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茗近来开始听到很奇怪的声音。有的时候是短促的爆鸣,有的时候则是搅成一团的嗡嗡声。奇怪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声音就会减弱而且变得稀疏;而在白天的人群中,尤其是坐在镜厅里吃饭的时候,纪茗则往往被吵得头昏脑胀。而且,无论她怎样堵住耳朵,怎样让自己去注意别的事情,这种扰人心绪的声音始终存在。
严重的时候,纪茗甚至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她并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只是去过几次图书馆查资料,却一无所获。前一天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回信的时候她踌躇许久,还是只字未提。她想,也许再过两天就会好了吧。
然而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渐渐的,纪茗甚至觉得自己摸出了一些规律。例如,面对王芷时,她听到的声音往往混沌不清,令人心烦;然而面对自己的朋友们时,声音往往就会好听一些,但是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
几天之后的夜晚,纪茗精神委靡地托着腮伏在自己的书桌上,望着黑乎乎的窗外。
一个白色的东西从黑暗中出现,渐渐放大,向纪茗的窗口飞来。那是一只纸鹤,轻巧地落在了纪茗面前。
纪茗把它抓起,展开。
“灵种熟了,明天中午来摘吧。”
纪茗笑笑,把那张纸收起来。
面对江华时,她听到的往往是很干净很厚重的鼓音。
与此同时。
“墨校长,您在吗?”王芷皱着眉背着手,在墨池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踱着。她受够了。几天前她发现了墨池藏在他办公室里的那面镜子的奥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敲墨池的门时他总是不应门。她非常仁慈地选择了不去在意这件事,但她已经开始觉得墨池出入那面镜子的频率实在太高了。
她想到这里,干脆推门进了墨池的办公室,像上次一样钻进了那面华美的落地镜,决定在那儿等墨池回来,跟他好好谈谈。
王芷想得没错。墨池此时正在阿尔诺的洞穴中,匆匆向外走着。他回想着方才阿尔诺愤怒的呵斥:“我跟你说过不要总是来!因为你的缘故,镜界洞天的秘密已经岌岌可危!不好,快走,现在就走!”
他很少见到阿尔诺生气或者着急,而今晚却同时见了两样,还史无前例地被阿尔诺赶出了石洞。解释只有一个:有危险。
走出石洞,墨池打了个响指,回到了敏堂。他急匆匆的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并不担心会遇见谁。说到底,镜界洞天几乎只是个幻境。
然而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下子大惊失色。
“晚上好,校长。”王芷看上去前所未有的愉快,“我想,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告诉我。”
墨池的脸色很不好看:“你想知道什么?”
似乎是故意逗弄墨池,王芷歪着头想了一想:“就……从头讲起吧。这镜子哪儿来的?”
墨池皱了皱眉:“王芷,我不觉得我有这个必要告诉你。我办公室里的魔法物件很多,有很小的东西就有致命的作用,这一件只不过是因为显眼所以容易发现,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大用处。”
“那你何必要逃避我的问题?”王芷眯起了狭长的眼睛。
墨池呼出一口气:“我用它来监视敏堂的安全,有的时候我需要安静也就来到这里。我也在这儿藏了我的一些东西——我觉得它比银行安全。”
“那你今晚是为了这三个目的中的哪一个呢?”王芷冷冷地笑了。
墨池漠然地注视着她:“严格来讲,算是第三个。”
第二天上午上课时,王芷的弟子们发现师父今天的脾气格外大,精神也不太好。这也难怪,昨晚王芷觉得自己明明就抓住了墨池的一个把柄,可是让墨池兜着圈子说来说去,却好像是自己疑心病太重一样,害得王芷整晚都咽不下这口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容光焕发的纪茗,正为中午去别苑的事情而暗自兴奋。
王芷的严厉目光扫过众弟子,看到纪茗那副欢快的表情,不禁拉下脸来:“纪茗!”
纪茗连忙敛容朗声应道:“是,师父!”
王芷慢慢地来回踱着:“说说看,你对于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理解。”
“是。”纪茗一时有些慌张,飞快地想了想,有些迟疑地答道,“嗯……依弟子看,性善论更加可信。弟子以为,人生来都是崇尚良善,而不会崇尚奸恶。所谓性恶论,实在只是内心险恶的人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哼!”王芷显得有些不高兴,“虽然想法很天真,但是你能言之成理就好了。”
纪茗耳边又响起了那种模糊不清的,轰轰隆隆的杂音。她皱紧眉,握了拳,想努力把这声音从耳边赶走。然而非但没能赶走它,那声音反而愈发清晰,像是很多个人在同时快速说话一样。
纪茗听出,那是王芷的声音。
纪茗胸口忽然一窒,一口鲜血涌到嘴边。
王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脸色依旧冷冰冰的:“你怎么了?”
