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敏堂真是要卯足了劲找回点喜庆的气氛,第二天从早饭开始就极为丰盛。
纪茗起得晚了,等到镜厅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顾子规美美地吃着面前一盘饺子。纪茗去拿了两个豆沙包,一个茶叶蛋,坐到顾子规面前:“大早上起来就吃这个?”
“送行饺子接风面,我这是沾灶王爷的光呢。”顾子规看上去极为满足,“再说了,好吃不如饺子。你也来两个呗?香菇馅儿的野菜馅儿的茴香馅儿的,尝尝?”
纪茗忍不住乐了:“你吃吧你吃吧。今天搞得这么隆重,一会儿难道还要祭灶么?”
“应该是。听澜榭廊上设了个小供桌,傍晚的时候包师叔要领头搞个小仪式。”
“包师叔领头?师父怎么放过了这包揽的机会?”
“哎,这习俗你怎么忘了?灶王爷怕男女之嫌,不能让女的祭灶。俗话说,‘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嘛’。”
纪茗望向顾子规身边的文丹青:“这是北平的俗话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文丹青抿嘴一笑:“这是范成大的一句诗。连顾子规的话你也当真,那你得吃多少亏?”
“哎哎?”顾子规佯装愠怒,却是眉梢都带着笑意,望向文丹青,“干嘛一大清早就埋汰我?”
文丹青难得带了点顽皮的神色:“谁叫你整天信口雌黄?”
纪茗看着这样的温柔光景,也不忍把追杀木隐这样血淋淋的话题提上饭桌了。一餐饭和和美美地吃完,几人便溜溜达达往训练场去。顾子规和文丹青走在前面,纪茗和杨小宁跟在后面。纪茗本想在路上跟杨小宁聊聊这事,可是又转念一想,那三大麻烦没头绪之前,还是先什么不说了吧。
走到一个岔路口,文丹青和杨小宁都拐了方向,纪茗这才追上去:“顾子规,顾师兄,眼下有这么几件麻烦事,我得跟你分享一下。”
纪茗有意把步子拖得很慢,一面看顾子规原本轻松的表情渐渐郑重起来,一面把该说的都说了个清楚。
一席话听完,顾子规点点头:“嗯,杜鹃的事包在我身上。但是师父……她要真下了决心办什么事情,我可没有把握能劝得住。”
“要是咱俩一起呢?”
“这事儿可不是人多就好办的,得说话管用的来才行。”顾子规摇摇头,忽而眼睛一亮,“我怎么忘了,要说劝阻师父,咱学校就他说话最管用。”
“谁啊?”
顾子规眼睛调皮一眨:“包师叔。”
纪茗恍然大悟。
午饭的时候,纪茗特地带了两盘饺子一碟醋去看纪候。可是进屋了之后,却看见纪候桌子上已经摆了几碟饺子,还是不同颜色的,连配着的醋都比她带来的看着香。纪茗脸上一红,把饺子藏在身后。纪候本来坐在书桌后,一见纪茗来,脸上立马带了笑:“你来啦?就站那儿别动,看着啊。”
纪茗见纪候情绪恢复得不错,一时也心情大爽,于是乖乖地站着不动。
只见纪候手撑着椅子把,缓缓地,吃力地站起身来。隔着张桌子也能看见,纪候的双腿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仅仅是站起来他就出了一额头薄汗。然而他脸上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喜悦,那表情像是终于握住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纪茗看着他站起身来,一时又惊又喜。她见纪候又费了好大的劲,手把着桌子,让自己走了那么几寸,到底是忍不住开口了:“哥,你别太勉强,我来推你吧。”
“别再让我坐下了,这段日子我算是坐够了。”纪候笑眯眯道,“你来扶着我过去吧。”
“嗯。”纪茗把藏在背后的食盒放在一边,就去把纪候搀住,一点点往饭桌边挪。
“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来?”
“没什么。”纪茗低下头咕哝着,“就是两盘饺子,估计都放凉了,没有你这儿的好吃。”
纪候往餐桌上看了一眼,微笑道:“这是我在别苑厨房的熟人照顾我来的。他们做饭倒是好吃,可不一定是我爱吃的。你带那饺子什么馅的?”
