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莱尔①《恶之花》掇英
注释:①波特莱尔,法国19世纪著名的象征派诗人,代表作是《恶之花》。
信天翁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
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
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
跟着它在苦涩的漩涡上航行。
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
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
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
它们洁白的巨翼,像一双浆棹。
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
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
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
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
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
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
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
高举
在池塘的上面,在溪谷的上面,
临驾于高山,树林,天云和海洋,
超越过灏气,超越过太阳,
超越过那缀星的天球的界限。
我的心灵啊,你在敏捷地飞翔,
恰如善泳的人沉迷在波浪中,
你欣然犁着深深的广袤无穷,
怀着雄赳赳的狂欢,难以言讲。
远远地从这疾病的瘴气飞脱,
到崇高的大气中去把你洗净,
像一种清醇神明的美酒,你饮
滂渤弥漫在空间的光明的火。
那烦郁和无边的忧伤的沉重
沉甸甸压住笼着雾霭的人世,
幸福的唯有能够高举起健翅,
从它们后面飞向明朗的天空!
幸福的唯有思想如云雀悠闲,
在早晨冲飞到长空,没有挂碍,
——翱翔在人世之上,轻易地了解
那花枝和无言的万物的语言!
应和
自然是一庙堂,那里活的柱石
不时地传出模糊隐约的语音……
人穿过象征的林从那里经行,
树林望着他,投以熟稔的凝视。
正如悠长的回声遥遥地合并,
归入一个幽黑而渊深的和谐——
广大有如光明,浩漫有如黑夜——
香味,颜色和声音都互相呼应。
有的香味新鲜如儿童的肌肤,
柔和有如洞箫,翠绿有如草场,
——别的香味呢,腐烂,轩昂而丰富。
具有着无极限的品物底扩张,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烟香,
那样歌唱性灵和官感的欢狂。
人和海
无羁束的人,你将永远爱海洋!
海是你的镜子;你照鉴着灵魂
在它的波浪的无穷尽的奔腾,
而你心灵是深渊,苦涩也相仿。
你喜欢汩没到你影子的心胸;
你用眼和臂拥抱它,而你的心
有时以它自己的烦嚣来遣兴,
在难驯而粗犷的呻吟声中。
你们一般都是阴森和无牵羁:
人啊,无人测过你深渊的深量;
海啊,无人知道你内蕴的富藏,
你们都争相保持你们的秘密!
然而无尽数世纪以来到此际,
你们无情又无悔地相互争强,
你们那么地爱好杀戮和死亡,
哦永恒的斗士,哦深仇的兄弟!
哦,世人!我美丽有如石头的梦,
我的使每个人轮流斫丧的胸
生来使诗人感兴起一种无穷
而缄默的爱情,正和元素相同。
如难解的斯芬克斯,我御碧霄:
我将雪的心融于天鹅的皓皓;
我憎恶动势,因为它移动线条,
我永远也不哭,我永远也不笑。
诗人们,在我伟大的姿态之前
(我似乎仿之于最高傲的故迹)
将把岁月消磨于庄严的钻研;
因为要叫驯服的情郎们眩迷,
我有着使万象更美丽的纯镜:
我的眼睛,我光明不灭的眼睛!
异国的芬芳
秋天暖和的晚间,当我闭了眼
呼吸着你炙热的胸膛的香味,
我就看见展开了幸福的海湄,
炫照着一片单调太阳的火焰;
一个闲懒的岛,那里“自然”产生
奇异的树和甘美可口的果子;
产生身体苗条壮健的小伙子,
和眼睛坦白叫人惊异的女人。
被你的香领向那些迷人地方,
我看见一个港,满是风帆桅樯,
都还显着大海的风波的劳色,
同时那绿色的罗望子的芬芳——
在空中浮动又在我鼻孔充塞,
在我心灵中和入水手的歌唱。
赠你几行诗
赠你几行诗,为了我的姓名
如果侥幸传到那辽远的后代,
一晚叫世人的头脑做起梦来,
有如船儿给大北风顺势推行,
像缥缈的传说一样,你的追忆,
正如那铜弦琴,叫读书人烦厌,
由于一种友爱而神秘的锁链
依存于我高傲的韵,有如悬系;
受咒诅的人,从深渊直到天顶,
除我以外,什么也对你不回应!
——哦,你啊,像一个影子,踪迹飘忽,
你用轻盈的脚和澄澈的凝视
践踏批评你苦涩的尘世蠢物,
黑玉眼的雕像,铜额的大天使!
