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业,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像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找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唉”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预备,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
“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花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地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过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颦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现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太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现,不一定疑神疑鬼地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屋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样,请你替我们作领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陆样“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样,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做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适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样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大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样也穿上他那件蓝地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样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
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人,在街市上来往地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弯,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几家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做“待合室”,便去问陆样。他说,这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地走来。陆样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识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地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样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荞麦面,那时候已快七点半了。陆样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样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样的提议做了。
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样和建在前面开路,我像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焰,含笑地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是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做出的娇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
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无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再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因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地跟着她们这声音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地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口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妓女的门口时,她正伸着头在叫“来呵!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吧!”一面她伸出手来要拉陆样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