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张宋不明白张作相为什么孤身前来,当唐二虎和张似飞带人闯进来的时候,他明白了。冯麟阁实力雄厚,又控制了张作霖,若是真打起来,八角台只能吃亏,所以人多并不管用。冯麟阁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带着几十个人来八角台,他本心也不想打仗,目的也只是逼张作霖和自己出兵打俄国人,双方看似紧张,实际上都不想动手。
如今,双方谈妥共同出兵,张作霖也打定主意十天以内必须得到清廷消息,到时候只要招安成功,谅日本人和冯麟阁也不敢公然和朝廷作对。
可唐二虎和张似飞的突然出现,把双方心照不宣维持的局面彻底打乱了。
一进门,唐二虎就冲天放了一枪“砰”,所有人都惊呆了,张宋距离张作霖很近,听见他低声怒骂“他妈了个巴子,这个混蛋坏我大事。”
随着枪响,张海鹏和汲金纯一前一后护住冯麟阁,带来的几十个人也纷纷各找位置掩护,掏枪准备激战。张似飞在后面也不闲着,手一挥,冲过去几个人护住张作霖和张作相,其余人也各找掩体开始射击。
顿时,刚才还平静的大厅“乒乒乓乓”枪声大作,满屋子凳子桌子的碎屑满天飞舞,张作霖气得大骂,可在震耳的枪声当中却无人能听见。
张宋一看形势不好,“噌”的一下钻进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耳边听得枪声阵阵,不时还夹杂张作霖的怒骂声,头顶上盆盆碗碗打的粉碎,鸡鸭鱼肉的碎渣如同下雨一样掉下来,掉在眼前。
张宋深知躲在这里并不安全,几次想冲出屋子,可光听那种爆豆似的枪声,根本不敢露头,怕到极点,后悔刚才就不该和张作相一起进来,更后悔贪图好吃的,在唐二虎、张似飞进屋以前没出去。
就在这时,张宋感觉脖子后面有人拍了自己一下,不由大怒,心想这等躲枪子的好地方老子才不让你,想着手往后挡,想把背后那人拨出去,不料手挥过去,却把轻飘飘的,手里感觉粘乎乎不知什么东西,壮起胆子拿过来一看,只见半个脑袋拿在手里,脑浆鲜血混成一团,半个脑袋上那只眼睛还盯着张宋,直勾勾的说不出的吓人。
张宋只是当初见田小凤砍过脑袋,就算那次他也不敢上前,后来好几夜都睡不好觉,如今手里竟然拿着比当初还要恐怖的半个脑袋,顿时全身汗毛倒立,脑子里一片空白,吓得“妈呀”一声窜出桌子,站在大厅正中间。
双方打的热闹,不时有人中弹倒地,鲜血横流,转眼之间双方各有十多人被打倒,唐二虎更是杀的兴起,一手持刀,一手拿枪呼喊咆哮,见对方一个小土匪以饭桌当掩护,要向张作霖射击,怒吼一声,不顾弹雨纷纷扬手就是一枪,正中那人手臂,枪应声落地,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唐二虎就冲过去,扬手一刀,把那人的脑袋劈成两半,鲜血脑浆顿时溅满全身,脸上也都是鲜血。
唐二虎不惧反笑,正要转身往对方人群里杀,忽然桌下一声变了声的尖叫,一个人影冲了出去,站在大厅中间,他心里不由佩服,这个人好大胆量,敢站在交战双方的正中间,就连自己也不敢站在那里,那人不是胆子大,就是个疯子。
双方打的正酣,忽见一个小孩手里拿着半个脑袋冲出来站在大厅中央,脸色苍白如纸,满身是鲜血脑浆,这等骇人场面谁也没见过,都不约而同的停止射击,呆呆。
刚才还交火激烈的现场,突然之间安静下来,只有受伤的人在那里哀哼,目光都聚集在张宋身上,这个形同鬼魅,胆大包天的小孩究竟要干什么,都等着他。
张宋脑子完全空了,呆呆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半个脑袋,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刚才多少子弹从身边飞过,半晌,忽然反映过来,象扔炸药包一样把半个脑袋扔到一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如同长江大河,奔腾咆哮,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又疑似银河落九天。
都以为这个小孩冒着弹雨,不怕死一样冲出来要说真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不料却嚎啕大哭起来,未免大煞风景。
张作相连忙过来,把张宋搂在怀里,防止有人打冷枪伤他。
张作霖反应极快,趁这个空档冲出来,站在中间大声喝道“唐二虎、张似飞住手,都他妈了个巴子的把枪扔下。”
见大队长生气,八角台保险队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唐二虎更是不明白,迷迷糊糊走过来,“大队长小心,快躲……”话没说完,张作霖扬手就是几个耳光,“噼噼啪啪”几下,唐二虎嘴角渗出血来,脸也浮肿起来,开始唐二虎一愣,继而勃然大怒。
“张作霖,你他妈的什么意思,老子拼命来救你,为什么打我。”说着,他对着张作霖就举起刀来,张似飞见状不好,连忙冲过来死死拉住他的手,“二虎,你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嘴里说着,呼唤其他保险队员“你们他妈的都是死人,快过来把他架出去。”有几个机灵的赶紧跑过来,死命把唐二虎拉了出去,张似飞深知不好,虽不明白又闯了什么祸,但毕竟心比唐二虎细很多,一面吩咐剩下的保险队员加强保护,一面躲到角落里。
