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张宋又点了几个最好的菜让伙计打包,然后统一算了钱,总共不到十两银子。
两个人到了街上,又买了几件衣服。经过桑林子,向邹芬借了两匹马,唐风让邹芬转告张作霖他去看望王老板夫妇,然后才向小王庄奔去。
跑了两天,傍晚时分这才到了小王庄。
一年多时间,小王庄依然如故。村里漏风的土坯房,甚至唐风射出的那支箭仍然牢牢嵌在树上,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
到了王老板家门口,张宋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见了他们说什么,当初发誓要是混好了一定不会忘了他们,可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想起来,见面怎么说,要是问起来怎么回答。
唐风似乎看出张宋的心思,站在一旁也不催促,满脸看热闹的架势。
张宋扭头看见,不禁骂道“唐木头得意什么,老子起码还能想起来,你呢,还不如老子呢。这些东西可都是我买的,到时候别耍赖算在你身上。”
唐风好像没听见,笔直的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他,无声、无情,好像在看一个蹩脚的小丑。
也许是听到张宋的乱喊乱叫,破土坯房的门一开,一个老人从屋里出来。
“谁呀,大喊大叫的。”
张宋顺声音看去,老人佝偻着腰,稀疏的头发挽成个又细又短的辫子垂在脑后,黑黝黝的脸上尽是深如沟壑的皱纹,身上的衣服倒是很新,白薄布做的褂子,被风一吹显得很凉快,只是时间长了,被汗水浸的有些发黄。
一眼认出来,这个老人正是王老板。
王老板见门外站着两匹马,马旁边是两国小孩,时近黄昏,夕阳西照。他的眼神模糊看不真切,只觉身影眼熟,用力揉揉眼睛,仔细看去,猛然“哎呀”声叫出来。
“老太婆快出来,看看谁来了,唐风来了,你念叨的小张宋也来了,哈哈哈,快出来。”
屋里,一个老太太应声走出来,埋怨说“老头子乱喊什么,这还没喝酒怎么就耍开酒疯……”话没说完,便看见张宋他们,手一抖,拿着的饭铲掉在地上,不相信似的也揉揉眼睛,这才看清。
张宋不等他们过来,一头扎过去扑进两人怀里,笑着说“我来看你们来了,我张宋又回来了。”这话怎么这么熟,用在这里似乎不合适,张宋心中嘀咕。
“好,好,回来就好。这么长时间可想死我们了,你过的还好么,看看都瘦了。”王老板的老婆宋氏连声说,仿佛要把所有话都说出来。
几个人边往屋里走,赵氏边说“前几次唐风总说你忙没时间,实际上只要你们过的好,我们就知足了。”
张宋一愣,“唐风来了?”
“可不,每个月总得来1、2次,每次来都带好多吃的、用的,钱也没少拿,否则我们老两口这一年多真不知道怎么过。每次来你不是都托他捎来不少东西,我这件白布褂子不就是你给我买的吗。”王老板撅着胡子,在前边说。“你说你这个孩子真是,这么小乱花什么钱,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我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你这个老头子,嘴里说的好听,可自打穿上我就没见你脱下来过。”宋氏说着,把张宋和唐风两个让进屋里,一把拉住王老板“老头子快给我搭把手,今天好好招待招待咱们孙子。”
张宋连忙把买的食物拿出来说“爷爷、奶奶别忙了,我都买好直接吃就行。”
“阿弥陀佛。”宋氏看着眼前的鱼翅、燕窝眼睛发直“这些东西做梦都梦不到啊,穷苦惯了,这些还吃不惯,我还是弄些窝头,免得糟蹋。”
王老板被宋氏拉进厨房忙活,张宋这才小声问唐风“唐木头,你常来怎么不告诉我?我什么让你捎东西。看你平时冷冰冰的,心里还满热乎。”
“哼。”唐风仍然冷冰冰的说“你不要会错意,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怕两位老人家为救你这个白眼狼伤心。”
“你这个唐木头,别以为奉承,我就会领你情,那些东西也别指望会还你。”张宋想了想说“不过看在你替我买礼物的份上,会英楼那顿饭的饭钱就不跟你要了。”
“饭钱我根本就没打算给你。”唐风面色如水,波澜不惊“至于买的那些东西,我已经从你床底下的包袱里拿银子乐。”
张宋惊怒交加,严格的说惊大于怒。没想到一向光明正大的唐风竟然会偷偷从自己那里拿钱,他虽然贪钱却不吝啬,再者他认为丢钱是自己没放好,唐风不拿自然还会有其他人,所以对于丢钱并没在意。可这个人偏偏是沉默寡言甚至是木呐的唐风,这让张宋感到惊奇。
“你说的是真的?不是骗我吧。”
“你还不值得我骗。”
听得唐风不咸不淡的话,张宋大怒。
“他妈的,怪不得老子感觉银子少了,原来是你这个小偷。”张宋始终感觉银子数目不对,可总是被张作霖派出去,每次都很危险,那么沉的钱总不能随身带,所以只是感觉数目不对,却从没时间细算。他怀疑过张似飞、汤二虎,甚至怀疑过张学邦,可就没怀疑过唐风。可现在突然知道原来是唐风拿的,顿时大怒,忘了所处环境大声嚷嚷起来。
王老板听到张宋喊,进屋来“你在喊什么?什么小偷银子。”
