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斋滕,名叫半子,”她这样地告诉我们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来,一面向我鞠躬道:“请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东西给你们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新奇的期待,我们互相沉默地猜想着等候她。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灰色棉绸的小包,放在我们的小茶几上。于是我们重新围着矮几坐下,她珍重地将那棉绸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张的照片,她先拣了一张四寸半身的照像递给我们看,一面叹息着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阴比流水还快,唉,现在已这般老了。你们看我那时是多么有生机?实在的,我那时有着青春的娇媚——虽然现在是老了!”我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免充满无限的惆惘,默然地看着她青春时的小照。我仿佛看见可怕的流光的锤子,在捣毁一切青春的艺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简直相差太远了,除了脸的轮廓还依稀保有旧时的样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经被流光伤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个细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温柔的表情,的确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痴想时,她又另递给我一张两人的合影;除了年轻的她以外,身旁边站着一个英姿焕发的中国青年。
“这位是谁?”建很质直地问她。
“哦,那位吗?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着话时,两颊上露出可怕的惨白色,同时她的眼圈红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连忙想用别的话混过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地说道:“唉,他是你们贵国一个可钦佩的好青年呢,他抱着绝大的志愿,最后他是做了黄花岗七十二个烈士中的一个,——他死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呢,也正是我们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说到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伤回忆的压迫,她低下头抚着那些像片,同时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张六寸的照像递给我们看道:“你看这个小孩怎样?”我拿过照片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学生装,含笑地站在那里,一双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点不迟疑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少爷吗?”她点头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亲的气概咧。”
“他现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们不曾见过呢?”
“唉!”她叹了一口气道:“他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进了大学,但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垂下来了,鼻端不住地掀动,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泪液。这使我觉得窘迫了,连忙装着拿开水对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来到外面屋子里去拿点心。过了些时,我们才重新坐下,请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们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将我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家里的环境,一向都不很宽裕,所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便到东京来找点职业做。后来遇到一个朋友,他介绍我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当使女,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同时吃饭住房子都不成问题。这是对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应下来。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两个中国学生合租的贷家,他们没有家眷,每天到大学里去听讲,下午才回来。事情很简单,这更使我觉得满意,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我从此每天为他们收拾房间,煮饭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便自己把从前在高等学校所读过的书温习温习,有时也看些杂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请求那两位中国学生替我解释。他们对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为感动,在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和我谈论日本的妇女问题,等等。这两个青年中有一位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对我更觉亲切。渐渐的我们两人中间就发生了恋爱,不久便在东京私自结了婚。
我们自从结婚后,的确过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们觉得美中不满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认这个婚姻,因此我们只能过着秘密的结婚生活。两年后我便怀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国。回国以后,正碰到中国革命党预备起事的时期,他为了爱祖国,不顾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来。过了半年多,便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遭难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时传了来。唉!可怜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个月中诞生了。唉!这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叫我怎样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认我和余君的婚姻,那么这个小孩简直就算是个私生子,绝不容我把他养在身边。我没有办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来看我,见了这种为难,就把孩子带回去作为她的孩子了。从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帮人家做事,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多年。……”
“呵,原来她还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地对我说。
“可不是吗?……但她的境遇也就够可怜了。”我说。
建和我都不免为她叹息,她似乎很感激我们对她的同情,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久才说道:“你们真好呵!”一面含笑将绸包收起告辞走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每天自己做饭洗碗够使人麻烦的,我便和建商议请那位烈士夫人帮帮我们。但我们经济很穷,只能每月出一半的价钱,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帮帮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请她代我们接洽。
那时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晒太阳,见我们来了,便让我们也坐在那里谈话,于是我便把来意告诉她。柯太太笑了笑道:“这正太不巧,……不然的话那个老太婆为人极忠厚,绝不会不帮你们的。不过现在她正预备嫁人,恐怕没有工夫吧!”
“呀,嫁人吗?”我不禁陡然地惊叫起来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现在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忽然间又思起凡来呢?”
柯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叹了一口气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来,以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断不至再嫁了。不过,她从前的结婚始终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认为她没有结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势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纪渐渐老上来,孤孤单单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将来死了都找不到归宿,所以她现在决定嫁了。”
“嫁给什么人?”建问。
“一个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岁吧!”