纪茗不敢张嘴,只觉得头晕得厉害站也站不稳。
“子规!”王芷断然大喝,“把她送到别苑去!”
那是纪茗失去知觉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安静,广袤的安静,绝对的安静。
接着像是一群低语着的蜜蜂,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然后突然劈出一个炸雷。
纪茗猛地睁开眼睛。
“她醒了。”一个陌生的、温柔的女人的声音。
“醒了?”有几个人立刻来到床边,为首的便是杜鹃,几乎是扑到了纪茗身上。“嘿。”
“终于醒了。”顾子规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书生相,立在床脚。
纪茗的视线依然模糊得很:“我……我听到很多声音……”
“是我们吵醒你了吧。”文丹青略带歉意地道,“真不应该来打扰你休息,可是我们的确担心你。”
“来,孩子,把这个喝了。”那个陌生的女声再次响起。纪茗转过头望望她,发现是一个皮肤很白,长相和蔼,眼角有笑纹的女人。她帮纪茗坐了起来,递给她一杯红色的水。
“谢谢。”纪茗接过来喝了一口,“你是谁?”
“我是别苑的苑长,温婷。”她朝纪茗笑笑,接着转过头去向顾子规三人摆摆手,“你们先走吧,马上就要上课了。”
纪茗慌忙坐直了身子:“要上课了?”
“你别急,你不用去。”文丹青轻轻拍了拍纪茗,“你就在这儿好好养两天,啊。”
顾子规和杜鹃向她投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眼神,便转身走了。纪茗笑笑,转过脸问温婷:“我……怎么了?”
温婷收起笑容叹了口气:“你的症状很奇怪,我还需要观察两天。”
纪茗点点头,眼睛望向窗外:“我在别苑啊……灵种一定都熟了。”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原来你还记着呢。”墙边闪出一个人影,笑眯眯地向纪茗走来,“你还偏偏挑这天出事。”
“华儿,”温婷见江华来了,于是站起身来,收走了纪茗手里的杯子,“那我去忙别的了,你来照顾她吧。”说罢,便掩上屋门走了。
“你刚才就站在那儿吗?”纪茗欣喜地看着在她身边坐下的江华,“那你为什么不出来?”
“出来?干什么?”江华的语气有一点讽刺,“你那三个朋友可个个都是人尖,那个小女孩还特地问了温姨,说想看看别苑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子’,我干吗出来丢这个人?”
纪茗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杜鹃。”
江华看着她的表情,不禁笑了笑:“我是不介意,倒是你,可惜看不成田里丰收的景色了。”
纪茗有些害羞地笑了,接着仰起脸:“我饿了,今天有没有‘菜糊’来招待我?”
好在江华也没看出纪茗害羞什么,站起身来向病房里简陋的小厨房走去:“好嘞,我现在就给你做。”
咚。咚。咚。
纪茗又听到了那令她困扰不已的声音,连忙烦闷地甩甩头。
一个红色毛发的半矮人推开房门向她走来,粗声大气地问:“你是纪茗吗?”他见纪茗点了头,便从身上挎的包里拿出一封信给她。“你的信。”
纪茗立刻认出了信封上父亲那标准的小楷。
纪茗咬着唇,握紧了拳,手心慢慢渗出了汗,白色的信封都变得微微褶皱而扭曲。
她想,是时候问问父亲了。
在别苑住了两天,虽然不时有人来看她,到底还是有些寂寞,好在还有一个江华。这天文丹青带着她的两位好友一同来看她,那两人有些羞涩地笑着:“纪师妹,还记得我们吧?”
纪茗大喜过望地点点头:“段师姐,李师姐,你们怎么也来了?”
段雅琪和李小玉对望一眼,笑了出来。李小玉走到纪茗床边:“你不知道,师父听说王师叔的弟子进了别苑,很是着急。又想到你和丹青关系好,因而叫我们一并来看你。”
纪茗点点头。她还是不太明白,王芷的弟子生病受伤了,包世仁为什么要着急?
