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中经历了三次最重要的变革,第一次是在墨尔默,年少的我;第二次便是在这宫廷,从墨尔默回来后的我;第三次就是母亲对念城下手后的改变。是的,那时我的改变是可怕的,我变成了第二个母亲,甚至超越了她。因为我成为了帝王,我做到了,而她败了。
母亲,她逼迫我一次又一次地成长,直至我将骨子里的冷酷与残忍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那时我才明白我的反叛与坚韧是墨衍给我的,与他在一起的八年生涯里,已令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悄悄地改变了。墨尔默人的反叛与坚毅悄悄地融入了我的身体,静静沉睡,直到某天,一旦被唤醒,它们就会变得疯狂可怕,甚至带着毁灭性的厄难。
我卑微地以一个女人的姿态在宫廷中绽放,可权力不允许,它逼迫我强悍,逼迫我以男人的身姿昭告天下。是权力成就了我,亦是权力扼杀了我。
女人干涉朝政终究没有好下场,可我的下场呢?是寂寞,是孤独,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宫廷里,守着冰冷的权势,望着那无边的晦暗与空寂,彷徨,迷惑,永无止境。这就是我的帝王生活。可我不能退,因为我明白,一旦我动摇,朝臣们就会蠢蠢欲动。对于他们来说,被女人统治是可耻的,可他们不敢反抗,因为他们还想活命。更因为,天下百姓的饭碗里有足够的粮食,吃饱了总不会撑着。
汝宁宫。
一片诡异的静谧,宫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她突然道,“哀家累了。”
旁边的小玄子眼神闪烁,谄媚道,“太后想休息么?”
宫慈抬起头,目光散懒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突然缓缓地起身,淡淡道,“小玄子,哀家老了么?”
小玄子一怔,唏嘘道,“太后哪里的话,您正年轻呢。”
宫慈恍惚一笑,平静道,“哀家已经四十有七了,还年轻?”
小玄子嬉笑道,“太后与长公主看起来就像姐妹呢。”
这话令宫慈心生欢喜,笑道,“你倒会讨喜。”一脸宠溺之意。良久,她突然又道,“去把淮阳找来。”
小玄子恭敬道,“奴才这就去。”
没过多久我便过来了,轻声道,“母后。”
宫慈扭过头,望着我笑了,她温柔地抓住我的手,柔声道,“陪母后说说话。”我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凤榻上。她突然痴痴地望着我,喃喃道,“淮阳,吾记得你与先生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我呆了呆,淡淡道,“我喜欢先生,哪怕我七老八十了都喜欢他。”
宫慈笑了,轻声道,“为何?”
我垂下眼睑,平静道,“因为他是我的老师,他让我懂得了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宫慈低下头,沉默,我突然道,“母亲,先生是怎么进宫的?我为何从未见过他出过皇宫?”
宫慈缓缓地抬起头,盯着我,淡淡道,“因为他的一生都被他出卖了。”
我怔住,呆呆地望着她,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有秘密。因为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恨意,而那种古怪的恨意仿佛又被她转换成为了爱,对我的溺爱。我低下头,不说话了,我不应该刺探她的心思。
宫慈盯着我,握住我的手,突然道,“最近你与南哲郡王……”
我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母亲,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宫慈垂下眼帘,淡淡道,“你为何如此果决?”
我偏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这辈子我不会再嫁了,不会了。”
我的话让宫慈浑身一颤,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很用力。她伸手扳过我的头,盯着我,细声道,“你还在怨吾,对么?”
我望着她,平静道,“不,我无法恨你,因为你始终都是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娘亲。”我的声音平静,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容颜上渲染着淡淡的哀伤与无奈。
宫慈痴痴地望着我,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轻声道,“吾很感动。”她的眼眶微微潮湿。
我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母亲,您能放过我么?我只想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一个人静静地走下去,就够了。”
宫慈低下头,痛心道,“吾只希望你能幸福,南哲郡王能给你幸福,他能。”
我笑了,是苦涩忧伤,我淡淡道,“我不想害他。”
宫慈一怔,不动声色道,“你这是什么话?”
我盯着她,平静道,“母亲,松手罢,你属于后宫,你已经很累了,该休息了。”宫慈沉默,我又道,“母亲,淮阳愿意一直陪着你,一直陪着你走下去,就我们母女俩,可好?”
