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孩子,哪怕是我自己的孩子。他爱哭,爱闹,调皮捣蛋,才几个月大就搅得我天翻地覆。我突然又有了一种新的领悟,这养孩子比生孩子还要痛苦。
念城,似乎从一出生时就开始折腾我了,他喜欢缠着我,这令我又爱又恨。但只要他呆在墨衍的怀里就会很乖,我甚至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故意折腾我的,可懊恼的是他才只有几个月大。
我与念城之间的母子关系微妙而玄乎,我们似乎天生就是狗见羊,虽然他还什么都不懂,但我已明白这个小家伙定会搅得我不得安宁,可怪异的是心底却异常甜腻。他是我与墨衍唯一的孩子。是的,唯一的结晶。
时间,在我与念城的战斗中悄然而逝,我忙着对付他,焦头烂额。用太夫人的话来说,“没见过这样的娘亲。”眼底却写满了溺爱。
就在我像所有平凡人那样为孩子烦躁时,母亲与哲已联手加强整顿大禹,大刀阔斧地进行着改革。事实证明他们二人的联合简直天衣无缝。有些人,他似乎天生就是出色的政治家,有些人,他似乎天生就有这个能力。而也在那时,母亲的朝政实力渐渐地绽放出一丝光彩来,那丝从帘子背后隐约透露出来的光芒,绚烂而耀眼。
承阳宫。
宫慈正在辅助皇帝批阅奏章。这时,突听李公公来报,“太后,南哲郡王求见。”宫慈挑了挑眉,看了看皇帝一眼,便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李公公在帝王家族的腥风血雨中幸存了下来。他伺候了三代皇帝,我的父王,我的弟弟,我自己。我为何要留用他?因为他值得,他的人格值得我敬重。
八角亭下,宫慈端庄高雅地坐在椅子上,待遣散了宫女太监后,平静道,“郡王的事可办妥当了?”一脸威仪。
哲躬身道,“臣不负太后之托,已安排妥当。”
宫慈垂下眼睑,缓缓地起身,突然若有所思道,“郡王已二十有余了罢?”哲微微一怔,不出声,宫慈突然感叹道,“当初你与淮阳本有婚约,可哀家擅自毁约,深感无奈。”
哲淡淡道,“太后深明大义,哲又岂敢委屈。”不卑不亢。
宫慈盯着他,突然道,“秦麟王的小女儿雅兰郡主还不错,又与你们一同长大,与淮阳也颇为相似,哀家下旨赐婚,如何?”
雅兰郡主,直到现在我们都还有往来,她比我大一岁,我们二人的关系也甚为密切。而当时秦麟王又是母亲的娘家亲戚,故她的赐婚也是有目的的,这些暗藏的汹涌与玄机,哲又岂会不明?
良久,哲平静道,“微臣卑贱,恐有负太后之恩。”眼神闪烁。
宫慈挑了挑眉,突然笑了,仿若调侃,又仿佛还夹杂着说不出的怪异,她淡淡道,“郡王这是责备哀家么?”一脸深沉。
哲淡淡道,“太后既知哲的心意,又何必强求?”他突然抬起头盯着宫慈,眼神深邃,仿若一潭幽水般深得有些寒冷。
宫慈暗自一恼,不动声色道,“如此说来,郡王是打算终身不娶了?”声音隐隐有发怒的迹象。
哲垂下眼睑,不动声色,突然跪拜道,“谢太后恩泽。”
宫慈一怔,暗道,好一招将军。她哭笑不得,总不能逼迫清明氏断后,懊恼道,“罢了,罢了,哀家亦不过是句玩笑罢了,郡王何必当真?”哲不起身,依旧跪着,宫慈微微蹙眉道,“难不成你还想哀家把淮阳嫁你?”
哲居然淡淡道,“若太后能成全,那是哲前世修来的福分。”
宫慈沉默了,良久,她淡淡道,“你就不嫌弃她?”
哲微微蹙眉,轻声道,“既然太后都不会嫌弃,哲岂会同那些凡夫俗子般世俗?”
宫慈不说话了,偏过头,暗自打着小算盘。直到许久之时,她平静道,“她若能回来,哀家就准了你。”
哲笑了,那抹浅浅的笑意令宫慈心颤。因为她突然又想起了一个人,先生,年轻时的先生。那时,先生的笑靥也是如此的令人心悸。
清明哲是可怕的,他一旦盯准了某样东西,不把它弄回来誓不罢休。所以我被他抢夺了回来,他与母亲联手将我夺了回来。于是,我与他之间的纠葛从和亲断裂,然后又复燃,然后直到现在我登基成为了帝王,我们还在纠葛,还在理不清。本以为把他鸩杀后一切都结束了,却没料到他居然诈尸……
从宫中回到清明府后,哲换下朝服,一身轻便地半躺在藤椅上。这时,轩辕锦兴奋地赶来,欣喜道,“公子,你可回来了。”
哲微微一笑,淡淡道,“何事如此激动?”
轩辕锦神秘道,“属下近日内已暗中组织了一支八千人的奇兵。”声音轻细,眼神闪烁着精明睿智。
哲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指,良久,淡然道,“可不能让你老爹知道。”一脸吊儿郎当。
轩辕锦叹了口气,不满道,“那老头子……迂腐。”顿了顿又道,“这叫做后生可畏。”一脸狡黠。
哲轻笑一声,眼神深邃,好半会儿,他平静道,“也不能让朝中之人察觉,若不然太后定会起疑,趁机扼制于我。”
轩辕锦正色道,“公子放心便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赶紧退到了一边去。也在这时,只见钟崇领着轩辕绍往这边走来。哲歪着头,表示理解,待轩辕绍走近后,正呼道,“公子……”却突然顿住,皱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轩辕锦干笑道,“孩儿给爹爹请安。”一脸不正经。
轩辕绍的眉头纠结得更紧了,因为轩辕锦在他的眼底十足的痞子无赖。这个令他头疼的儿子总会给他找麻烦,这会儿又来招惹清明哲,岂不误事?
