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任务是监测怒火凤凰驾驶员的生命指佂。如果拦截失败,你要总结驾驶员的死亡诱因,继续改进驾驶系统。”尉诩悲悯威严地俯视失魂落魄的庄言,“你可以不为这一次试驾的失败负责。”
庄言脑袋嗡嗡响。尉诩这一席话,信息量大得像分支无数的树根,无论从哪方面联想下去都让人不寒而栗。他抬起头,用陈述句问了唯一的问题:
“如果怒火凤凰失败,栖凤基地就毁了,紫电科技也会流失,我们都是千古罪人。”
“B计划失败了,还有C计划。”尉诩轻蔑地说,然后使用权限,给停机坪指挥中心授权:“准备发射怒火凤凰号。战斗目标,摧毁剑阁卫星。”
宛如一道闪电劈中庄言的背脊。他缓缓摇头,慢慢后退,突然吼道:“暂停发射!五分钟,就五分钟!”然后扭头跑了出去。
他像要传递军情的八百里加急斥候,狂奔得肺如火烧,跑过走廊,拐过路口,直冲他的分子生物学工作室,在狂奔的几乎缺氧的时候,他满心想着自己对李明说的话:
“满分。”
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两个字是否在十人团决定出动怒火凤凰的会议上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他知道,如果维内托死在了驾驶舱里,他会被这个自以为是的谎言追猎到噩梦里,直到入土为安的那一天。
是他的自以为是,导致了维内托被李明信心满满地塞进了梭形驾驶舱。
塞进了那口棺材。
每个谎言都有蝴蝶效应。而他撒的谎,报应来的如此之快,让他和维内托都猝不及防。
维内托不能死。
不能死!
庄言作为一个分子生物学宅男,居然跑出了雇佣兵越野的速度,甩开身后的战斗编制人员十几米。他噗通撞在分子生物学工作室的舱门上,仓惶刷开门,一头跌进去,手忙脚乱地拿了一支密封试剂,打翻了三支试管都无暇顾及,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次性注射套装,夺门而出。
维内托小姐紧张忐忑地躺在人形槽里。看着舱盖缓缓闭合,她知道透析液很快会注满驾驶舱,在电流下的透析液会发生分子重组,精确地接驳她的神经通路,来达到精细操作人形态怒火凤凰的目的。而面前的舱盖既是琳琅满目的显示器,也是简单快捷的触屏操作系统,她在来基地时已经充分熟悉这套操作界面,必须承认,有种躺着玩电脑的惬意和悠闲。
但是真的浸泡在令人窒息的透析液里面振翅高飞就没那么悠闲了。
维内托紧张得就算透析液还没漫到心口,就已经屏住呼吸,喘不上气儿了。
她左顾右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仿佛老人临终前看不到长孙,吊着一口气愣不肯驾鹤西去。她在想一个人。那个承诺保护自己的人。那个没心没肺,却总是用心疼着恼的眼神紧张牵念她的人。
尉诩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
“准备发射怒火凤凰号。战斗目标,摧毁剑阁卫星。”
这条指令同时也记录进机载电脑里,在舱盖上智能显示出来。剑阁卫星的航迹和坐标在零点一秒内被标记,屏幕上密密麻麻罗列着数据。升空加速度。倾斜率。轨道高度。相对速度。射击预判。排山倒海的数据扑面而来。
维内托却专心不下来。透析液越漫越高,直到封顶,她痛苦地咳出肺里的空气,努力摒弃心中杂念,开始构想进入低轨道以后应该怎样接敌,面对拦截导弹应该怎样处理,发现敌人战机应该如何对付,前些天接受的突击特训的知识像海啸卷涌,淹没了她的意识。
然而心中却有空荡荡的失落。
没有告别?也好。
至少给他的最后回忆,是那杯举世无双的espresso。他会记住让他赞不绝口的浓香Crema,就像记住我一样。这样的记忆够美了,勉强配得上本小姐的形象了呢。
维内托掩唇咳着,唇角却勾出了骄傲的微笑,美丽的红瞳眨了眨,冲淡了眼角橘红的透析液。意识到庄言几乎不可能出现以后,一种空前强烈的生存意志诞生了,维内托微微笑着,斩钉截铁地想:
“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他居然不来送我,死了可怎么跟他算账!”