“倒也是个办法!”建含笑地说。
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惹得我们全笑起来。我们谈到这里,便告辞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烈士夫人,据说她本月就要结婚,但她脸上依然憔悴颓败,再也看不出将要结婚的喜悦来。
真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为了找死所而结婚呢!”呵!妇女们原来还有这种特别的苦痛!……
灵魂的伤痕
我没有事情的时候,往往喜欢独坐深思,这时我便让我自己站在高高的地方,——暂且和那旅馆作别,不轩敞的屋子——矮小的身体——和深闭的窗子——两只懒睁开的眼睛——我远远地望着,觉得也有可留恋的地方,所以我虽然和他是暂别,也不忍离他太远,不过在比较光亮的地方,玩耍些时,也就回来了。
有一次我又和我的旅馆分别了,我站在月亮光底下,月亮光的澄澈便照见了我的全灵魂。这时自己很骄傲的,心想我在那矮小旅馆里,住得真够了,我的腰向来没伸直过,我的头向来没抬起来过,我就没有看见完全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今天夜里我可以伸腰了!我可以抬头了!我可以看见我自己了!月亮就仿佛是反光镜,我站在他的面前,我是透明的,我细细看着月亮中透明,自己十分的得意。后来我忽发现在我的心房的那里,有一个和豆子般的黑点,我不禁吓了一跳,不禁用手去摩,谁知不动还好,越动着这个黑点越大,并且觉得微微发痛了!黑点的扩张竟把月亮遮了一半,在那黑点的圈子里,不很清楚的影片一张一张地过去了,我把我所看见的记下来:——
眼前一所学校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的是:“京都市立高等女学校”。我走进门来,觉得太阳光很强,天气有些燥热,外围的气压,使得我异常沉闷,我到讲堂里看她们上课,有的做刺绣,有的做裁缝,有的做算学,她们十分的忙碌,我十分的不耐烦,我便悄悄地出了课堂的门,独自站在院子里,想藉着松林里吹来的风,和绿草送过来的草花香,医医我心头的燥闷。不久下堂了,许多学生站在石阶上,和我同进去的参观的同学也出来了,我们正和她们站个面对面,她们对我们做好奇的观望,我们也不转眼地看着她们。在她们中间,有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学生,走过来和我们谈话,然而她用的是日本语言,我们一句也不能领悟,石阶上她的同学们都拍着手笑了。她羞红了两颊,低头不语,后来竟用手巾拭起泪来,我们满心罩住疑云,狭窄的心,也几乎迸出急泪来!
我们彼此忙忙地过了些时,她忽然蹲在地下,用一块石头子,在土地上写道:“我是中国厦门人”。这几个字打到大家眼睛里的时候,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喜,又含着悲哀的叹声来!
那时候我站在那学生的对面,心里似喜似悲的情绪,又勾起我无穷的深思。我想,我这次离开我自己的家乡,到此地来,不是孤寂的,我有许多同伴,我,不是漂泊天涯的客子,我为什么见了她——听说是同乡,我就受了偌大的刺激呢?……但是想是如此想,无奈理性制不住感情。当她告诉我,她在这里,好像海边一只雁那么孤单,我竟为她哭了。
她说她想说北京话,而不能说,使她的心急得碎了,我更为她止不住泪了!她又说她的父母现在住在台湾,她自幼就看见台湾不幸的民族的苦况,……她知道在那里永没有发展的机会,所以她才留学到此地来,……但她不时思念祖国,好像想她的母亲一样,她更想到北京去,只恨没有能力,见了我们增无限的凄楚!她伤心得哭肿了眼睛,我看着她那黯淡的面容,莹莹的泪光;我实在觉得十分刺心,我亦不忍往下看了,也忍不住往下听了!我一个人走开了,无意中来到一株姿势苍老的松树底下来。在那树荫下,有一块平滑的白石头,石头旁边有一株血般的红的杜鹃花,正迎风作势;我就坐在石上,对花出神;无奈兴奋的情绪,正好像开了机关的车轮,不绝地旋转。我想到她孤身作客——她也许有很好的朋友,但是不自然的藩篱,已从天地开始,就布置了人间,她和她们能否相容,谁敢回答呵!
她说她父亲现在台湾,使我不禁更想到台湾,我的朋友招治,——她是一个台湾人——曾和我说:“进了台湾的海口,便失了天赋的自由:若果是有血气的台湾人,一定要为应得的自由而奋起,不至像夜般的消沉!”唉!这话能够细想吗?我没有看见台湾人的血,但是我却看见眼前和血一般的杜鹃花了;我没有听见台湾人的悲啼,我却听见天边的孤雁嘹栗的哀鸣了!
呵!人心是肉做的。谁禁得起铁锤打,热炎焚呢?我听见我心血的奔腾了,我感到我鼻管的酸辣了!我也觉得热泪是缘两颊流下来了!
天赋我思想的能力,我不能使他不想;天赋我沸腾的热血,我不能使他不沸;天赋我泪泉我不能使他不流!
呵!热血沸了!
泪泉涌了!
我不怕人们的冷嘲,也不怕泪泉有干枯的时候。
呵!热血不住地沸吧!
泪泉不竭地流吧!
万事都一瞥过去了,只灵魂的伤痕,深深地印着!
秋光中的西湖
我像是负重的骆驼般,终日不知所谓地向前奔走着。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这种不能喘气的生涯,不容再继续了,因此便决定到西湖去,略事休息。
在匆忙中上了沪杭甬的火车,同行的有朱、王二女士和建,我们相对默然地坐着。不久车身蠕蠕而动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居然离开了上海。”
“这有什么奇怪,想去便去了!”建似乎不以我多感慨的态度为然。
查票的人来了,建从洋服的小袋里掏出了四张来回票,同时还带出一张小纸头来,我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到杭州:第一大吃而特吃,大玩而特玩……”真滑稽,这种大计划也值得大书而特书,我这样说着递给朱、王二女士看,她们也不禁哈哈大笑了。
来到嘉兴时,天已大黑。我们肚子都有些饿了,但火车上的大菜既贵又不好吃,我便提议吃茶叶蛋,便想叫茶房去买,他好像觉得我们太吝啬,坐二等车至少应当吃一碗火腿炒饭,所以他冷笑道:“要到三等车里才买得到。”说着他便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