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传灯猜错了,关成羽没有回来,此刻他正坐在济南的一家小酒馆里,静静地等待一个人。
关成羽是三天前来的济南,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伙计。那伙计是关成羽刚刚在板桥坊结识的。
关成羽离开码头以后,直接去了李村感化所,在感化所门口,关成羽没费多少事就跟一个站岗的二鬼子“搭咯”上了。二鬼子在收了关成羽的一把票子之后,告诉他,以前在这里圈着的那帮人没有去东北,而是去了离这儿不远的山东头,听说是在那儿挖防御壕,现在还在不在不清楚。关成羽趁着夜色直接去了山东头,果然,那边灯火辉煌,热闹得很,海岸线以北三里多路全是干活儿的人,四周有鬼子骑在马上来回穿梭,不远的山包上还架着几挺机关枪,很有些戒备森严的味道,关成羽退了回来。
在一个大车店里凑合了一宿,关成羽打扮成商人的模样上了街。
在街头,关成羽打听几个路人,这帮挖壕沟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路人告诉他,他们来了得有二十几天了,听说全是从李村感化所押来的犯人。
关成羽找了个机会,接近一个出来吃饭的监工,塞给他一把钱,让他帮忙打听那帮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张彪的大胡子。
消息很快带回来了,张彪五天前在这里,因为带头闹事儿,被鬼子拉走了,好像是去了板桥坊那边,那边也在修防御壕,干活儿的全是“杠子头”(脾气火爆的人),据说干完了活儿要拉去西河滩枪毙。关成羽不敢怠慢,招呼一辆马车就赶去了板桥坊。不想,板桥坊那边根本就没有挖防御壕的人。费了好大的劲关成羽才打听到,前几天这边还真的有一帮干活儿的犯人,可他们不是挖防御壕的,他们在这边搬运从火车上卸下来的一只只大箱子,然后随着箱子上了几辆大卡车,不知道要去哪里。
关成羽感觉这事儿大了,很有可能这帮人装卸的是军用物资,活儿干完,人就应该没命了。
在街头蹲了半晌,天已经黑了,鹅毛大的雪花将关成羽包成了一个棉花人。
回想起在张彪家度过的那些日子,关成羽的心就像被一根细线勒着,一抽一抽地痛……关成羽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早一些寻找张彪,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断了,前些天他相信张彪会被押往东北下煤窑,从这边到东北,即便是插上翅膀也需要年后才能到达,总以为要过年了,鬼子一般不会这么勤快,加上自己的事情多,这事儿就耽搁下了……关成羽有些恨自己,从小到大他就认为自己是一个比关羽还讲究义气的人,无论是在老家跟着先生念书,无论是在前海跟几个兄弟混江湖,无论是在白云洞跟师父师兄念经习武,义气这两个字一直伴随着他……自责与悔恨让关成羽几近崩溃。
张彪到底去了哪里?关成羽恍惚觉得张彪不会就那么轻易死掉,那也是一条有勇有谋的好汉,尽管脾气有些火爆,可是他不会鲁莽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的地步……可是眼下的事实让关成羽的心不禁有些发凉,张彪没了消息,他落在鬼子的手里这可是千真万确的。
大雪还在下,关成羽几乎听见了雪花砸在地上的声音,咣咣响。
对面的路口上有一个穿着破棉袄的人在扯着嗓子喊:“卖洋火啦——”
卖洋火?关成羽的脑子一下子亮了,就像在里面划了一根火柴……对,找徐汉兴!忽地站起来,抖搂掉满身的雪花,刚要迈步,对面的那个人跑了过来:“先生,你买洋火吗?”关成羽点了点头。那汉子搁下怀里抱着的一只木头箱子,嘴里嘶啦嘶啦地喷着白气:“大哥,我在那边端相你好长时间了,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关成羽弯腰从箱子里摸了一包火柴,边给他钱边说:“是啊,我来找一个亲戚,可是没找着,心里不好受。”
那伙计把钱揣起来,随口道:“是啊,找人找不着,心里能好受嘛。”
关成羽貌似随意地说:“要过年了,再找不着他,这年也没法过了。”
“找你亲兄弟?”那伙计重新抱起了箱子。
“是,找我的亲兄弟,”关成羽乜斜着他,笑道,“你猜得挺准嘛。”
“这还用猜?这几天有不少人过来找兄弟呢……都是从李村感化所押过来的。走啦,被日本人给拉上车走的。”
“兄弟家住这里?”
