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的红锤几乎还没离开锣身,便见台上两道白影。
说起来,往年迎春杯的决赛都没有今年的有看头。两百多年来迎春杯办了不到一百届,有九十多届都是西苑凭借着魔法优势得胜。本来何嫣对于这次夺冠也是信心满满;她在敏堂待了五年读到了红阶,选课选的永远是最高级的课程,而且门门成绩优异,天资不可谓不异禀,再加上她本身也好学努力。这届迎春杯她一路打一路赢的时候,她就已经提前为还没到手的冠军沾沾自喜。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听说了顾子规其人。
顾子规花了四年读到蓝阶,是王芷最得意的弟子,在东苑即使不算最优秀也绝对够聪明。跟他交过手的人都知道,顾子规从来不把招数都使绝,在没琢磨到新招之前总要给自己留一手。他的同门每次期中期末测评之前都先祈祷不会抽到跟顾子规过招;虽然跟他比输了不丢人,可是谁也不愿意半点胜算也没有。包世仁最常挂在嘴上夸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王芷,二是顾子规。
于是何嫣惶恐了。那天晚上,岛上下起了春天第一场细雨。
那天夜里,何嫣辗转难眠,琢磨出了一套战术。只是第二天早晨,两个同屋见到她浓重的黑眼圈都吓了一跳。于是西苑大多数人在午饭前就听说,何嫣因为听说有可能要跟顾子规同台竞技,胆怯失眠了。
何嫣对于流言之类倒是从来也不在意。她难得碰上让自己这样认真对待的对手,又在这套战术上下了好大的功夫,所以虽然一面紧张却是一面激动。她开始关注顾子规的比赛进程,听说他也进了决赛的时候,何嫣几乎是跃跃欲试了。
所以站在决赛的擂台上,她忍不住微笑,忍不住望向自己在脑海中琢磨着对付了一个多月的对手。
顾子规一脸冷峻的望回来,想不通这个一脸精明相的女孩在高兴什么。
铜锣声响起来的时候,何嫣只觉得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她几乎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动作。她看见顾子规衣袂飘飘两三步跨上前去,和金韶同时伸臂去抓那奖杯,却撞上秦俊辉一道“光明护壁”。张井坐倒在地上却又很快爬起,而顾子规只是在落地时有些脚步不稳。
何嫣笑了起来,这都在意料之中。
何嫣算着顾子规下一步的动作。果然,顾子规跟张井互相使个眼色,双人便同时向秦俊辉扑去。这打法很不常见,通常在决赛里都是东苑两人先相互残杀,西苑的趁机收渔翁之利。这传统并不是没有道理,东苑的法术使用起来比西苑的魔法要慢,所以一般只有对兵器使不熟练的黄阶学生才会在擂台上施法。倘若东苑的开场先去斗西苑的,很有可能还没近身就被弹飞到了台下。张井和顾子规显然是想先解决秦俊辉这个不大的威胁,又不想让何嫣趁机得手,所以一面绕着秦俊辉不时出招一面逼近擂台中央的奖杯。张井和顾子规脚下功夫都快,秦俊辉几乎连施法目标都难以定位,只勉强用魔杖挡了顾子规两剑,用杖头在地上画了一圈火墙把自己围起。腾空而起的烈焰把张井和顾子规都逼得倒退两步。秦俊辉这一着虽说把顾子规和张井挡在了外面,却也限制了自己的行动。
“我就打算呆在这儿了。”秦俊辉一面给自己施降温术一面开玩笑似的耸耸肩,“你们到比赛结束的时候再来解决我吧。”
顾子规微微笑了笑,跟张井对视一眼,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没有出手的何嫣。
何嫣并不是没出手,她只是在过去的一分钟里默诵了一段好长的咒语,在顾子规和张井扑来的同时刚好来得及完成。她把手中的魔杖旋转画了个8字,然后朝天一指,四个水元素人便在她四周出现了。
顾子规一见,眉头一皱,收了脚步。张井却仍是冲了上来,一剑将那水元素人刺穿,可是剑刃再锋利也奈何不得水流。何嫣将手中的魔杖朝张井一指,四个水元素人便同时发射出冰箭,逼得张井手忙脚乱,接连后退。被张井刺穿的那个水元素人团成一股强劲的水流,在张井反应过来之前便撞在他肚子上,把他一推到了擂台下。
台下传来惊呼声,像是惋惜觉得张井输得太容易,可想想却的确是躲不过去。
顾子规紧皱眉头,飞快动着脑筋。
何嫣在四个水元素人的保护下,就快要走到迎春杯所在的圆台边了。顾子规凌空跃起,跳进了四个水元素人的包围。何嫣早有准备,往后退了几步退出了水元素人的包围圈。那四个水元素人立马同时转向中央,酝酿起水流和冰箭来攻打顾子规。何嫣仿佛已经看到胜利在向自己招手,绕过几个元素人,朝迎春杯小跑过去。
顾子规一个空翻躲过一轮冰箭攻击,忽然一声怒吼,一掌击向一个水元素人,那水元素人竟然就此散成了水花,又泛成了水汽,飘散在了空气中。顾子规于是又接连三掌,消灭了另三个水元素人。
这变动显然令人始料未及,台上台下尽皆鸦雀无声。
何嫣住了脚步。此时顾子规和她距离迎春杯都只有三步距离,可是她几乎没消耗什么,顾子规却在那四掌中用了太多内力,以至于气息不稳,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
可她仍然不敢轻举妄动。若是硬夺迎春杯,自己肯定不如顾子规快;若是动手施魔法,也许在困住顾子规之前他就已经把迎春杯拿到手了。
何嫣于是以杖尾轻轻击地,三颗绿色光弹便由艳红色的宝石杖头飞出,拉着绚丽的尾巴朝顾子规飞去。顾子规不慌不忙的伸出手一捏,那三颗光弹便碎了。
“你可能不知道,那我告诉你。”顾子规微微笑道,“我们顾家人会控物术,你这点把戏奈何不了我。”
“控物术只能控制有实体的东西。”何嫣也轻轻一笑,“你能控制风么?”