张宋反应极快,马上嘿嘿笑着说“前些天我总丢钱,以为闹贼,后来满夜不睡觉就为抓他,三天三夜这才抓住,你猜是谁?原来是只看门狗,那狗平常打它骂它也不叫一声,没事还总喜欢抓抓耗子,没想到它还是只贼狗。”说着,张宋恶狠狠的瞪着唐风,几乎咬着牙说“你说是不是埃”
唐风却好像没听见,扔下怒火满胸的张宋,径直进了厨房,帮宋氏做饭去了。
只有王老板兀自琢磨,自言自语“狗拿耗子那可是多管闲事,那终究听说过,可还偷钱,倒是从没听说过的……”
过了半晌,饭已齐备,四个人围坐一团,就如当初样子。王老板夫妇细问离别经过,张宋手脚并用、吃喝笑骂,将一分凶险说成十分,更是将自己的英名神武、果断勇猛描绘了个仔细,他本来能言善道,再加上这些事的确都亲身经历,说的油盐酱醋、峰回路转,便是评说大家也不过如此。唐风端坐旁边,不时插上两句,却尽是张宋吓尿裤子,抱头鼠窜的事迹。
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另一个却总在关键地方泼上瓢凉水。两个人自然少不了冷嘲热讽,互相斗口。王老板夫妇也习惯了,知道他们两个虽然同时神秘出现,不过却从来没和气过,始终这样。只以为小孩心性,长大些自然就好了,宋氏心软,不时劝上两句,王老板则叼着大烟袋,笑眯眯的,似乎乐在其中。
这一夜四个人彻夜不眠,说了个痛快,将以往事情说了个仔细。
乱世凶险,这个小王庄地处偏僻,又实在太穷,土匪、洋人、官府竟然都懒得来这里,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乱世,小王庄竟没遭受洗劫,除了越来越穷,日子倒也安然。只是王老板夫妇年纪越来越大,活也逐渐干不动了,那辆大车也赶不动,卖给他人。若不是唐风时常来,恐怕今天老两口早就饿死了。
张宋听了,心里更加惭愧。将怀中银子全都拿出来,递给二人。王老板夫妇坚决不要,说平时总送东西,哪里能再收这么多钱,这十来两银子,恐怕整个小王庄也拿不出来。
唐风在旁边说“突然冒出这些银子,保不准谁看着眼红,反而惹出事来。我看二老还是去新民府,买上几间房子,享福的好。”
“你小子就是拆台,你送钱没事,偏偏我送钱就有事?去新民府以前为什么不说,现在才说分明就是惦记我的银子。”张宋气哼哼说“我看还是去八角台,那里地熟,上上下下都要给我点面子。”
“你的面子?”唐风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对王老板夫妇说“前些时候是因为张队长立足不稳,随时都有危险,所以才没让你们去。现在八角台更不能去,我们张队长马上就要被朝廷招安了,只要他一离开八角台,那里就会成为肥肉,其他的山头必定打那里主意,到时候就会有大祸。相对来说,新民府毕竟有朝廷驻军,相对安全一些。”
“你怎么知道招安肯定成功?难道是……”
“当然是必然的,谁像你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不等张宋说完,唐风连忙把话拦祝
“唐木头,你整天跟着唐月屁股后面转,老子不说也就算了,他妈的你这个色鬼还说我吃喝玩乐。”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看看你们两个纵然不是兄弟,也该是朋友,怎么闹的跟冤家似的。”宋氏把张宋拉到身边,摸着他的脑袋顶说“阿弥陀佛,你怎么老是骂人,脏话还是不说的好……”
这一夜就这样热闹的过去。
王老板家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了很多,虽然还是窝头,可毕竟没有馊的,粥也干了很多,纵是如此,和八角台的大鱼大肉却差了很多。
第二天一整天,张宋要不在炕上躺着,要不就和王老板到处溜达,唐风还是那样忙,一会儿把缸里的水注满,一会儿又拿把大扫帚把院子扫了个干净,一会儿又帮宋氏忙活做饭、抱柴火。
当来到那颗插着箭的树前,王老板说村里人都认为这是老天爷射的箭,所以没人去拔,更没有人去砍这颗树,大家伙谁家有了难处,还要到这里祈祷一番,据说还挺灵。张宋心想,这还不是沾老子的光,肯定是射的目标是我,所以也沾了我的一点仙气。至于这箭是谁射的,那就不是张宋考虑的范围了。
一整天闲来逛去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比窝在新立屯要强上许多。
又休息一夜,张宋和唐风这才辞别王老板夫妇回八角台。
路上张宋喋喋不休,不停数落唐风是个小偷,是个贼,唐风则不理他,只是悠闲的观看沿途风光,实在烦了就冷冷的来一句“说不定现在张似飞他们正找你呢。”这句话一说,张宋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下去。可过了一会儿,却又破口大骂唐风是奸细、叛徒,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数落和嘲讽。
回到桑林子,已经离开八角台一个星期了。见到邹芬这才知道,赵经纶和将军夫人已经走三天了,现在上上下下都在等朝廷的消息。张宋关心的问张作霖等人问没问自己,邹芬告诉他除了张作相派人来问过,其他人到没来过。