“嗯。我就是板桥坊人,叫金福,以前在‘街里’拉洋车,后来一起拉洋车的一个兄弟当了土匪,我怕受牵连……”
“当土匪的那伙计是不是叫卫澄海?”关成羽吃了一惊,这么巧?张彪也是因为这个才回李村的。
那伙计一怔,火柴箱子差点儿掉到地上:“你是咋知道的?”
关成羽没有回答,他估计这个叫金福的人一定认识张彪,这太好了,没准儿他在这儿见过张彪呢,微微一笑:“我听我兄弟说的。”
金福的嘴巴张得像要吃人:“张彪?你兄弟一定就是张彪!奇怪,张彪没说过他还有一个哥哥呀……大哥,你到底是谁?刚才我就端相着你不是一般的人,那什么……大哥你不会是侦缉队的人吧?我听说侦缉队的人前一阵子找过他,后来听说他进了感化所就不找了,现在他出来了……”突然打住,好像觉得自己话多了,咽一口唾沫掩饰道,“其实我不认识他,尽管以前一起拉过洋车,可是我们不是一个脾气的人,合不来……”
关成羽看出来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城府的人,摇摇手笑道:“别那么紧张,我不是侦缉队的人,我也知道侦缉队找他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让他帮日本人干事儿吗?呵,咱管不着……”犹豫片刻索性跟他说了实话,“我不是张彪的哥哥,我是他的把兄弟,我有急事找他,你见过他吗?”
金福的目光有些躲闪,期期艾艾地絮叨:“没见过,见过也不认识……大哥,没事儿我先走了,家里等我回去吃饭呢。你别误会,我真的不认识张彪,人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两条道儿上跑的车呢。”
他越是这样说,关成羽越是断定他认识张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兄弟,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是张彪的把兄弟,我叫关成羽。”
金福的手一松,火柴箱子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老天!真的是你……我是跟张彪一起绑票的兄弟啊!”
关成羽拉着他进了旁边的一条胡同,摸一把脸上的雪水,用力抱了抱他:“这就是缘分。”
金福打开了话匣子:“我以前就听张彪说起过你,他说你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别的我就不说了,我们那事儿出了以后,我跟张彪还有四个兄弟一起被抓到了李村感化所,在感化所里,张彪把你们的关系都告诉了我……后来去了一个叫徐传灯的下街人,张彪跟他也成了哥们儿,徐传灯走了以后,张彪对我说,等他出去一定要找到徐传灯,他说,你肯定会去找徐传灯的父亲,找到徐传灯就找到你了……”
关成羽感觉他说话有些罗嗦,打断他道:“这些你就不用说了,你就说张彪现在去了哪里。”
金福大喘一口气,接着说:“是这样,我们前些日子被拉去了山东头修防御壕,因为张彪动手打了一个监工,被鬼子给拉走了。张彪一走,我也没了主心骨,趁监工和鬼子不注意,我就跳海逃了出去。 本来我想直接去崂山当‘胡子’(土匪)拉到,后来一想,家里还有老婆孩子需要我照顾,就没去,在家藏了起来。白天藏在地窖里睡觉,晚上出来卖点儿火柴……”
“兄弟,你还是没按我的意思说,”关成羽促声道,“我问的是张彪现在去了哪里,没问你别的。”
“他走了……”金福不满地瞥了关成羽一眼,“大哥好急的性子。”
“走了?他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
“有你这么做兄弟的吗?你好端端地在家呆着,可是你兄弟被人给……”关成羽说不下去了,感觉这话针对的是自己。
见关成羽攥着拳头不说话,金福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大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把事情从头到尾地跟你说说。”
关成羽默默点了点头:“你说,这次我不打岔了。”
金福咧咧嘴,仰天叹了一口气:“唉,张彪可真能折腾……我逃回来之后,让我的老婆出来打听张彪去了哪里。我老婆说,前几天他在街上看见张彪了,他被鬼子用枪指着在抬一些大箱子往卡车上运。我连夜赶去了李村,找到以前的几个兄弟,拿了家伙想要趁黑夜把他抢出来,可是我们赶到这里一看,什么也没有了,一打听,人家当天就走了。”
“你没接着打听他们去了哪里?”关成羽刚刚放松的胸口又堵上了,感觉喘气都有些不顺溜。
“打听过,可是谁能知道他们的下落?除非是打听日本鬼子。”
“哈哈,”关成羽一下子笑了起来,“你说得太对了!”