张作霖三步两步来到冯麟阁面前,诚恳的说“冯大哥,这全是误会,我一定严惩……”
“哼,张作霖算我欠你这顿饭,今后一定还上。”说着,冯麟阁带着张海鹏、汲金纯还有活着的手下大步走出大厅,连死带伤的人就扔在那里看也没看。
他们刚出去,张似飞就从角落过来,对张作霖说“大队长不能放他们走,他们肯定报复。”
“闭嘴。”张作霖喝道“你们谁敢乱动,老子就毙了他。”
见张作霖脸色铁青,张似飞不敢说什么,连忙溜了出去。
张作相让旁人去哄张宋,自己来到张作霖面前,沉吟了下说“大队长,这事迟早得发生,既然已经这样,我看还是早作准备为上。”
“唉。”张作霖叹了口气,看看躺了满地的人,无奈的说“把这里收拾收拾,凡是战死的弟兄,抚恤金一定要发到家属手里,受伤的请最好的大夫。还有不要为难冯麟阁的手下,死的把尸体送回去,伤的也好好好医治。”
张作相点头答应。
张作霖看看倒了一地的人,痛苦的低吟不停传入耳朵,想到冯麟阁回去以后必不能善罢甘休,肯定要发兵报复,他手里几千人马,还有日本人背后撑腰,自己这区区二百来人对于他们来说还不是只蚂蚁。清廷那边至今没有消息。
想到那个赵经纶,心里不禁有些后悔,自己把赌注压在那个小人手上,太草率了。
“大队长,你也不要太担心,桑林子还有邹芬的三百人,我想杜三爷也不会袖手旁观。”张作相布置完一切,见张作霖呆呆站在那里,心中明白他的担心,上来劝说。
“多亏了张宋,要不是他突然冲出来,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张作霖并没回答张作相的话,转身对他接着说“好好照顾他,这孩子一定被吓倒了。”
张作相明白他不愿意让人看出心中忧虑,并不点破,只是点头称是。
刚刚收拾完,张景惠派人来报,说杜立三已经到了桑林子,和邹芬密谈许久,不知说了些什么。
张作相在旁边说“杜立三到了桑林子却不到八角台,不是好兆头埃”
“嗯。”张作霖沉吟片刻,说“这样,我马上去桑林子,有什么话当面谈清的好,我们毕竟是结拜兄弟,我想肯定还有转圜余地。”
“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你留在八角台。唐二虎和张似飞必须有人看着,否则说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乱子。张景惠在那边,不会出事。”
张作相这才点头,两个人又商量几句,都认为应该马上把驻扎各地的人马回收,如果招安成功,拉队伍方便,万一失败,也好做好战斗准备。
张作霖对张作相很放心,张子云是文人,张景惠优柔寡断,唐二虎、张似飞有勇无谋,只有这个张作相最令他放心。
张作霖一人一马直奔桑林子。
一路上他的思绪就如同奔腾如飞的马蹄,在小时候,父亲就因为赌博被人杀死,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兄弟三人养大,还没享福就累死了。从一个吃不饱饭的穷小子,历经艰苦,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那是无数屈辱、无数鲜血换来的。
现在危机重重,难道多年苦心经营就这样完了吗。
不,决不。
张作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无论遇到多大险阻,无论多大的危险,就算有时候必须软下来,低下头,甚至把腰都要深深弯下去。但即便如此,却从没认过输。
如果说当年当土匪是为了吃饱肚子,那么现在,随着实力雄厚眼界扩大,他已经不满足于添饱肚子。
心里蕴藏着一份雄心,乱世出英雄,谁说他就不能有一番事业,有一番作为。
正因为有雄心壮志,他才不同其他土匪满足于打家劫舍。他的眼光更远更长,结交士绅、维护地方、尊重官府;在朝廷、绿林、外国列强之前走钢丝,只要对自己有利,就绝不放弃。
可现在,他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官府,压在增祺,压在赵经纶身上,为了这个不惜得罪冯麟阁、杜立三、洪辅臣等人。为了那顶乌纱帽,为了有个好前程,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把手下二百多人的前程命运都压在里面,赢就赢个满堂红,输就输个倾家荡产。
父亲因赌而亡,张作霖非但不吸取教训,反而从小就喜欢赌博,那时候赌的不过是银子,现在赌的却是未来。
很快到了桑林子,对于张作霖的突然到来,邹芬显得有些尴尬,想说什么看看杜立三终究没说出来。而张景惠正急的没主意,见他来了,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上来刚要说话,张作霖摇摇头,示意自己都知道。
“你们都出去,我和雨亭单独谈谈。”
杜立三轻轻摇着扇子,声音不大,却坚决不可置疑。
张景惠和邹芬各自怀着不同心事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张作霖和杜立三,他们两个谁都没说话,只是互相看着,眼光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大哥……”
“你决定了?”杜立三不等张作霖说完,突然“唰”的一声,扇子猛的收起来,神色严峻,快速说道。
“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以后再也不能回头,可想好了?”
