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咸阳的大街小巷都已经宵禁,除了夜巡的兵丁,只有更夫还在大街上游晃。“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深邃而悠扬。吱吱咯咯的车轮声在廷尉府后门嘎然而止,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袍中的身影闪进了虚掩的大门。
这已经是李斯和姚贾的第三次秘密会晤了,两个臭味相投的人,因为共同的敌人,成为了亲密的朋友。密谋陷害韩非是个见不得光的事情,只能偷偷摸摸的进行,好在他们的品级不用受宵禁的限制,月黑风高的夜晚,适合藏污纳垢。
长夜无眠数漏更,一声一声到天明。李斯和姚贾一夜密语,直到天将泛白才送客出门:“上卿切记,是非成败在此一举,朝议之上须谨言慎行。”
姚贾:“廷尉放心,一切按照计划行事,韩非的好日子到头了。”
卯时已到,秦国早朝。始皇帝高高在上,接受百官朝拜。待到礼毕,韩非缓步踱出朝列:“臣有言进。”
从韩非入朝议事开始,他进言停止攻韩已经成为朝会的例行程序。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群臣故意诘难韩非,却被他用口吃的语调舌战群儒。韩非往往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谈古论今,举法兴术,把好好的议会搞的争论不休,不成体统。
让人奇怪的是,李斯和姚贾从来都静观其变、闭口不言。今天眼看韩非又要挑起争端,李斯给姚贾暗使一个眼色,看来二人终于要展开行动了。
韩非得到始皇帝的获准,又开始痛陈存韩的利害,说的天花乱坠、唾液齐飞。始皇帝很民主的征求大臣意见,姚贾破天荒的站了出来,打响了炮轰韩非的第一仗。
姚贾指责韩非一派胡语,完全是在妖言惑众。存韩的目的是为了弱秦,根本没有设身处地的为秦国着想。来到秦国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制造争端,实乃扰乱视听、包藏祸心。
姚贾此言成功的引起了始皇帝对韩非的怀疑,韩非跟其他客卿终有不同,他毕竟是韩国的公子,隶属王室成员,他的根在韩国,胳膊肘能往外拐么?看看韩非连日来的行为,让朝野上下不得安宁,严重影响了行政秩序,这些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始皇帝也犯了嘀咕,姚贾的话还真有几分道理。
看到始皇帝面露怀疑,李斯知道自己推波助澜的机会到了:“启禀君上,臣窃以为上卿所言甚是。上卿远行六国促秦盛世,载誉而归之时,满朝喝彩,秦人与有荣焉。独韩非放浪而言,谤上卿多有不是,挑拨是非、离间大秦君臣之心昭然若揭。”
李斯的话音刚落,姚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请愿:“韩非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安国政。任其留秦日久,悉知秦事,他日归韩,必为秦之心腹大患。”姚贾和李斯一唱一和,把韩非气的结巴病犯,吱吱唔唔的说不出话来,有心辩驳,却无从开口。
始皇帝一直在思考李斯和姚贾掷地有声的逼谏,他不是一个糊涂蛋,他很明白自己的两位重臣目的绝不单纯。针对韩非,看似直抒胸意,为大秦殚精竭力,其实还不是想排除异己、独揽大权。吕不韦别的好处没有,最起码让始皇帝把人性了解的透彻无比。
始皇帝心里面丝毫没有责怪李斯和姚贾的意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不是这两个争权夺利的小人显露出自私的本性,始皇帝就要忽略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他贸然拉拢韩非是利是弊?
从主观上来看,一个胸藏治国术、能敌百万兵的韩非,确实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不重用显然不合情理。客观上,韩非的到来打破了秦朝行政机构的平衡,李斯这群旧臣势必不甘心大权旁落,矛盾就应运而生。
始皇帝很明白问题的关键与存韩无关、与韩非的政治倾向更没有牵扯,所有的争执都是人性的卑劣在作祟。这种事情无所谓对错,解决问题才是最迫切的,秦国的能臣每日为了邀宠而争,他的天下将从何来?
稳定是发展的基础,始皇帝也不得不向自己的臣属妥协。因为一个韩非把手下都得罪,显然得不偿失。没想到丰采绝伦、才华横溢的韩非有朝一日也会成为鸡肋,弃之可惜、留之无用,徒增烦恼。
始皇帝会不会下令杀掉韩非?他可不会这么傻。韩非名著于天下,好歹也算读书人的偶像。不论谁祸害他,都将受到历史的谴责。始皇帝所能做的,就是把韩非交给李斯去处理,是生也罢、是死也罢,都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始皇帝:“廷尉与上卿所言都属猜忌,并无事实依据,因此而诛韩非,太过草率,不妥、不妥!”始皇帝的言外之意,显然是在提醒李斯,想杀韩非的话,要找点更有分量的证据。
李斯伴君多年,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想出了解决的办法。案情都是审出来的,先把韩非下狱,罪名再慢慢搜集。他就掌管着秦朝的刑狱,不怕没机会折腾韩非。
就在韩非被收监后不久,始皇帝动了恻隐之心,当他下诏释放韩非的时候,却收到了斯人已逝的回复。听说韩非是畏罪服毒自杀后,始皇帝笑了,他心里有个疑问,韩非自杀所用的毒药从何而来?始皇帝没有更正这个破绽,他要给后人留下探求真相的线索。
一代大家悄然而逝,尽管我们都明白韩非死于小人之忌,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把他的死单纯的怪罪于某一个人。李斯、姚贾、始皇帝,他们谁都无法逃脱干系,就连韩非本身,也对自己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做人就是难得糊涂,而韩非偏要与世清流。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明智之人所作的不智之事。寥落无为,混迹于韩国腐化的上流社会不好么?最起码能落个囫囵己身。
真正聪明的人,在说话之前必会沉思所言之语,然后却选择什么也不说。而韩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的越多、错的越多,祸从口出,理所当然尔。太明白天下,会遭致人忌,太明白人心,会遭致人惧。始皇帝之所以选择站在李斯那边,恐怕也是对韩非的才能产生了恐惧。
最为可笑的是,韩非曾经作书《说难》,论尽了游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劝秦存韩的困难程度,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太勇而近乎愚。
稍稍令人欣慰的是,韩非留下的不只有哀思和悲痛。始皇帝从此独尊法术,算的上以师视韩非。时至今日,法家思想成了社会发展的规则,一言而天下法,韩非何憾有之?
佛语有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秦国兴于法,又亡于乱法,社会发展的规律只能遵循,不能违背。始皇帝、李斯对韩非子的法家思想只通皮毛,未得真髓,以致于胡乱效行,最终画虎不成反类犬,苛政于天下,二世而覆国。
我们感叹韩非大仇得报的同时,又不免哀秦之不幸,怒秦之不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