关成羽知道徐汉兴开杂货铺的时候是吉永次郎帮他联系的货源,吉永次郎现在是沧口宪兵队的翻译,他一定知道张彪的下落。
关成羽瞥一眼一旁不住地点头的金福,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不能随便露头。这样,你替我去一趟下街,找到顺丰大车店,里面有一个叫徐汉兴的年轻人,你把他叫出来,告诉他我在找他,让他来这里一趟。”
金福刚拐出胡同又折了回来:“要不咱们两个一起去?我怕遇上周五常,那小子太坏,我怕他跟鬼子告密,听说他跟鬼子有联系。”
关成羽推了他一把:“放心走吧,周五常去了济南。”
金福脚下打一个滴溜,撒腿就跑。
关成羽依稀听说过周五常这个人,听说他平常木讷得像个哑巴,这样的人会跟鬼子有联系?回想起刚才金福看他那诡秘的眼神,关成羽的脑子里仿佛突然被放了一块冰,对!是他,是他带领鬼子上白云洞的!关成羽的胸膛几乎都要胀破了,好啊,我找了你大半年,原来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关成羽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师父康清阳从脖腔子喷涌而出的鲜血一下子糊住了他的眼睛。杂种,你跑得好快呀……关成羽豁然开朗,原来这小子匆匆忙忙离开下街是因为知道他来了,感觉早晚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死无丧身之地,他一定是来不及了,先逃命再说。
关成羽断定周五常不会去济南,他放出话来说要去济南是在放烟幕弹……也不对,他应该知道我的头脑不比他差,也许是在搅浑水,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那一套。先不管他,老子不管你去了哪里,你就是变成乌鸦飞上天,老子也要变成老鹰抓你下来!
关成羽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上的那枚棋子,心硬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关成羽依稀记得他刚来下街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跟周五常打过一个照面,周五常拎着一挂肉往一条胡同里走,关成羽感觉这个人的脸色有些不太正常,跟过去一看,胡同里已经没了人影,当时关成羽有些纳闷,觉得这个人似乎是在躲他,因为着急办自己的事情,也没往心里去,此刻一想,关成羽懊悔不已……以后一定要瞪起眼来,凡是感觉不正常的事情,一定要追究到底!关成羽甚至后悔自己杀北野武早了一些,应该先杀周五常的,那样才能将后面的计划稳妥地进行下去。
也不知道码头那边怎么样了……想起韩仲春那天晚上在他眼皮底下玩的那套把戏,关成羽就感觉恶心,你以为老子是个傻瓜?谁看不出来那几个冒充龙虎会的劫匪是你的人?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后,关成羽装作上茅房,捡起被韩仲春丢在门外的那半截手指头,一看,竟然是个塑料棍儿,上面抹着红药水。第二天一早,关成羽走到韩仲春身边,用胳膊轻轻一碰他的肩膀,将那半截指头给他掖进口袋,哼着小曲儿走了,把韩仲春噎得就像吃了一坨棉花。
关成羽记得他离开码头的时候,那个姓臧的书生正在跟身边的几个人嘀咕,隐约听见他在说什么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感觉这小子学问不小,后来的一句话让关成羽十分不爽,他在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话关成羽在白云洞的时候就听一个经常去游玩的教书先生说过,意思就是造反,跟欺压百姓的官府拼命,起初关成羽很赞成这样的话,等到最后白云洞变成一片废墟,关成羽才恍然明白,这话太伤人……关成羽过去打了那个书生一拳,让他滚蛋,那个书生不气不恼,张着双手冲他笑,关大哥,你不是常说穷苦人应该抱成一团跟坏人斗吗,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关成羽说,你一个毛孩子懂个屁,照你说的那么干,人都死净了!