三个姑娘显然并不打算坐太久,只待了一会儿就唧唧喳喳地走了。然而在她们走出房门的刹那,纪茗耳边又响起了那种令人生厌的噼啪作响的爆鸣声。
夏末最后一点恼人的余热终于在一场大雨后散了个干净。纪茗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披上温婷送给她的毯子,立在病房的窗前,望着窗外的一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
她听到门口有些响动,便回头来看。她一见进门来的江华,先是一愣,然后就大笑不止。
“怎么了怎么了?”江华的脸有些红。只见他头上系着一条花头巾,身上穿着配套的围裙,脸上抹得一边红一边黑,手上捧着一只大盘子。
“你现在好像……好像……”纪茗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我家吴妈……”
江华把盘子重重放在一边,红着脸向纪茗叫嚷着,而后者只是笑得向病床上仰去。江华也终于绷不住,一边把脸抹干净,一边也笑倒在一旁。
“纪茗姐姐?”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正是杜鹃,“你这里还挺热闹嘛。”
江华一下紧张起来,收了笑容坐在一边。纪茗咬着嘴唇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便连忙坐起身来绽出笑容招呼杜鹃:“你自己来了?”
“嗯。”杜鹃蹦蹦跳跳地探进来,“今天因为下雨有两节课没上,作业少,我就想起你来了。”说着,杜鹃瞟了一眼脸色阴沉沉默不语的江华,“这是谁啊?”
“呃,他是……”纪茗有些犹豫地看着江华,不知道该怎么说。
“哦,我知道了!”杜鹃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仔细盯着江华看,“你就是别苑的那个孩子吧,我总算见到你了。什么也学不会的感觉很难受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杜鹃!”纪茗赶紧拉住她。
杜鹃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无辜。江华趁纪茗这一分神,忽然站起身,摔门离开了。
“江华!”纪茗叫道。远远地传来田里惊起一片鸟儿的声音。
“啧啧,单是没有天赋也就罢了,”杜鹃依旧毫不在意,盘腿坐到纪茗的床上,“脾气还这么差。”
纪茗耳边又响起了那种恼人的爆鸣声。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够了,别再响了!
“够了!”纪茗捂住耳朵,大叫出声。
杜鹃被惊得一震,接着气呼呼地跳下床:“随便你。好心来看你,居然还给我脸色看!”说着,也像江华一样摔门走了。
纪茗随着屋门“呯”的一声关上,身子震了一下,然后抱紧了自己的双腿蜷在床角。
第二天早上纪茗便离开了别苑去上课。虽然落下的课程不多,她也在别苑读了一些顾子规推荐的书,因而并没有觉得太过吃力,但还是没能逃过王芷的冷嘲热讽。
“终于来上课了啊,纪茗。开学不到一个月就住进校医院,这以后的日子你还得自求多福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纪茗握紧了拳。
“你说什么?”纪茗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着愤怒。
王芷嘴角带了一丝冷笑:“叫你多小心些而已。你这是对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不,不对,”纪茗的脸色出人意料的难看,“后面那一句。”
周围的弟子们面面相觑,就连王芷也是一愣,皱起眉来。什么后面一句?
“你在说什么?”王芷眯起了眼睛。
“我听到了!”纪茗看起来有些失控,“如果你认为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弟子,如果你认为我没有机会在敏堂生存下去,那你早该说些什么,而不是等到现在!”
“你究竟在……”纪茗的周围响起了令人不安的低低的议论声,王芷更是紧皱着眉,满脸的不知所云。紧接着,王芷睁大了眼睛。
王芷的确认为纪茗没有资格做她的弟子,也的确认为纪茗没有机会在敏堂生存下去,但她发誓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对任何人都没有。而这个女孩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叫嚷着她听到了,她听到了王芷的想法。
王芷的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无数念头。这女孩儿是中国有史以来意念法术最强家族的传人。虽然比常人晚了两年,她还是在通知书有效期间来到了敏堂。这女孩儿从未显示出任何天赋,却被毫无悬念地分到了自己门下。这女孩儿刚刚听到了自己的想法,还大声喊了出来。
纪茗是个读心者。
面对面部表情有些狰狞的纪茗,王芷几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她错了。她没想到,有史以来意念法术最强的家族,即使曾经让三个儿子平分了天赋,也不会因为生了一个女儿就断送了家族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