更或许轩辕锦说得不错,轩辕绍确实迂腐了些。有些事,并非仁义道德所能做到的,故清明哲可谓面面俱到,懂得哪些人做哪些事,哪些人适合什么,哪些人该站在什么位置上。可清明哲的另一面,又岂是轩辕绍能看到的?
良久,待轩辕锦悄悄溜走后,轩辕绍皱眉道,“公子可莫要跟这小儿一般见识。”
清明哲微微一笑,淡然道,“哲明白。”声音平静淡然。
他是非常有一套的,他曾对轩辕锦说过,“对于长辈的训导,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听从,而且还要一脸正经的模样。”
这不,轩辕绍果然没多说什么,很快就切入了正题。两人商议了一个时辰之久,都是有关清明府产业的商业策划和细节问题。表面上清明府与一般大家无异,涉及到的只是商业领域,而这些都是轩辕绍在打理,至于暗地里的秘密,就是轩辕锦与天摇在主事了。倘若轩辕绍知道轩辕锦还有这重身份,恐怕会晕厥过去……
清明哲是精明睿智的,虽然母亲准他加入大禹政权军事上的掌控,但他心知时机还未成熟,不能过于急躁,故也都表现得平静淡然,似乎对这些不甚感兴趣。如此一来,便削弱了母亲对他的防范心理,故暂时二人才能默契联合。但哲明白母亲的野心,所以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以防变异。更者,他也可趁机观察掌握军政大权中的可塑之士,为日后收买做出鉴定,何乐而不为?
从母亲垂帘听政以来,朝中已有三分之一的大臣是她的娘家人,其余的便是父王在时辅助的老臣。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或许,母亲初接触政权,并未发觉到权力的诱惑,故而也都尽心尽力,并未有过激的举动。她垂帘听政,封几个亲属的官职也属于常理,更何况,那些官职都不足为患,朝臣又何必刻意自作自受?这也正是母亲接触政权后渐渐膨胀野心的成长历程。在那将近八年的垂帘听政后,直到夺取我,她才突然发现她的生命已与朝廷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公禹一百八十九年,念城已满周岁,墨家堡处于一片欢腾中。基于礼节,大禹送来了祝福和一大批皇家礼品。
我与天底下的所有女人那样沉浸在这种欣慰的幸福中,是满足,快乐。三年,三年的墨尔默生活令我改变了许多。我变得成熟了,脸上时常闪动着那种明媚的娇艳。我的身上流淌着宫慈的血脉,而她的影子已与我逐渐重叠,我们是那样的相似,甚至连微笑时的容颜都会让人产生错觉。
墨衍心知我念家,故吩咐画师替我画了一张画像,交给大禹使者。我心存感激,墨衍,他是那样的体贴人心,那样的了解我。
汝宁宫。
宫慈一脸痴迷地望着画像,眷恋不舍。她突然走到铜镜旁,静静地观望自己,再看了看画像,笑了。
这天底下,母亲不能容忍女子,可她唯一能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她愿意倾尽一生去呵护的孩子。自古以来,朝政多风险,后宫多薄命。母亲,从一个才人爬到一国之后,这其中的勾心斗角与惊险又是何其的残酷?其中的辛酸苦辣与伤痛苦楚谁人能知?
先生,母亲爱得最深,却伤她最深的男子。她恨他,所以要报复,要从无数女人的身体上踩过去,爬向我的父王,爬向那一国之后。用她的专权来囚禁先生,将他囚禁在宫门,囚禁在自己的身边,用她的一生来报复他,折磨他。而我,她唯一能容忍下去的女人。她溺爱我,所以她要替我安排一切,让我幸福快乐。可是当我自断青丝时,母亲才发现我突然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甚至抓不住了……
这幅画像,永远都挂在了汝宁宫最显眼的地方。直到多年后,我回到这里;直到我与母亲决裂;直到她静静地死去;直到那一夜,我跪在汝宁宫不发一语;直到我封闭汝宁宫,再也流不出泪来。
虎毒不食子,可母亲却用她的溺爱吞噬了我,用她的溺爱逼迫我反抗。我恨她,却爱她,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她的血。可当我看到母亲的生命在我的面前枯萎时,我才发觉我们都那么脆弱,傻傻地用心中的痴爱去维护对方,保护对方,可伤得最深的却是自己,拼命爱护的亲人……血浓于水的亲人……
我与母亲的这场战役,我们都输了,输在了权力的脚下。是权力,将亲情揉碎;是权力,将野心下的懦弱撕裂;亦是权力,向我展开了挑战,它用伤害来刺激我,使我疯狂爆发。我要征服它,用我的智慧,我的倔强,我心底深处的呐喊去捏碎它。可当我征服它时,母亲却死在了我的怀里。那时,她痴痴地望着我,说,“淮阳,我只想爱你,只想好好地爱护你……”
我落泪了,我的泪,滴到她的脸上,碎了,都碎了。我抱紧她,对她说,“母亲,我一直都是爱着你的……”
她笑了,她的生命终结在了汝宁宫,终结在这古老晦暗的宫廷中,终结在她亲生女儿的手里。是的,是我掐灭了她的希望,亦是我踩碎了她的尊严。只为爱,溺爱下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