关成羽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安顿下来,先除掉沧口宪兵队的那几个鬼子,然后开始杀汉奸,凡是替鬼子做事儿的一律撂倒。将来安稳些,就拉起一帮兄弟上崂山,亮明自己的旗号,一心一意打鬼子。关成羽甚至都为自己和跟着自己的兄弟做好了打算,那就是学梁山好汉,打跑了鬼子以后,愿意下山归顺国民政府的就归顺国民政府,不愿意归顺国民政府的就回家伺候爹娘娶妻生子,过安稳的生活……
关成羽正这里想着,胡同那头就传来金福的脚步声。关成羽闪到一个黑影里,定睛打量了一下对面,没有什么异常,稳步踱了出来。
金福跳过来,拉起关成羽就走:“我找到徐汉兴了。”关成羽来回瞅,前后没有汉兴的影子,心下一懔。
“徐汉兴没跟着我来,”金福拉关成羽站到一个草垛后面,嘿嘿地笑,“我自作主张,把你的事儿直接给办了。”
“哦……”关成羽忍不住笑了,是啊,我真是多此一举,刚才还不如直接让金福告诉汉兴我的意思呢,“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你在我们这边找张彪,没找着,我对他说,你的意思是想通过他去打听一下张彪的下落,他答应……”
“你怎么知道他会打听出来?”关成羽忽然有些警觉。
“咳,真是巧了,”金福憨笑着说,“路上我一琢磨,下街大车店不就是徐传灯家嘛,他家收养过两个小日本儿……”“明白了,”关成羽放下心来,抬手摸了摸金福的肩膀,“应该这么做。他直接去打听过了?”
金福点点头:“是,很快。徐汉兴是个很利索的小伙子,让我稍等,他直接出去了。没用多长时间就回来了,告诉我说,张彪那帮人被押去了平度县城,那边有一个鬼子的集中营,好多身体强壮的中国劳工……”一顿,捂着嘴巴嘶嘶地笑,“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卖关子了。张彪没跟着去,他跑了!当初我就猜想到了,我跟着张彪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他的能耐?他怎么会乖乖地让鬼子给‘绳’着走……”关成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哈,这个混蛋……好了,我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了。”垂下眼皮想了想,开口说,“要不你暂时跟我几天?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我。”
金福一拍大腿:“我等的就是这话!”
“这点儿钱你先拿着,”关成羽塞给金福几张钞票,“咱们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了吧……”金福说着,还是将钱揣了起来,“你身上还有?去济南也需要钱呢。”
“这你就不用管了,临出门我带足了。”
“咱们直接去济南?”
“是。”
“去沧口火车站坐车?”
“不。直接在这边扒火车。”
第二天晌午,关成羽和金福已经坐在了这家小酒馆里。
草草吃了一点饭,关成羽对金福说,我对这边不熟悉,你出去,挨家药铺打听,问有没有从青岛过来的两个人,不要打草惊蛇,无论有什么消息,马上回来告诉我。金福说,我对这边也不熟悉呀。关成羽说,你长得平常,别人不会注意你。
金福瞅了关成羽几眼:“那倒也是……大哥我挺佩服你的胆量的,在下街,你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鬼子眼皮底下晃悠。”
关成羽笑了笑:“我晃悠过吗?呵,我要是真那么大胆的话,也不用去前湾码头了……”摸着下巴皱了皱眉头,是啊,我应该尽快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然真的很危险,起码小山跟我打过一个照面,他想要抓我,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金福见关成羽皱起了眉头,以为自己又说多话了,讪讪地扎了扎捆棉袄的绳子:“那我先去了……”迟疑一下,摸着头皮说,“你最好不要出去,周五常这小子很‘鬼’的,我怕出乱子。”
关成羽哼了一声:“咱们这是找他的乱子来了。走吧,我不出去。”
金福还在迟疑:“万一有什么麻烦,你就跑,咱们去大明湖碰头。”
关成羽把脸转向了门口,店小二站在门口,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二位,到底走不走?老敞着门,冷呢。”
金福转身就走:“我走,他不走。”
关成羽冲店小二一笑:“做买卖的哪那么大的脾气?来,再来一盘牛肉,四个火烧,外加一斤烧酒,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店小二关紧门,脸上立马堆上了笑容,嘴里全是牙花子:“那是那是……官爷,你这饭量和酒量跟武老二有一拼。”
关成羽笑道:“我比武老二厉害,我是关老爷。”
店小二说声“还真有点儿像呢”,风一般冲进了灶间:“来啦——四个火烧、一盘牛肉、外加一斤烧酒!”