“三鲜,还有鲅鱼。”
“嗯,这桌上就缺这两个味的。”纪候到了桌边,由纪茗扶着慢慢坐下,往餐桌上一伸手,“摆下吧。”
纪茗会意地笑了:“好嘞,小的去给您老上菜。”
纪候呵呵笑起来。
纪候桌上的香醋极是开胃,再加上他心情在长久郁闷之后难得放晴,不一会儿便是二十来个饺子下肚,还就着痛快地吃了几瓣糖蒜。反倒是纪茗一直只是淡淡笑着看着纪候吃,偶尔心不在焉地夹一个饺子咬在嘴里。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纪候抬眼看了看纪茗,又低下头去给自己的碟子里添了些醋。
“嗯,没什么。”纪茗坐直身子。“还是饺子好吃,真好吃。”
纪候把醋瓶搁下,也不再动筷子,只是盯着纪茗看。纪茗装模作样连着狼吞虎咽了三个饺子,却是如鲠在喉,只好卸下刚端起的架子,叹了口气。
“你别读我心,我告诉你就是了。墨校长吧,交代了点麻烦事……”纪茗本来不想为了这些事让纪候跟着烦心。可是这话匣子一打开来,就像是再也合不上了。更何况自从和墨池面谈过,追杀木隐的计划根本就是她目前唯一能专注思考的事情。
纪候一面耐心听着,一面继续细细地吃。等到纪茗的话告一段落了,他才把一直忙活着的筷子放下来。
“我说老实话,我没觉得你跟我说的这几件事有什么麻烦。墨校长给你的指示很明确,江华支的招也很靠谱,而且你也明知道墨校长的决定是最正确最顾全大局的。”
纪茗一时怔住,很快又反应过来:“对,你说的是。可是我心里头就是不舒服,好像……好像有什么不太好的预感似的。”
纪候了然一笑:“我看你就是同情心泛滥了。纪茗,你善良是好事,可是要分清楚对象。四大邪王的故事想必你也听得足够多了,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物。”
“可是我确实不知道。”纪茗忍不住打断道,“你说得对,这大概就是问题所在。我们听到的故事是一回事,可是我总觉得,我们听到的都只是极片面的一部分。就连《敏堂校史》修订了好几版,每一版在讲到这些故事时,都因为修订者不一样而改变口吻和细节。那么我们听见的故事,是不是也因为流传了太久真相也随着消失了。哥,我是亲眼见到了死人的,亲眼目睹了杀人的,实在是很可怕。死人是陌生的,死人让活人也变得很陌生。如果说我不能说服我自己木隐确实罪大恶极,我对这整个什么追杀的计划都难以接受。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铲除四大邪王势在必行,墨校长和以前几位校长,为什么都拖了这么多年才着手实施?”
纪候听到最后,已经是眉头深锁,神色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纪茗刚说完便接口道:“你这纯是偷换概念,夸大事实,避重就轻。木隐一人的命跟敏堂好几百口子的安危孰重孰轻你应该清楚,我也不多饶舌。好歹你还没有正邪不分,可是你现在看问题抓不住重点。是,你说我们所见所闻的都是被虚化夸大了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下来,是因为他们背后都有真相作为驱动力。你以为在你之前就没有别人对这些传说产生怀疑么?但是事实证明,他们的怀疑都是自作聪明的。这样,我就跟你说一个我亲身经历的事儿吧。”
纪茗懵懵地听着。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和秋心都还在绿阶。因为平时没事就喜欢往别苑跑,所以对别苑的边边角角都熟悉得很。别苑北墙那个供半矮人出入巡逻的石门你也知道,我和秋心有时候就偷跑出去,也不敢跑远,就是远远看看禁林那边。但是有一回我们俩都好奇得不行,就准备赛跑到禁林边缘再跑回来,看谁快。你应该知道,禁林那个入口远远看就很瘆人,更别提跑到近处了。我跟秋心跑过去到一半心里就都怕的要死,根本就是以飞奔的速度,只想赶紧去赶紧回来。可是我俩还没跑到禁林口,就看见一个身穿着黑袍,五官都被兜帽遮住的人,几乎像是漂浮一样到了禁林口那个女学生的墓碑处。”
纪茗通读了《敏堂校史》好几遍,一听这个描述便反应过来:“难道就是无面术士木隐!”