“想好了。”
“几百弟兄的性命前程能承受的住?”
“这么做,就是为了弟兄们的前程性命。”
“如果失败怎么办?”
“所有的事都不能完全成功,但有三分希望就要去干,何况这件事我最少有七成希望。”
“我怎么能让你回头?”
“箭已离弦,不能回头。”
一个问的快,另一个答的更快,连个人连珠炮似的,若是有人在场肯定听的头晕脑胀,一个问题还没想明白,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便接踵而来。
杜立三不停的问,根本就不让张作霖有思考的时间。张作霖也不停的答,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这些问话早就烂熟于胸。
杜立三神色颇为失望,手中那把扇子缓缓打开,慢悠悠的重新扇起来,口中淡淡的说:
“从此以后你是官,我是匪,自古道‘官匪是冤家’,我们便是两条道上的人。”看张作霖要说什么,杜立三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示意听他讲完“我杜立三世代为匪,从记事起就打家劫舍过日子,我爷爷、老爹、叔叔便是死在官府手里,这份仇是解不开的。我是土匪不假,可我是个中国土匪,那些大鼻子小鼻子欺负朝廷软弱,把咱们中国人不当人看,这份窝囊气我不能接受,所以洋人也是一定要打的。可反朝廷打洋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决不强求别人也和我一样。今后朝廷若是派你征缴我,你也不必留情。若还念曾做兄弟,他日不妨喝上两杯。”
“大哥,我接受招安也是为弟兄们谋个前程,无论如何我们兄弟的情谊那是忘不了的,你今天是我大哥,明天是我大哥,今后永远是我大哥。日后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官不当,也不和大哥动手。”
杜立三有些感动,点点头说“我之所以和你结拜,就是看你重义气,是个汉子。”
张作霖也有些激动,两个人彻夜长谈,谁也没睡觉。
第二天,杜立三率领邹芬和三百马队离开桑林子,张作霖让张景惠备足沿途粮饷,并且给这三百人每人十两白银,以表示感谢这一年多的帮助。邹芬过意不去,张作霖说道“你若看得起我就收下,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吗。”邹芬这才不拒绝,恋恋不舍的根杜立三返回青马坎。
等他们走远了,张作霖命令从八角台调拨过来十几个人,划张景惠指挥,继续驻守桑林子,可谁都知道,若是冯麟阁真的来打,这点人马还不够人家暖枪的。只是桑林子是八角台门户,两地互为犄角,若就这么放弃实在可惜,虽然不能当防线,当一道警戒线也可以。
等调来人马,张景惠这才知道冯麟阁的事,他当即埋怨道“这个杜立三,口口声声讲义气,结果这个时候却带走人马,真是个小人。”
张作霖缓缓的说“他不知道冯麟阁的事,我没说。”
张景惠一愣,说“队长,你怎么不说,这三百人人马在这里,冯麟阁就不敢轻易发兵,而且只要他发兵,就等于和杜立三作对,那我们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大哥对我够义气,当初最困难的时候单马解围,而且还没有怨言的留下三百人马,如今我要投靠朝廷已经是对他不住,如果再把他拉进这趟浑水里,我还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张景惠想想也对,就不再说什么。
张作霖留下张景惠,自己回到八角台,刚回来就听说唐风从田庄台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洪辅臣被金寿山暗杀,现在金寿山吞并了洪辅臣的全部人马,他正派人联合李千载、项昭子等人,准备出兵三打攻打八角台,报仇雪恨。
张作霖眉头紧锁,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骤然间乌云滚滚,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一阵阵狂风掠过,卷起沙尘,天地之间顿时灰蒙蒙的,仿佛万妖齐来,要摧毁这芸芸众生。
当真是山雨未来风满楼,却不知能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