慢悠悠地吃喝着,关成羽一眼瞥见了旁边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店小二勤快,抓过报纸递给了关成羽:“看吧,我不识字,刚才有个客人说,这上面写着,皇军治理济南府成果辉煌,泉城百姓安居乐业喜迎新年啥的……”关成羽接过报纸,匆匆扫了两眼,呵,跟青岛那边的报纸一个娘养的,全是屁话。丢掉报纸,随口问:“你相信报纸上的话?”店小二指指墙上贴着的一张标语,压低声音说:“这上面的字儿我认识,莫谈国事……”见关成羽看都不看标语,舔一下嘴唇,将嘴巴贴近了关成羽的耳朵,“日本人算些什么玩意儿碍…官爷你不知道吧,就在前天,二百多日本鬼子把炮架在凤凰山上朝田庄村里打,谁往外跑谁就吃枪子儿,然后他们就进村烧屋,老人孩子跑得慢,全给烧死了。还有怀孕的妇女,烧爆了肚皮,连肚子里的小孩都……唉,没法说了。日本鬼子还用刺刀挑男人的肚子,用棍子捅女人的下身,肠子、血,到处都是……有个老太太想跟他们说理,被一条狼狗‘拿’在脖子上,连胸腔子都拖出来了……不说了,吃你的饭吧。”
关成羽将酒壶里的酒一口灌进嗓子,冲店小二摇了摇手:“你早就应该别说啦,没见我在吃饭嘛。”
店小二说声“那我就不说了”,踅到一边,偷偷吐了一下舌头:“没心没肺的东西。”
这话关成羽听见了,在心里一笑,我没心没肺?走着瞧吧,老子是取日本狗命的太岁。
四个火烧一盘牛肉一斤烧酒下了肚,天有些擦黑,外面呜呜地刮起了风。关成羽有些醉意,摇晃着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静静地往外瞅,街上零星有几个行人走过,幽灵似的虚幻。一辆摩托呼啸而过,警笛声尖利如鬼。妈的,这还是在中国人的土地上吗?关成羽的拳头发出咔咔的声响,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小鬼子,我不杀光你们就不算中国爷们儿!师父,你在天上好好睡觉,弟子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血性男儿,弟子没有忘记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关成羽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以为自己流泪了,抬手一摸眼睛,摸在手里的是一把冷汗。我是不是太虚弱了?关成羽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三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门缝吹进来的风温吞吞的,越发让人感觉困。
关成羽刚退回桌子想要打个盹,门呼啦一下被推开了,金福气喘吁吁地站在关成羽的跟前:“大哥,人找到了。”
关成羽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找到了?这么简单?忽地站了起来,哈,原来周五常也不是个什么精明人。
金福没等关成羽开口,拉着他就往外走,关成羽回身拍到桌子上几张钞票,跟着走了出来。
金福紧紧地抓住关成羽的手腕子,贴着墙根一路闷走。
关成羽拽了拽手腕:“他在哪里?”
金福松开抓着关成羽手腕子的手,就势一指黑影里站着的一个人:“在那儿。”
关成羽定睛一看,心哗啦一下空了,那不是周五常,周五常没有这么瘦,也没有这么猥琐。
黑影里站着的那个人见金福和关成羽过来,抬起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尖着嗓子嚷:“骗人是吧?这哪儿是我家徐掌柜的?骗人……”
金福冲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瞎吵吵什么?好好看看这是谁!”
那个人扒拉开金福的手,倒退两步仔细打量关成羽,一横脖子:“不认识。下街来的?”