听了这话,张宋一颗心才放回肚里,得意的对唐风吹嘘,老子就是个福将,任你陷害,我自岿然不动。唐风没管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只是看着邹芬,邹芬说话的时候目光游移,似乎心事重重,想了一阵,豁然开朗,邹芬是青马坎三届沟的人,而杜立三却一向反对结交官府,邹芬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张宋回到新立屯,托张作相帮忙安排王老板夫妇住进新民府。他知道自己还没能力办成这件事,唐风更不用提,不说比自己大不料两岁,而且他为人孤独,决不会有人愿意出手帮忙。
张作相问了经过,点头赞许,认为张宋富贵不忘救命恩人,当真是义气深重,满口应承妥善安排王老板夫妇。
这件事过去以后,又在新立屯住了几天,这些天风平浪静,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张宋颇感无聊,可自从上次他偷偷跑掉之后,张作相看他看的紧了,再也没机会溜走,没事的时候白天看蚂蚁打架,晚上查星星来打发时间。
可张宋总觉得这些天过于安静,朝廷没消息,杜立三态度不明,就连冯麟阁、洪辅臣也不见行动。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按理说这么长时间,张作霖的所作所为这些人都应该得到消息,倘若招安失败,一向坚持独立的杜立三会怎么看,还能象以前那样支持八角台吗。冯麟阁、洪辅臣都想把张作霖拉到自己一边,如果知道他两边妥协,会是什么态度,会不会干脆出兵吞掉八角台,他们实力雄厚,远非董大虎、金寿山等人能比,八角台就算实力再强,也不是这些绿林巨头的对手,何况在他们身后还有日本和俄国。
可以说,这些事发展开以后,局势错综复杂,任何结局都会发生,一招用错就可能全军覆没,此时此刻,八角台保险队,还有张作霖为首的这些人的命运徘徊在十字路口,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
这些还不是让张宋感到最窝火的地方,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这些并不是他想到的,而是那个令人厌恶、整天装模作样的唐风想到的。
从小王庄回来的路上,唐风似乎不经意间把这些都分析出来,并且听他口气,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风骤雨。张宋坚持认为这是唐木头故弄玄虚,是故意吓唬自己,所以当时用极为豪爽的大笑来蔑视这种浅见。但不知为什么,回到新立屯以后,张宋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唐风的话,就算在白天,只要闲下来,唐风那副嘴脸就会出现在眼前。
张宋之所以着急让张作相安排王老板夫妇搬进新民府,一方面是为了那句承诺,让他们安享晚年;另一方面则是给自己留条退路,免得出现万一连个逃跑的地方都没有,这可是多次逃跑总结出的经验。
这经验天知、地知,自己知,如果可能就连天、地最好也瞒祝
张宋紧张而又悠闲的等待着,等待着消息。
可这些天来,有风、有雨、有雾、有云,可偏偏没有消息。
他甚至怀疑赵经纶那位知己,会不会脱险以后干脆把张作霖的这番苦心抛到脑后,之乎者也的又去和风雅之士去谈天论地去了;杜立三的使者会不会正在路上,要调邹芬的三百马队回归青马坎三届沟;冯麟阁、洪辅臣是不是已经调动人马准备三打八角台。
仿佛已经看到金寿山那阴险的笑脸,感觉到他正磨刀准备割下自己的脑袋,就像当年田小凤杀董大虎,说不定他要活剐自己,毕竟自己几次三番陷害他,他已经恨的很深了。还有那个李千载,这个家伙闻到便宜的气味,说不定早就准备大抢一场,还有那个项昭子,或许已经到了破庙,已经准备再次把八角台烧掉、抢光。
未来最大的恐怖就是不可预知。
张宋就感到无所适从,现在就跑好像太早了,不跑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只有无奈的等待,当然,难熬的除了等待,还有那些窝头、咸菜,还有那些找不到半点肉盯半点油星的白菜土豆。他快疯了,从吃惯白菜土豆到吃惯大鱼大肉难,可从吃惯了大鱼大肉恢复到整天面对白菜土豆更难。
更让他感到难堪的是,自己明明来自未来,却对现在这个历史一无所知。明明清楚身边的唐风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却自己偏偏无法知道。这种感觉真是难受的要命,所以他要发疯了,被这种无聊、被这种安静、被这个唐风,当然还有那些没滋味的白菜土豆逼得就快要崩溃了。
就在张宋快要发疯的时候,消息终于来了。
这消息不是清廷、不是杜立三,更不是洪辅臣、冯麟阁。
张作霖命令:张作相和张宋两人率领人马撤回八角台。
原因:一切平静,什么消息都没有,所以恢复平常。
可只正常了一天,在张宋回到八角台的第二天,冯麟阁怒气冲冲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