黄昏的和谐
现在时候到了,在茎上震颤颤,
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
音和香味在黄昏的空中回转;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每朵花氤氲浮动,像一炉香篆;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忧郁的圆舞曲和懒散的昏眩!
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
提琴颤动,恰似心儿受了伤残,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天悲哀而美丽,像一个大祭坛;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一颗柔心(它恨虚无的黑漫漫)
收拾起光辉昔日的全部余残!
太阳在它自己的凝血中沉湮……
我心头你的记忆”发光”般明灿!
邀旅
孩子啊,妹妹
想想多甜美
到那边去一起生活!
逍遥地相恋,
相恋又长眠
在和你相似的家国!
湿太阳高悬
在云翳的天
在我的心灵里横生
神秘的娇媚,
却如隔眼泪
耀着你精灵的眼睛。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陈设尽辉煌,
给年岁砑光,
装饰着我们的卧房,
珍奇的花卉
把它们香味
和入依微的琥珀香,
华丽的藻井,
深湛的明镜,
东方的那璀璨豪华,
一切向心灵
秘密地诉陈
它们温和的家乡话。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看,在运河内
船舶在沉睡——
它们的情性爱流浪;
为了要使你
百事都如意,
它们才从海角来航。
西下夕阳明,
把朱玉黄金
笼罩住运河和田垄
和整个城镇;
世界睡沉沉
在一片暖热的光中。
那里,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豪侈,平静和那欢乐迷醉。
秋歌
不久我们将沉入寒冷的幽暗,
再会,我们太短的夏日的辉煌!
我已经听到,带着阴森的震撼,
薪木在庭院的石上声声应响。
整个冬日将回到我心头:愤怒,
憎恨,战栗,恐怖,和强迫的劳苦,
正如太阳做北极地狱的囚徒,
我的心将是红冷的一块顽物。
我战栗着听块块坠下的柴木;
筑刑架也没有更沉着的回响。
我心灵好似个堡垒,终于屈服,
受了沉重不倦的撞角的击撞。
为这单调的震撼所摇,我好像
什么地方有人匆忙把棺材钉……
给谁?——昨天是夏;今天秋已临降!
这神秘的声响好像催促登程。
我爱你长晴碧辉,温柔的美人,
可是我今朝觉得事事尽堪伤,
你的爱情和妆室,和炉火温存,
看来都不及海上辉煌的太阳。
然而爱我,温柔的心!做个慈母,
纵然是对刁儿,纵然是对逆子;
恋人或妹妹,请你做光耀的秋
或残阳的温柔,由它短暂如此。
短工作!坟墓在等;它贪心无厌!
啊!容我把我的头靠在你膝上,
怅惜着那酷热的白色的夏天,
去尝味那残秋的温柔的黄光。
枭鸟
上有黑水松做遮障,
枭鸟们并排地栖止,
好像是奇异的神祇,
红眼射光。我们默想。
它们站着一动不动
一直到忧郁的时光;
到时候,推开了斜阳,
黑暗将把江山一统。
它们的态度教智者
在世上应畏如蛇蝎:
那芸芸众生和活动;
对过影醉心的人类
永远地要受罚深重——
为了他曾想换地位。
音乐
音乐时常飘我去,如在大海中!
向我苍白的星
在浓雾荫下或在浩漫的太空,
我扬帆往前进;
胸膛向前挺,又鼓起我的两肺,
好像张满布帆,
我攀登重波积浪的高高的背——
黑夜里分辨难。
我感到苦难的船的一切热情
在我心头震颤;
顺风,暴风和临着巨涡的时辰,
它起来的痉挛
摇抚我。——有时,波平有如大明镜,
照我绝望孤影!
快乐的死者
在一片沃土中,那里满是蜗牛,
我要亲自动手掘一个深坑洞,
容我悠闲地摊开我的老骨头,
而睡在遗忘里,如鲨鱼在水中。
我恨那些遗嘱,又恨那些坟墓;
与其求世人把一滴眼泪抛洒,
我宁愿在生时邀请那些饥鸟
来啄我的贱体,让周身都流血。
虫豸啊!无耳目的黑色同伴人,
看自在快乐的死者来陪你们;
会享乐的哲学家,腐烂的儿子。
请毫不懊悔地穿过我臭皮囊,
向我说,对于这没灵魂的陈尸,
死在死者间,还有甚酷刑难当!
裂钟
又苦又甜的是在冬天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