拢起来,举着铁锨锄头,一路高喊“跟小鬼子拼了”,潮水一般涌上了大街。
传灯当街挥舞几下铁锨,取一个关公倒拖青龙偃月刀的姿势,挺着胸脯,大步往街西口的日本宪兵队方向奔。
堂屋里,徐老爷子冲满屋子的人压了压手,沉声道:“各位乡亲,不要着急,听我说两句。难得大家这么看得起我徐正义,这份心情我领了。请大家各自回家,我这就去帮大家说和说和,无论是要回鱼还是要回钱,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
一个满头癞痢的胖子哼唧道:“说得轻巧,你要是没给大家讨个说法回来呢?”
徐老爷子笑道:“那你就去维持会找栾会长。”
癞痢头瞅瞅徐汉兴,酸溜溜地说:“你弟弟这是想要把事儿闹大呢……可也是,你们家有日本亲戚,不怕。”
这话被徐老爷子听见了,边推大家出门边冲癞痢头笑:“老周,话不是这么说的。”
癞痢头还想说句什么,被一个人一把拽了出去。
徐老爷子让汉兴给他把棉袍拿来,面无表情地穿上,伸手接过汉兴递过来的毡帽,在手上摔两下,颤颤巍巍地出了大门。
街西口,徐传灯横端着铁锨大步流星地往宪兵队方向赶,突然被一帮穿维持会衣裳的人拦住了。传灯不停脚,扬起铁锨冲后面一摆,大伙儿暴吼一声:“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聚拢起来,拥着徐传灯呼啦啦继续往前冲。维持会的人不说话,抡起手里的棍子就往人群里冲。有个小子冲得快了点儿,被传灯当头一铁锨拍在地上。旁边的几个家伙没等反应过来,就被这群半大小子用铁锨锄头赶得四散而逃。
这群半大小子风风火火地冲到宪兵队门口,打头的徐传灯推开一个上前阻拦的鬼子兵,扬手招呼大家进院。
院子里停着两辆卡车,车上满载盛鱼的筐子,车下零零散散地撒着一些已经被阳光晒软了的鱼。
徐传灯闷声不响地丢掉铁锨,蹿上卡车,怒气冲冲地往下掀鱼筐。大伙儿呼哨一声,上车的上车,在下面接着的接着,院子里一片嘈杂。
院门口跟过来一群男女老少,大家站在门口愣怔片刻,接着便乱了营,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南边的房子里呼啦一下冲出几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徐传灯扫他们一眼,将手里一只鱼筐里的鱼扬了个满天飞。
一个鬼子兵瞄准徐传灯刚要开枪,被后面走出来的一个面目清秀的鬼子兵推到了一边。
“二哥,你看,吉永次郎!”栓子拽一下传灯的裤腿,冲走过来的吉永次郎努嘴。
“不管他!”传灯闷哼一声,索性打开挡板,坐在一只鱼筐上,一脚一脚地往下蹬身边的那些鱼筐。
“你下来,有话好好说。”吉永次郎站在车下,面无表情地瞪着徐传灯。
“我跟你说不着!”传灯的脚蹬住一只鱼筐,一用力,鱼筐蹭过吉永次郎的肩膀,哗地砸在地上。
“对!咱中国爷们儿跟小日本儿没什么好说的……”栓子的这句话还没说利索,就被身后冲过来的一个鬼子兵一枪托抡在地上。
刚刚涌进来的乡亲们一下子又退了出去,院子里剩下的半大小子们不知所措地望着徐传灯。
徐传灯撸起袄袖子,大叫一声:“弟兄们,小鬼子抢咱们的东西,还撒野,咱们跟小鬼子拼啦!”横身跳下卡车,接过一个兄弟当空递过来的铁锨,扯掉棉袄,怪叫着冲向那个打人的鬼子兵。鬼子兵倒退几步,砰地冲天开了一枪。这一枪把正在抄家伙的半大小子们吓蒙了,一个个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愣在那里。传灯一怔,丢了铁锨,转身朝吉永次郎那边走:“要杀人是吧?来,让你的人朝我来……”话音未落,旁边窜过来一个狗熊长相的鬼子兵:“巴格牙路!”传灯刚想回骂一句,脑袋一凉,一把手枪硬硬地顶在传灯的太阳经络上。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传灯摊摊手,不敢动,眼睛慢慢转向了冷笑着看他的吉永次郎:“让他开枪呀。”
吉永次郎嘬一下嘴唇,示意狗熊长相的鬼子兵把枪挪开,冲旁边站着的几个鬼子一歪头。那几个鬼子嗷的一声扑上来,传灯接着就被用拳头和脚做成的漩涡包围了……等漩涡散开,鼻青脸肿的徐传灯懵懂着四下打量时,院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那帮兄弟。
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传来,传灯张眼一看,徐老爷子冷冷地站在院门口,对面是垂头站立的吉永次郎。
院子里的卡车没有了,整个院子十分清净,零散的几条鱼躺在地上,被阳光一照,闪着惨白的光。
顺丰马车店的院子同样清净。徐汉兴孤零零地蹲在门槛上看眼前那些弯弯曲曲的风。
日本鬼子也太欺负人了……汉兴望着那些白色的风,鼻孔一掀一掀地喘气,打从他们来了下街,下街就变了模样,以前的生活尽管也艰难,可是大伙儿总归没怎么憋屈,现在不一样了,大伙儿似乎是活在什么东西的阴影下,喘气都不顺溜了。
汉兴的腿蹲麻了,坐到门槛上,看着那些风一缕一缕地走过鱼堆,走过院子,爬上墙头走远了……
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驶来的声音,少顷,摩托车声在马车店大门口停下了。
徐汉兴纳闷着站起来,张眼一望,大门外走进来硬挺着脖颈的徐传灯。汉兴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刚要过去拉传灯进来,门后稳稳地转出一个身穿日本军装的人来。汉兴一怔:“次郎?”吉永次郎的脸上没有表情,默默地将木头一样杵在那里的传灯往前一推:“人我给你送回来了。请你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那些危害共荣的事情。”汉兴尴尬地笑笑,想要上前拉传灯,传灯晃一下身子,迈步进了堂屋。
汉兴回头望望传灯硬硬的背影,再回头时,吉永次郎不见了,街门口传来嗡嗡的摩托车发动声。
汉兴摔摔手,冲天一笑,背着手进了堂屋。
横一眼哥哥,传灯肿胀的脸阴得像鞋底子:“你倒老实……咱爹去了宪兵队,你咋不去?”