何嫣于是又以杖尾击地,几道风刃便朝顾子规刮去。风刃无色,众人看是看不见,却能听见那划破空气的声音。顾子规手掌一挥,那声音便消了。
顾子规面色如常:“风里有尘,我能控制尘土,便能控制风。”
何嫣的脸色这才稍稍变了。只见顾子规忽然挥剑上步,朝何嫣刺去。何嫣本能的拿魔杖去挡,顾子规的剑刃砍掉了一小块杖身上镶的玉石,何嫣心疼的倒吸了一口气。
一个火球忽然飞来,打落了顾子规手中的剑。众人这才注意到还站在擂台上的秦俊辉,火墙已经消失,而他的发梢都有些烧焦了。
“何嫣,奖杯!”秦俊辉大叫。
顾子规眼疾手快,一手握住了何嫣手中的魔杖,一手擒住何嫣手腕,把魔杖夺过,当做棍棒一般朝秦俊辉丢去,杖头宝石的尖角正打在秦俊辉的胸口。秦俊辉痛叫出声,向后仰倒。
何嫣见魔杖被夺,也不顾甩开顾子规,便跨上步去要夺奖杯。顾子规顺势把她拉回到自己身后,伸手去夺那近在咫尺的金杯。
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哥!小心——”那是杜鹃的声音。
顾子规只知道有个冰凉的东西从身后插了进来。就连何嫣也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情急之中,把匕首插进了顾子规的后背。
何嫣尖叫一声,松了手,向后跌倒在地。顾子规的手指在距离金杯只有不到半寸处坠落,然后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
“哥!——”杜鹃一路尖叫着飞奔上台,先狠狠甩了何嫣一巴掌,又好像觉得还不够,一脚踹向了何嫣的脸。何嫣一边脸颊很快肿起,嘴唇也破了,鼻子稍微歪了也出了血。纪茗紧跟在杜鹃身后,连忙把她拦腰抱了回来。杜鹃一面挣扎一面拳打脚踢,涨红了脸,喉咙里含混不清。
文丹青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擂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顾子规怔怔发愣,然后浑身颤抖着跪倒在顾子规身边,抓牢了他的手。
几个绅士淑女模样的外国人连同墨池、王芷和包世仁都急忙上了擂台。其中一个外国人掏出一根魔棒,在顾子规的伤处上点了几下。王芷怒目而视,要上去拦着,被包世仁拉了回来。
“顾子规是我的弟子。”王芷的目光如寒冰一般射向包世仁。
“你信不过英国总部的人,难道还信不过我?”
王芷冷哼一声,甩开了包世仁的手。
其中一个英国人小心的拔出了顾子规背上的匕首,大声道:“Caroline, I need your help.”
纪茗的双臂因为抱杜鹃抱得太紧而微微颤抖,连视听也几乎模糊不清了。她紧紧盯着那个英国人手中的魔杖,花了半晌才恍然听见纪侯在台下叫她。
“纪茗!纪茗!”
纪茗怔怔的回过头。
纪侯扔了个白瓷小瓶给她:“这个疗效比什么都快。”
纪茗连忙放开杜鹃,伸手接住了白瓷小瓶,十指颤抖着去看瓶子上贴着的红纸条,上面写着“追元仙露”四个字。
王芷神色复杂地朝这边望来,抿紧了嘴唇。
纪茗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道谢,便挥舞着双臂冲上前去:“救命的药!丹青姐,墨校长,救命的药来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一片混乱。白秋心调配的追元仙露的确是灵药,顾子规的血当时便止住了,连伤口也愈合了一圈。那个动手帮忙医治的英国人尽了最大努力让顾子规失去的血倒流回去,可是错失了第一时间疗伤的时机,收效只是平平。好在温婷和几个半矮人很快赶到,把顾子规连同何嫣和秦俊辉都抬回了别苑去。
顾子规迷迷糊糊间只念了两个字:“……丹青……”
文丹青握着顾子规的手,一路跟着担架小跑去了别苑。
纪茗和杜鹃自然也跟了去,接下来的一小时里顾子规的所有朋友都来看望了一番,狭小的病房几乎人满为患。不过过不了一会儿,在温婷的一再坚持下,众人也只得散去,除了文丹青、杜鹃和纪茗。
安静了不到两分钟,王芷和包世仁便来探病了。
王芷首先进了屋子,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文丹青和依旧愤恨着的杜鹃,便转脸问纪茗:“怎么样?”