宫慈依旧沉默,她突然缓缓地起身,淡淡道,“淮阳,你永远都无法明白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道,“我懂,我明白,你热爱朝政,热爱权力,热爱那高高在上的一切。”
宫慈缓缓地转过身,平静道,“是的,它们是吾的一切,也是吾生存下去的理由。”
我愤怒了,嘶声道,“母后,可它会毁了你,会毁了你的孩子们。”
宫慈静静地望着我,淡淡道,“可吾依然会爱你,一直爱着你。”
我偏过头,差点落泪,良久,我平静道,“它会扼杀你的孩子,会让你陷入背叛的深渊,会让你背负世俗的骂名与唾弃,母亲,它不值得,不值得你牺牲一切。”
宫慈垂下眼睑,平静道,“吾明白,可吾垂帘听政了八年,谁能说不?”她盯着我,那张美艳高贵的容颜上绽放着异样的光彩,那抹光彩绚烂夺目,刺伤了我的眼。我摇头,闭目道,“那是因为大禹需要你。”
宫慈缓缓地向我走近,沉声道,“如今的大禹仍然需要吾。”
我握紧了拳头,愤怒道,“大禹还有皇上,你的儿子,他有这个能力治理它,你应该相信他,母亲,你应该相信你的儿子。”
宫慈沉默了阵儿,突然道,“他还太稚嫩,他的翅膀还未长硬。”
我浑身一颤,咬牙切齿道,“可你却要将它折断。”我的声音冷酷残忍,充斥着失望的悲愤与厌恶。
宫慈盯着我,伸手抚摸我的容颜,柔声道,“淮阳,你是母亲的一切,母亲永远都只爱你。”
我甩开她的手,嘶哑道,“不,你不爱我,一点都不。”我望着她,泪流满面,我已明白她的固执终究会毁了皇帝,毁了我,毁了郁。我闭上眼,苦涩道,“母亲,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我缓缓地走了,我的背影苍凉萧瑟,在这寂静的宫廷中显得脆弱迷惘。
宫慈静静地望着我远去的背影,呼道,“淮阳。”我顿住,低头不语。她平静道,“你终究得嫁给南哲郡王,必须嫁给他。”
我缓缓地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她,木然道,“这是您的懿旨么?”宫慈偏过头,似不愿看到我疼痛的表情。我突然笑了,淡淡道,“母亲,如果您觉得掐死我很有趣,那么,就尽管来罢。”
我突然觉得特别累,很想静静地睡一觉。可我明白,睡一觉后我依然得面对,就像面对母亲与墨衍之间的争夺那样。她终究会用她的权力重新夺回我,然后又逼我杀死哲,然后我又会重新回到皇宫,继续当我的长公主,享受荣华富贵,享受自责与愧疚的孤独,直到枯死在她的手里,这就是我的命运。
从和亲以来,我忍受顺从,可我不可以再沉默下去,我不可以伤害哲,亦不能让自己再懦弱下去。但我的举动依然伤害了哲,也伤害了母亲。她绝望了,愤怒了,我刺伤了她,令她难堪,我看到她哭了,跪在地上哀求我。
我的身份亦从那一刻起,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当初的长公主还有另一个身份,哲世子的未婚妻,可和亲却变成了墨尔默首领的夫人,如今我又回来了,依旧是长公主,却已不再是曾经的公主了。然后我的身份将再次转变,成为了带发修行的尼姑,再后来,又成为了至高无上的长公主,拥有绝对权力的长公主。
这些都是虚幻的,我不稀罕,但可怕的是,我的亲弟弟要诛杀我,对我斩尽杀绝,我该怎么办?可笑,可悲,可叹。我用我的爱去维护我的亲人,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我这一路走来的荆刺坎坷,唯一默默站在我身后的就只有他,一直扶着我站起来的哲。他的手永远温暖,他看我的眼神永远都如十几年前离别时的疼爱与怜惜那样,尽管我们之间会存在着小狐狸般的斗智斗勇,可他能包容我,他用他的沉默与默默关怀征服了我。更或许,直到我的牙都掉光了,头发白完了,我依然会叫他哲哥哥,依然会欺负他。但如今看来,这是一个梦,一个很遥远的梦幻。
公禹一百九十四年,四月底。天气很好,却隐隐地露出一抹淡淡的阴霾。
淮阳宫。
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旁边的宫女们都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我,揣揣不安。吉时已到,一个宫女小心道,“公主,请您沐浴更衣……”
我怔怔地盯着眼前的凤冠霞帔,面无表情。直到许久之时,宫慈款款而来,她见气氛有些异样,微微一怔,淡淡道,“你们都退下。”宫女太监们如临大赦,纷纷逃亡。
静,一片寂静,宫慈走到我身旁,轻声道,“淮阳。”我低着头,不语,她轻叹一声,走到我的身后,双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望着铜镜,淡淡道,“孩子,不要任性了,好么?”