关成羽感觉对面站着的这个人有些面熟,难道他就是扬言跟着周五常出来发大财的刘禄?也好,找到他就离找到周五常不远了。
“你说对了,”金福把关成羽往前带了带,“他是下街维持会刚上任的王会长。”
“王会长?”那个人愣了片刻,脸上立马堆上了媚笑,“王,王爷……我是刘禄,我是大大的良民。”
“是不是良民你自己说了不算……”关成羽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没整明白金福跟他前面发生的事,不能多说。
“对,这事儿谁说了也不算……哎,你们维持会找我干什么?就算我不是良民,可我也不是抗战分子碍…”
金福冲关成羽使个眼色,摸着刘禄的肩膀说:“刚才我没跟你说明白,你把兄弟周五常犯了案子,皇军指示下街维持会抓他。”
刘禄不满地剜了金福一眼:“我说你是个骗子吧,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不是说我家徐掌柜的知道我在济南落魄了,来给我送工钱的吗?怎么来的是……”蹲蹲身子,看那架势想跑,金福一把揪住了他的裤腰:“我不那么说,你能跟我出来吗?别怕,王会长是来抓周五常的,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要跟他说实话,周五常到底去了哪里,他就放你走。”刘禄挣扎几下不管用,索性不动了,棍子似的竖在那里:“我咋知道他去了哪里?两天没见了……前天他走的时候对我说,要去城外见一个亲戚,谁知道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打开他的包袱一看,钱没了,良民证没了,换洗衣裳都他娘的没了,你说他这不是丢下我跑了还是什么?我就纳了闷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有心带我出来,发不发财咱先不说,你就不应该把我当成破鞋一样说穿就穿,说丢就丢是吧?大小我跟他还是磕过头的把兄弟呢……哪有这样办事儿的?和着我他娘的……”
“你他娘的就是一个彪子,”金福有些丧气,回头冲关成羽吐了一下舌头,“大哥,真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你是从哪里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关成羽感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沉声问。
“找到他费老劲啦……济南城的药铺几乎都被我打听遍了,最后在一个拔牙的铺子里找到他了……”
“那是拔牙的铺子?”刘禄的眼珠子翻得像樟脑球,“那是个医院!你什么眼神呀,我刘禄能去那么小的地方呆着?”
“好好好,医院,医院,”金福苦笑道,“操你娘,你家医院那么小碍…”回头看看捏着下巴沉思的关成羽,“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正躺在被窝里抽搭着哭呢。我没跟他罗嗦,糊弄他说徐汉兴找他来了。这小子一听,直接放了声,哭得那个难听呀。”“谁哭来着?”刘禄的眼珠子翻得像筛箩,“我那不是想家吗,要过年了……”猛地一蹲身子,泥鳅也似钻进金福的裤裆,把金福顶个趔趄,忽地钻进旁边的一条胡同。金福一愣,拔腿就追,关成羽一把拉住了他:“让他走。”金福不解地看着关成羽,嘴巴张成了一孔煤窑。
眼瞅着刘禄的身影淹没在夜幕里,关成羽摇着头冲金福笑:“你去刚才的那家拔牙铺子等着,我跟着他,如果你等不着他,就来这家酒馆,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刘禄野狗似的穿过这条胡同,在胡同口站住,蹲下身子来回瞅了两眼,冲天咳嗽一声,将两条胳膊背到身后,说声“想抓老子,没那么容易,老子号称钻天猴”,稳步踱进了另一条胡同。关成羽从刚才的那条胡同里闪出来,悄悄跟在了他的后面。
刘禄在胡同半腰悠闲地唱起了戏:“呼呼的北风刮村头,村头上站着我可怜的王小二,小二我二十四岁未娶妻,为的是二十三岁闯关东……”唱得不赖,呵,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意思呢,关成羽刚刚笑出这一声来,眼前一花,刘禄不见了!