纪候似乎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不错。只是我跟秋心那时候不敢确定,但是仅仅猜测到的这个可能性就让我们害怕得不行。你也知道,从敏堂北墙到禁林之间躲无可躲。还是秋心兵行险招,直接丢出颗谜遁烟雾的灵种,趁势拉着我就跑到入口西边一棵大树背后藏起来了。那木隐警觉问道:‘谁在那里?’我和秋心都吓得不敢出声。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木隐来处响起。”
“那人问道:‘怎么了?’木隐答:‘看样子是什么烟雾弹。’那人一听,便向我和秋心藏身的地方挪了几步道:‘会有人这么笨吗?大约是敏堂的学生了。’木隐道:‘他们在这儿藏一会儿,多半就要变成燎原那帮手下的点心了。’另外那人道:‘与我什么相干?木隐,眼下还是少惹燎原为好。’
“我和秋心于是确定了木隐的身份,然而他下一句答话才让我们更是惊怕。他说:‘拂尘,你怎么竟怕起燎原来?’”
纪茗惊得瞪大眼睛:“拂尘?四大邪王中的虎头骑士拂尘?”
“可不是么。我跟秋心当时都想,要是被他发现了就死定了。然而他似乎并没注意到我们,只是跟木隐说:‘我怕什么,夺取月光龙城镇压龙族叛乱的时候我都没有怕,跟精灵族这大大小小的冲突打杀我也没有怕——那还是我们的本族呢。现在对燎原表面上退让,只是隐忍而已。’木隐忽然暴怒起来:‘我忍够了!燎原这个家伙,精灵族的血债,我要让他血偿!我们当初好不容易剿灭了兽人一族,也竟然都让他获尽渔翁之利。他现在又耍手段要阻断月光龙城和地下城的联络,他还要什么?’拂尘声音冷冷的:‘他要的一直都没有变,要我们臣服而已。木隐,我们不能急躁。我们屠杀兽人部落,表面上是燎原获利,但这都是让他最后失去一切的一步棋。他以为他处处高我们一着,可是我们早就看破了他下下步的想法。兽人一族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就是……’然后他的声音忽然压低,我和秋心只听见最后两个字‘……敏堂。’”
看着纪茗的表情,纪候便知道她想到的和自己当初想到的一样。纪茗从惊诧中恢复过来,声音里都染上了寒意:“原来《校史》里含糊其辞的兽人一族忽然灭绝也是黑精灵和月光龙城所为。他们还想怎样,要把敏堂也屠杀干净么?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扳倒燎原而已?”
纪候知道,纪茗现在比任何人都痛恨“屠杀”二字,只看她眼睛泛红,就知道她心里的伤痛和恨意还没有退去。他叹口气道:“他们走后,我和秋心是侥幸捡了条命回来。这件事我们除了墨校长,跟谁都没有说过。其实墨校长为保敏堂安全,应该从那时候开始就构思了如何瓦解四大邪王的势力,追杀木隐也很可能早在他的计划中。可是他之所以迟迟不肯下手去做,一是顾虑打草惊蛇,没有完全的胜算他不愿意有无谓的牺牲;二是他对于敏堂的自卫措施一向自信,更在我们的情报之后留心添了许多,而木隐拂尘似乎始终按兵不动,他也希望能够以守为攻。可是在上一次血族和黑精灵竟出兵试探敏堂,尤其现在木隐又得到了无穷石之后,整个局面就大不一样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墨校长宁愿冒着更大的风险,也非要追杀木隐不可。”纪候看纪茗若有所思,舒展开眉头,“现在,你可明白了么?”