我缓缓地扭过头,望着她,平静道,“母亲,你认为我是在任性么?”
宫慈微微一怔,轻抚我的面庞,柔声道,“女人终究是守不住寂寞的,你嫁给南哲郡王是注定的,就像你注定是他的女人那样。从你们订婚那天开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始终都是他的人。”
我望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来,淡淡道,“你既然明白,可当初为何又要我去和亲?这也就罢了,我无话可说,可墨尔默与大禹和平相处了八年,你为何又发动战争毁灭我的一切?”我的眸子里渲染着疼痛苦楚,我始终都不能理解她对我的爱到底是怎样的母爱。
宫慈静静地望着我,轻声道,“淮阳,当初和亲也是身不由己,可你始终是大禹公主,是吾唯一的女儿,母亲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乡背井,却又无能为力?”
我笑了,是尖锐的嘲讽。我凄凉道,“母亲,你又可知我在墨尔默是幸福的么?我有疼爱我的丈夫,有可爱的儿子,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可你的母爱却拆散了我们,你的爱令我失去了一切,你的夺取难道就为了爱我么?你就这样来爱我的?”
宫慈沉默了。良久,她平静道,“他们不能给你幸福,也没有资格。”
她的话令我愤怒了,我嘶哑道,“你有资格,你只爱我,可你的爱却把我伤得遍体凌伤,这就是你所谓的母爱?”我瞪着她,那张苍白脆弱的容颜上充斥着浓郁的悲愤。
宫慈怔怔地望着我,伸手抚摸我的脸,轻声道,“淮阳,他们已经成为了过去,母亲明白你会很疼,但母亲向你保证,就疼一次,一次。”
我偏过头,不愿再看到她眼底浮现出来的慈爱,她的爱我已经不再相信了。从她用她的专权,命令五十万大禹铁骑由皇帝亲率而来时,我就已经不再相信了。我失去丈夫也罢,可我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保住我唯一的孩子。
念城,倘若被母亲知道,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对于这样的爱人方式我怎能再信?我不敢,更害怕,那种深邃的恐惧。我更明白,一旦我嫁给哲,那么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哲的脑袋。母亲,她对我是霸道而占有的,那种溺爱令我窒息,却隐约地明白它是有缘由的,可我不想去猜测那些,只想静静地躲在某个角落里,残度余生。
对于我的不信任,令宫慈微微恼怒,她淡淡道,“如今你的婚事已经公告天下,总不能就此推托。”
我扭过头,望着她,平静道,“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只要你一句话,谁敢议论?”
宫慈微微动怒,镇定道,“淮阳,你与南哲郡王已有夫妻之实,这辈子,你只能嫁他。”
她的话踩到了我的伤疤,我嘶吼道,“住口。”我瞪着她,步步逼近,我锁住她的眸子,愤声道,“母亲,我真为你的行为感到可耻。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妓女。”
我突然笑了,笑得尖锐嘲讽,我轻浮道,“又或许,你可以用你的专权再对我下药,然后再把我送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去。”那一刻,我的眼神是残酷的,甚至有种复仇的快感。我竟突然发现,只有践踏我自己她才能痛苦,才能自责。
我的践踏换来了一个巴掌,那声清脆响亮令我觉得大快人心,那是母亲第一次打我,第一次。她握紧了拳头,气得发抖。我捂住脸庞,唇角微微抽搐,有点疼,不,是非常疼。我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角的血丝,是腥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