纪茗望着文丹青的背影,琢磨着措辞:“挺好的,伤口没什么大碍,不过有点低烧,养几天就好了。”
包世仁也顺着望向文丹青,见她没有什么反应,微微叹了口气。
“墨校长怎么不在?”纪茗轻声问道。
王芷冷冷一笑:“他在办公室里陪那几个英国人呢。”
包世仁道:“是在商量谁该赢迎春杯。何嫣制住了顾子规,顾子规制住了秦俊辉,可是毕竟谁也没抢到奖杯。”
“这问题现在还重要吗?”杜鹃忽然尖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怒视着包世仁,“我哥差点就死了!让我哥也捅何嫣一刀,再来商量奖杯的事情吧!”
纪茗惊恐地看着杜鹃。王芷却微微笑了笑:“这话是过激了点,可是何嫣的确没遵守点到为止的规矩,至少应该取消参赛资格。”
“这也怪我们,”包世仁摇了摇头,“点到为止这件事是约定俗成的,倒是从来没有明文规定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芷一脸不快的望向包世仁,“那么她捅我徒弟这一刀就这么算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包世仁无奈地笑了。
纪茗恼火的摇摇头,闭上眼睛,想把这些声音都从脑海中赶出去。她想着,安静,安静,快安静下来。
王芷和包世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她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年忍痛呻吟的声音,还有一个女孩儿的低声呜咽。
纪茗心下一惊,却并不睁眼,仔细辨认,认出那是顾子规和文丹青。她睁开眼睛来看,王芷和包世仁的声音立马又响起,可是顾子规还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文丹青也只是安安静静握着他的手。
纪茗心里一动,难道自己是在读他们的心?她回想着刚才的感觉,似乎只要不那么刻意,放轻松一些,读心就来得自然了许多。
她又闭上眼,心里想着安静,试图让刚才的感觉重新浮起,只是这次又困难了许多。纪茗紧紧闭着眼睛,顾子规和文丹青的声音才重新想起。纪茗朝四周看看,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白茫茫一片间。她顺着声音来处左右找寻,却发现两人的声音来自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白雾忽然微微散开了些,纪茗隐约能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顾子规在左边的远处轻轻呻吟着。她转向右边,能看见文丹青坐在远处的椅子上,手握着空气轻声呜咽。
纪茗心里狠狠地一撞,左右顾盼一阵,还是先向文丹青跑去;可是无论她怎么跑,文丹青离自己还是那么远,只是呜咽声越来越响了。她隐隐约约的,能辨别出文丹青断断续续的低语。
“你虽然没事,可是我难过……我难过啊……”
纪茗停了脚步,又去跑向顾子规。顾子规的想法虽然同时也被呻吟声干扰着,却要清晰许多。
“我要是死了,你不要太伤心,照顾好我父母,照顾好杜鹃……”
纪茗听着听着,忽然落下泪来。
她猛地睁了眼,听见床上的顾子规微有响动。先是杜鹃,然后是文丹青叫了起来:“醒了醒了!”
纪茗抹抹脸颊,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哭,于是也从椅子上跳起来,热切的凑上去。
顾子规的脸色还是很差,唇上却有了些血色。文丹青把他额上敷的毛巾翻了一面,低语道:“你怎么样?”
顾子规轻轻一笑:“你担心什么,我也不是第一次受伤了。”
快到晚饭时,半矮人面条端了几个菜和两碗饭来。纪茗废了好些口舌才说服杜鹃让顾子规和文丹青独处一会儿,明天再来看他们。杜鹃不清不愿的走了,纪茗回头朝文丹青点点头,也出了屋子。
纪茗轻手轻脚关上了屋门,发现杜鹃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别苑门口,不禁叹了口气。
“嘿。”一个短促的声音响起。纪茗回过头,看见江华勉强笑着走上来,显然是在门口等了有一阵了。“顾子规有事么?”
纪茗摇摇头:“还好。”
江华点点头,垂首沉默了。
纪茗转了转眼睛,轻轻笑道:“我还是不去镜厅吃晚饭了,顾子规的消息有杜鹃告诉他们就得了。能让我再蹭顿晚饭么?”
江华抬起头来,咧嘴笑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