这一次纪茗再不犹豫,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
让杜鹃去把康秋志父女引回英国的计划并不成功,因为英国总部竟正好下了另一道指令,说觉得敏堂对南方平章山脉的利用率太低而对十方的依赖性太高,要求康秋志去南山考察两个星期。这道指令反而解决了追杀木隐计划中最大的麻烦,墨池知晓之后心情大爽。
“这样以来,我们就只需要担心康夫人和一对子女的安排了。”墨池脸上带着微笑,对站在办公桌前的顾子规、纪茗、文丹青、江华和杨小宁都投去赞许的目光。
“墨校长不必担忧,”顾子规道,“有杜鹃在,转移他们注意力并不是难事。”
“我也是这样想。杜鹃并不适合直接参与这个追杀计划,不如让她在此期间把康家三人都引到十方去,这样她自己也能远离危险。”
顾子规一听这话,明显能看出他全身都放松了。
“那么,对十方如何封锁消息呢?”文丹青微皱着眉道。“假如子女参与战斗却不通知他们身在十方的父母,似乎不大合适。”
“无需封锁消息。康秋志一走,我们就得把在十方的学生家长都接来暂时安排在别苑,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墨池的目光停在江华身上,“那段时间,就要麻烦你和温苑长在别苑照顾了。”
江华点点头:“好。”
纪茗像江华望了一眼,心里明白他的失望,但是也清楚自己不能在文丹青和顾子规面前提起这事让江华难堪,于是提出了她心中此刻头等的疑问:“师父那里我们已经托付了包师叔,筛选小组也开始暗中进行了。那么,现在能告诉我们追杀木隐的路线了么?”
此言一出,文、顾、江三人也直直地盯住了墨池不放。
墨池唇边笑容加深:“当然可以,你们来看。”
与此同时,在王芷的住处沅芷湘兰,包世仁正在为他的性命担忧着。眼前的女人怒意勃发,就差没直接抄起手边的茶杯砸过来了。
“你是什么意思?”王芷阴森森地问道。
包世仁下意识地想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可他到底还是勇敢地站在了原地:“王芷你先冷静一下,我是为了你和敏堂的安危考虑。”
“我冷静得很,也知道你什么意思。”王芷森森冷笑道,“我出手的话,就是危害敏堂安危了,是吧?”
包世仁无奈道:“不是,都一百多岁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小心眼……”
“那你倒是说清楚,凭什么追杀木隐这么重大的计划却不让我参与?”王芷上前一步,逼视着他。
“不是不让你参与,只是希望你不要头一个冲上去。”包世仁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王芷,咱俩认识一百多年了,从上学那会儿开始你就这样。记得咱俩同门那会儿,林师叔的松鼠偷吃了师父种的樱桃,你一个自作主张把那只松鼠弄死了,闹得林师叔不痛快,师父麻烦,你自己还吃了处分,对吧?”
王芷先是一怔,然后脸上一红,瞪眼道:“那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再说,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犯过傻么?”
“好,那咱们说个近的。阿尔诺那个娄子,是你捅的吧?”包世仁见王芷脸色微变,却还是说了下去,“本来不是那么难解决的事,你又一个自作主张一路追杀人家到镜湖边,得罪了龙族不说,对于那时本来就很僵硬的人类、精灵、矮人三方关系不但没有缓和还弄得越加微妙了,对吧?”
王芷面上有些不悦:“你明知道我最恨别人提这事。”
“人人都有缺点,你也别想逃避。”包世仁上前一步道,“我承认,你有责任心,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但是你常常过于偏激,生生地把退路堵死。”包世仁再上前一步,声音也温柔下来。“你知道这次追杀木隐的计划事关重大,不只关系你一个人的荣辱性命。敏堂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决不能断送在你再一个自作主张里。”
王芷别过头去,声音都少了些底气:“说什么断送……”
“就这一次。”包世仁再上前一步,已经到了王芷的面前。“你也试试让别人统领大局,你只一旁助阵的感觉。”
王芷目光一跳,撇了撇嘴,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不耐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胜利果实来得太快包世仁有些不敢相信:“那你是同意了?”
王芷迟疑:“嗯。”
“不逞强?”
王芷皱眉:“嗯。”
“不碍事?”
王芷咬牙:“嗯。”
“不耍脾气?不自作主张?不有意挑衅?不故意跟别人拧着来?”
王芷捏住手边的茶杯:“你再不出去我可泼你了。”
包世仁露齿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三步到了飞岛门口,飞身而下。
王芷放下手里的茶杯,又端起来喝一口顺了顺这口气。她再把茶杯搁下时,才从鼻子里发出从刚才起便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那个音:“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