这种霸道刁蛮的生存信念,刷平了心头的失落和哀伤,维内托小姐斗志昂扬,随手点开了计时器。
五分钟。
她体内自身携带的氧气能够支持五分钟。按照庄言的话说,五分钟之后,就是透析液展示无能的时候。她会受到窒息的折磨和缺氧的损伤,所以她的计划是在五分钟内解决战斗。
以聚变引擎的推进力,只要她能承受住300米每二次方秒的加速度,她可以在八十秒内抵达距离地面五百公里的近地轨道,然后调整加速度和航向完成变轨,追上被引诱逃逸的剑阁卫星,完成击毁任务。然后回到地面。是着陆还是坠落,她也说不准。
她知道昨天已经完成了450米每二次方秒的加速度耐受测试,所以她并没有绝望。
“希望”是人类从自己身体里抽出的利刃,因为能拯救自己的唯有自己本身。
“驾驶舱装填倒计时。5,4,3,2,1。驾驶舱开始装填。”机械合成的冷漠女声回荡在空旷高远的停机坪里。维内托感觉整个驾驶舱一震,失重的刺激感袭来,她知道机械传动组正在把驾驶舱移向固定在发射台上的怒火凤凰。
维内托轻轻伸出手,触摸半透明的舱壁,仿佛这样能触摸到攀附在发射轨道上的怒火凤凰。它像一只静静贴在墙上的帝王蛾,简明优雅的机翼上涂着热烈的血红,洁白的垂直尾翼和机身落下鲜明的色差,宛如斜插在血海中的利刃,有着壮阔凄怆的史诗之美。
维内托的心情像怒涛里的纸船,一时壮怀激荡,一时凄婉难言。她纵然有千般理由安慰自己,也难挡想起庄言时依依不舍的瞬间。
在连自己五分钟后的生死都无法掌握的时候,她竟然舍不得庄言。感觉机械臂缓缓把自己连人带舱移向那台壮美可怖的战机时,她很想再听庄言懒洋洋地说一声再见,或者再碰一碰那温暖的指尖。
但是那只是奢求。
离开登舱栈桥五米,空天战机越来越近,维内托眯起眼能看清楚怒火凤凰战机垂直尾翼上的番号。
然后“咚”的一声,整个驾驶舱里的透析液都在荡漾。
维内托想要的东西像圣诞老人的礼物从天而降,轰然落在梭形驾驶舱半透明的舱盖上,然后那个东西在三十度倾斜的驾驶舱上扎手舞脚地滑下去,咬牙切齿地用力扒住了舱盖上的凸起,脱掉皮鞋的两只臭脚丫借助皮肤的摩擦力,“吱吱”踩住了坠落之势,那声音通过透析液震的VV耳朵发麻。
然后维内托瞪大红瞳,用力捂住嘴,看清楚了,那个从天而降、像壁虎一样用力扒住驾驶舱盖的东西,是她以为再也不会看到的庄言。
庄言因为拼了命扣紧舱盖的关系,指节已经发白,他在剧痛下不顾一切地用力,所以面部表情夸张的像恐吓猎物的蛇,而且两只脚一边用力踩着舱盖往上爬,一边愤怒地破口大骂:
“尉诩你特么有种摔死哦!你特么摔死我啊!快把老子拉上去!”
从头到尾庄言都在努力往上爬,其余的时间在仰头大骂,居然没有看过驾驶舱里的V
V一眼。但是VV已经吓得心花怒放,惊喜的花容失色,她呆了足足两秒,庄言的脸贴在舱壁上轧出个绝对平整的圆,VV的泪水又一次冲淡了透析液的橘红,她的手颤抖着隔着舱壁去摸庄言的脸。
庄言这才注意到VV的反应,但是他没有和VV深情对视,而是继续努力地往舱盖上方爬。
登舱栈桥距离地面五十米,如果他从这个高度掉下去,下半辈子就仰仗呼吸机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