汉兴不接话茬儿,嘿嘿地笑:“挨揍了是吧?”
传灯冲门口翻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沓钞票,啪地摔在炕上:“值!”
汉兴扒拉着那沓钱,笑道:“值?你能囫囵着回来,恐怕不是这个原因吧。”
传灯的脸红了一下:“咱爹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白眼狼……”
汉兴知道传灯说的白眼狼是谁。下街人都知道,民国十一年冬天,日本侨民走得凄惶,失散了两个孩子,被赶车送货的徐老爷子从街上捡回来了,这两个孩子就是吉永次郎和他的妹妹。有一年秋天,徐家来了几个日本人,次郎兄妹低眉顺眼地跟着走了。街面上的人都说那是两个白眼狼,走的时候连头都没磕一个。因为这事儿,徐传灯跟徐老爷子闹了好长时间别扭,说他爹窝囊得像古时候的那个东郭先生。
下半晌的时候,徐老爷子回来了,站在门口默默地脱棉袍,铁青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手,看得两个儿子一阵心悸。
老人家不言语,两个儿子也不敢说话。
待徐老爷子回屋躺下,汉兴冲门外努了努嘴,传灯摇摇头,提着气走了出去。
传灯走出大门,正好碰见一脸晦气的栓子,传灯气不打一处来,当胸推了他一把:“我挨打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栓子缩着脖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吓死人了……鬼子开枪了,谁敢靠前?”传灯哼一声,大步往码头那边走。栓子跟上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还是不要去码头了,刚才我看见宪兵队的几个鬼子喝得烂醉,正摇晃着往那边走呢,里面有拿枪顶着你的那个大狗熊……”传灯顿了顿,晃开他,继续走。栓子跑到前面张开胳膊挡:“晚上西北仓库赌拳,大狗熊要是看见你,拉你上台过招咋办?你敢跟他打?”
传灯闷闷地吐出一个字:“敢。”继续走。
栓子拦不住传灯,转头冲拎着一挂肉往胡同里走的癞痢头喊:“周大叔,快帮我劝劝传灯。”
“滚一边去!”传灯把一根指头横向癞痢头,“当心溅了血身上。”癞痢头哼哼两声,甩着肉进了胡同。
“那好,既然你不怕,我也不怕,”栓子跟上,讪讪地嘟囔,“反正我老实‘看眼儿’,没人打我……”
天擦黑,码头西北角的一个仓库门前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走动。传灯轻车熟路地绕着一只只大箱子,不几步就赶到了门口。一个把门的汉子伸手接过传灯递过去的几张角子钱,偏头让他进去。后面跟上来的栓子趁那汉子不注意,嗖的跟了进来。
外面冷清,里面就不一样了,熙熙攘攘全是攒动的人头。
传灯贴着墙根走到最南头,扒着一只箱子跳上墙面的一个风扇窝子,一提裤腿蹲下了。
仓库里的货物全被堆到了四周,中间留出一块很大的空地,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帆布,一个精瘦汉子绕着帆布四个角在冲四周抱拳。
跟着传灯跳上来的栓子用胳膊肘拐拐传灯,冲那汉子努嘴:“鹰爪张。三天没人赢他了,咱们押他赢?”
传灯不接茬儿,乜了栓子一眼:“大狗熊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栓子刚要开口,眼睛一下子直了:“快看,他上场了!”
传灯转回头来,定睛一看,果然,那个曾经用枪顶他脑袋的狗熊长相的鬼子正光着膀子晃到帆布中央,胸口浓密的黑毛随着肌肉的动弹,一张一张地扎煞。人群开始骚动,有些胆小的,三五成群蹑手蹑脚地踅出了仓库。就在那些留下的人开始吵吵着押哪个赢的时候,大狗熊怪叫一声,冷不丁扑向鹰爪张。鹰爪张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抓在半空,一声哎哟还没喊出来,就被重重地摔了出去,棍子似的扎向对面的一只铁箱,脑袋嘭的一声撞上箱子角,随着四溅的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眼见得没了气息。
有人喊叫:“日本鬼子打死人啦!”人群潮水般涌向了大门。
传灯捏着拳头想要往下跳,手腕被栓子一把攥住了:“汉兴哥来了!”
传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徐汉兴站在对面的一只箱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传灯跟汉兴对视片刻,横一下脖子,怏怏地钻出风扇洞,纵身跳了下去。
仓库外面惊兔般跑着四散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