关成羽有些心慌,他去了哪里?太大意了……刚一楞神,就听前面呱唧响了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随即,一户人家的院落里传来刘禄痨病鬼一样的叫唤:“俺的亲娘哎……早知道这样我还跑个屁呀,王爷,王爷快来救我。”
关成羽放下心来,翻身跳上发出声音来的那个墙头,往下一看,刘禄半截身子插在一个粪坑里,半截身子扳着粪坑沿往上扑腾,雪水粪浆漫天飞。一个半大小子擎着一只粪叉冲过来,当头就是一叉子:“好大胆的贼!”刘禄顾不得跟人家解释,顶着头顶上明晃晃的一条大血杠子冲关成羽喊:“王爷,救命啊!”关成羽跳下来,一把将他拽出粪坑,连夹带拖地把他推上墙头,跳上去,丢麻袋似的丢到了胡同里。
粪坑边站着的那个半大小子见状,咣当咣当开街门,刘禄喊一声“王爷,顶住氨,连滚带爬地撞出了胡同。
关成羽顾不得跟那个半大小子解释,冲出来,拽住刘禄的裤腰冲到了一个草垛后面。
刘禄哎哟几声,直接躺到了雪泥里:“王,王爷……我,我再也不跑了……”
关成羽回头望了望,那个半大小子得胜将军一般在胡同里走了几趟,一挥粪叉进了门里。
刘禄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念叨:“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王爷,你到底想要干啥?我真的不知道周五常去了哪里呀。”
关成羽微微一笑:“刚才那个伙计又骗你了,我不是来找周五常的,我是来找你的。”
刘禄猛地坐直了身子:“找我?为什么?我不认识你呀……”
关成羽继续笑:“不认识我不打紧,认识徐汉兴就行,我想通过你调查一下徐汉兴的事情。”
“徐汉兴有什么事情?”刘禄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惊鱼一般乱转,“王爷……不,王会长,你是知道的,徐汉兴是皇军的红人,他们一家都跟皇军亲善,他没做危害共荣的事情……哎,不对呀,这些事情你们应该知道的,问我干什么?”关成羽伸手拉起了他:“这儿说话不方便。走,跟我去你住的地方,我好好跟你说。不是你落魄了吗?我有的是钱,我可以照顾你。”刘禄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落魄倒是谈不上,就是最近有点儿窝囊……周五常这小子忒不是玩意儿,一分钱也没给我留就溜了。多亏人家李郎中不嫌弃,不然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本来今天我想回青岛,可是我哪有盘缠?王爷,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告诉你徐汉兴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回青岛……不妥,我跟你说了实话,青岛我就不敢回去了……那我就回即墨,再也不出来了,我有力气,给人家扛活儿养命,外面的人太坏了,老给我亏吃。”
关成羽抽了几下鼻子,臭,憋着气说:“行,我答应你。”
刘禄还想絮叨,关成羽已经转出了胡同。
刘禄紧撵两步跟上,一挺胸脯:“走就走,怕你不成。”
李氏牙铺隔这里不远,穿过几条马路就到了。
没等走近牙铺,金福就搓着两手,笑呵呵地过来了:“我就估计这小子逃不出你的手心,果然。”
刘禄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我是自愿回来的。”
进到牙铺,刘禄对站在柜台后面扒拉算盘的一个老头笑了笑,说,这是我青岛来的两个兄弟,要过年了,给我送点儿过年钱。说着,瞥了关成羽一眼。关成羽走过去,摸出一沓钞票递给老头,说声“给您添麻烦了”,跟着刘禄进了后厢房。刘禄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晌,好歹找出一件干净夹袄换了,一屁股坐在炕上,冲关成羽咧咧嘴:“好了,有什么话你就问吧。”关成羽说:“该问的你知道。”刘禄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闭眼:“徐汉兴是个抗日分子!他经常在铺子里念叨皇军的不是,还说,中国是中国人的地方,小鬼子蹦达不了几天……”
关成羽面无表情地听他絮叨,冷不丁插了一句:“周五常去了东北!”
“你咋知道?”刘禄下意识地跟了一句。
关成羽不动声色:“你们商量好,他先走,安顿好了你就过去,是这样吗?”
“不是……不,”刘禄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王爷,你是个神仙碍…你说得还真差不离呢。先前他是这样跟我说的,他说他第一次欺骗了我,说他爹在这里开药铺,让我来当帐房,结果不是。他要补偿我,让我跟他一起去东北,他要在东北置买地,让我给他当管家……谁知道前天他不声不响地走了,连个屁都没给我留下。但是我也不傻,我知道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早晚我要去找他算账!他老家在吉林濛江柴河沟……算了,我不去找他了,我要回家。大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话也应该兑现了吧?”
关成羽断定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周五常一定还会回来,不然他不会带刘禄出来,他一定想让刘禄帮他做点儿什么。
关成羽打定了主意,在这儿等几天,兴许就在这几天周五常能够回来,只要回来就好……关成羽想就地解决了他。
见关成羽不说话,刘禄急了,下巴上的三根鼠须全撅了起来:“王爷,是爷们儿的就该给自己的话做主!”
关成羽摇手示意他坐好,淡然一笑:“我会为自己的话做主的。”
刘禄呲呲牙,伸手就来扒拉关成羽的裤腰:“钱,钱,钱……呦,这是什么?这么大一个铜板儿?”
关成羽蓦然色变,当胸一脚将他蹬到了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