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行的四个人脸上突然大为不悦,强森更是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称呼有问题,大概是没能如他们预想的那样行“五体投地”的虔诚大礼引起的。藏民对于活佛的崇拜,胜过古代人参拜皇帝圣驾时一万倍,也许会觉得我这样的接待程序,是对灵童的亵渎。
“强森,沈先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跟你们不一样,不必拘泥于礼节。”达措抬起左手,向强森轻轻一指。
强森猛的打了个寒噤,粗壮彪悍的身子一晃,急忙垂下头:“是,是,谢谢灵童教诲。”
藏民的野蛮性格,全亚洲第一,除了活佛之外,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地臣服于任何人。由此可见,达措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跟活佛无异。
踏进客厅之前,达措停步,在水盆里轻轻沾了沾指尖,无奈地叹气:“沈先生,不知你有没有发现,港岛的水质越来越糟糕了。这样的水,即使是用来涤荡身体的污垢,也会将其中的毒素侵入人体,更不要说是喝进肠胃里了。凡尘俗世中肮脏若此,只有冥顽不灵的人才会痴恋城市红尘,一生蹉跎于此,对吗?”
他的话里暗藏玄机,我保持沉默,在没听到他带来的那个消息之前,自己最好不要有任何表示。
关伯躲在厨房里,不再出现,而强巴等四人,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不敢进来,客厅里只有我和达措两人。
他走到桌前,踮起脚尖,拿了盘子里最尖顶上的一个苹果,对着那银盘子微微说道:“是来自大昭寺的东西吧?本是雪山圣物,可惜误结尘缘——”忽然转身,仰头凝视着我:“沈先生,你的房子里装那么多监控设备做什么?难道是给我准备的?”声音里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意。
那些东西是方星免费替我安装的,要想从头解释的话,只怕会耽误大家的时间,所以我只是微笑着摇头:“不,是一个朋友弄来玩的,不针对任何人。”
我承认,对达措电话里说的“消息”抱有一定的好奇心,而且强巴说过,灵童要解开我心里的一个困惑。
达措握着苹果,目光从我脸上挪开,蓦的左脚抬起来,轻轻一跺,嘴里吐出两个低沉而古怪的音节。刹那间,他的嗓音至少苍老了数倍,发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男人的声音。
“好啦,那些设备全部失效,你那朋友的游戏也该结束了——”他稚气地笑起来,爬到桌边的上首椅子上,举起苹果咬了一口,指着另一张椅子:“沈先生请坐,我们应该开始了。”
近几年的清修静养生活,我已经修炼到了“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境界,无论遇到多么怪异的事,只是冷静沉默地静观其变,绝不会骇然变色、大惊小怪。
藏族传说中,活佛法力无边,可以藉着任何微小的动作实施惊天动地的神奇功夫。方星的偷窥设备都是精密先进的美国货,真的被达措毁掉的话,弄不好会让她心疼好一会。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费力找专门的搜索公司进行清除了。
“沈先生,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见你,是希望你去一次喜马拉雅山脉的库库里峰。那里有一个隐密的万年冰洞,就在雪峰的背面,万仞壁立之处。洞里,有你我都感兴趣的东西,你去取回来,我带走属于我的一份。那些金子,做为行动所需的费用,目前我能调用的干净资金只有这么多,不够的话,只能由你补足。”
他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手里的苹果一样,身上穿的,是儿童版耐克运动装,头发也剪的整整齐齐,从任何角度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小男孩,除了那双眼睛。
我注意到,他的任何动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右手只是虚垂着,似乎带着某种先天性的残疾。
“库库里峰?西藏传说中的‘死神之牙’?”我反问。那座雪峰的高度,只有海拔五千多米,但却早就吞噬了近千人的生命,全球登山协会先后有近五十支探险队在这里全军覆没。
“对,就是那里。”他每咬一口苹果,都会细心地咀嚼二三十次,然后才慢慢下咽。
“给我一个去那里的理由?”我继续问。
攀登雪峰不难,我有两个朋友就是专业的登山家,曾经数次登临珠穆朗玛峰,对喜马拉雅山脉的大小山峰如数家珍。
他们都亲口说过关于“死神之牙”的传说:“那座雪峰,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征服的,从望远镜里观察,它像是从天上凭空掉落下来的一样,孤零零的矗立在群山之间,上半部分,有近两千米高度近乎直上直下,根本没有攀缘的可能。”
其中一个说得更是贴切:“登临珠峰五次所费的力气,也不够攀登库库里峰一半。有生之年,希望有登山高手能征服它,我们算是看不到咯——”
“理由?沈先生,天冷了生火、夜来了点灯、饿了进餐、渴了饮水、冷了穿衣、热了摇扇——这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我摇摇头:“不需要。”
他举的例子并不可笑,而且很容易理解,那些都是人类生存必需的活动,只要存在于世界上一天,就得重复去做,但攀登库库里峰却不属于这一类。
达措轻轻咳了一声,门外“嚓”的一声,有人打着了火机,随即一阵浓烈的藏檀香味飘起来。强巴手捧着一个紫铜莲花香炉,里面插着三支一尺高的黝黑檀香,低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恰好在我与达措的中间,然后再低着头退出去。
香烟笔直向上,一直碰到屋顶,才悠然散开。只怕香没烧完,烟就弥漫满屋了。
客厅里,只有达措咀嚼苹果的声音。
香炉上铜锈斑驳,肯定也是古物。
司徒开曾说过,在藏边寻宝,即使是半点古董知识都没有的人,随便收购点什么回来,也能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豪。那个地方,遍地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铜器、玉器、牛角制品,取之不尽,求之不竭。
“你分心了,或者像我一样,只有藉着这种青红果和藏檀香,才能集中自己的智慧?”
隔着不停上升的青烟,达措审视着我,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举着放大镜看一件不识来历的珍贵古董,看得极其仔细。
他终于吃完了苹果,连果核一起嚼碎咽了下去。
我迎着他的凝视微笑:“冰洞里有什么?怎么会跟我有关?”
他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搔了几下,皱着眉:“要详细说明这件事,会费时很长,所以——”他的手向我身后一指,低语着:“让黑夜和思想暂时停止吧,赐我以决断蛛网尘丝之智慧。”
不必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墙上的挂钟停摆了,关伯前天明明刚给它上过弦。下意识的,我低头去看腕表,这只价值不菲的欧米茄表也停了下来。
“时间的流逝,会改变说者与听者的心,所以,我必须让时间停止,抱歉。”他收回手,在桌面上拍了一下,如同讲故事的人清场时的惊堂木一样:“沈先生,我要开始了——”
客厅里突然间安静到了极点,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这是个必须要以‘倒叙’手法讲出来的故事,我,达措,出生于尼泊尔境内靠近边境线的察多亚村,十二个月时才能开口说话,但并不是叫爸爸妈妈,而是一句奇怪的话——‘鬼墓’。察多亚村并不算闭塞,经常会有印度登山队从这里经过,只是没人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含义,你该知道?”
我点点头:“它在伊拉克摩苏尔以北的一个沙漠绿洲里,据说,那是魔鬼栖息的地方,只要受到魔鬼蛊惑的人,总有一天会坠入魔道,永远得不到救赎。”
世界上取同样名字的古墓很多,却都名不见经传,只有它,已经随着两次海湾战争名扬天下。
达措伸手罩住檀香,很快,他的手就被香烟笼罩住了。
“这个动作,能令我的记忆更清晰,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
我摇头:“不必,请继续说下去。”
灵童转世,带着前生的记忆,我能猜到,是兰陀库林活佛曾去过“鬼墓”,才在达措思想里留下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