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虚弱地摇头,痴痴道,“你恨我么?”那双温柔的眸子仿若破碎般软弱无助。
我摇头,将她抱得更紧,颤声道,“不,不恨你。”
母亲落泪了,哀伤道,“对不起,淮阳,对不起……我不好,我屡次伤你……我错了,我不该……”
我摇头,泣声道,“都过去了……母亲,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我依旧是那个孩子,你依旧是疼爱我的母亲,就像十六岁时那样……”
母亲突然笑了,那张苍白的脸庞上渲染着悲伤,她说,“淮阳,我只想爱你,只想倾尽一切好好地爱你……可我的爱却伤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我点头,紧贴着她的脸庞,撕心裂肺道,“我明白,我懂,我懂……母亲,我不怪你,你是我的娘亲,生我养我的娘亲……我爱你,一直都爱着你……真的……”
母亲笑了,她孱弱地伸手想最后一次抚摸我的容颜,却缓缓地滑落。她的唇角冻结着一抹脆弱的笑靥,那张苍白的容颜上渲染着悲伤的平静,那种说不出的难过,就仿若被风干的雏菊般凄凉而寂寞。
我痴痴地望着她,嘶吼道,“母亲,母亲……你别走……别丢下我……”
她走了,带着悲伤走了。
我的母亲,她的生命终结在了我的手里,她女儿的手里。那时,我抱着母亲在汝宁宫哭了一夜。我抱着她冰冷的身体,独自守着寂寞。没有人敢靠近我,也没有人能明白我们之间的母女情。
我默默地守着黑夜,忘记了一切。忘了哭,忘了疼。我痴痴地呢喃,“母亲,你还记得我六岁时么?我惹你生气了,那时我把整个满心园的牡丹都摘光了。因为父王说,如果把它们都插在你的头上,你就不会生气了……”
“母亲,对不起,我后悔了,我愿意与你共同进退,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跟在你的身后,不离不弃地跟着你……母亲,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一次就够了……”
黑夜,孤寂,一切都是冰冷的。冰凉的大理石,冰凉的身体,冰凉的冷空气。我懦弱地把头埋入母亲的身体,我的泪,灼伤了她冰凉的肌肤。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因为在小时候,每当我的手冰凉时,母亲总会爱怜地给我揉搓,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母亲,你冷么?你孤独么?我知道你很怕冷的,母亲,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我的母亲,就像她爱我那样。可我却伤了她,亲手逼死了她。我们都败了,败在了权力的脚下。那高高在上的权力冷漠地注视着我们。它看着我们为它挣扎,彷徨,流泪,流血,撕裂每一个亲人的心。可直到现在我依然得继续下去,尽管无可奈何。只要我还坐在这个位置上,我就得继续走下去,一直继续下去。哪怕面临杀戮,面临危险,身心疲惫。
公禹一百九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宫慈太后逝世,举行国丧,后追封为惠德太后,刻功绩碑立世,以示贤淑贞德。
那天,我一身白衫,头戴白花,一脸苍白憔悴。我呆呆地站在母亲的墓前,整整站了一天。我静静地望着墓碑,沉默不语。身后的皇帝想来劝慰我,我摇了摇头,“让我再陪陪她……她很怕寂寞的……”我闭上眼,泪流满面。
天地间,一片宁静。风,掀起我洁白的衣衫,它们在风中散乱地飞舞。那孱弱的身躯依旧倔强地伫立在那里,那样哀伤失落,彷徨。
那天我想了很多事,如果当初我们都不这么固执,或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伤害。可没有如果了,它已经发生了,悲剧已经造成,已没有挽留的机会了。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变得更成熟了。变得更冷静,理智。母亲的死告诉了我很多东西,也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如果当初我们都学会宽容,学会遗忘,或许我们依然还能像以前那样,依然还能亲密无间。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疲惫,那种深入到骨子里的厌倦。我想逃,逃离一切。更或许,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得潮起潮落。而我的命运就是周旋,周旋于至高无上的政权中。对于我来说,把母亲绊倒,仅仅是我政权生涯的开始,仅仅是开始而已。
母亲逝世后,我在宫中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以来,我每天都呆在汝宁宫,怀念过去的一切。我时常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怔怔地望着那些熟悉的东西,发呆。
我默默地坐在梳妆台旁,痴痴地望着手中的木梳。泪,无声地滑落。我又想起了母亲替我绾发时的场景。那时,她的动作温柔而小心;那时,她看我的眼神爱怜而宠溺;那时,她说,淮阳,你看,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心酸得泪流满面。一切都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可我还沉浸在记忆中不能自拔。我突然开始替自己绾发,我学母亲替我绾发时的样子……
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她绾得好看。我咬紧唇,看到镜中的自己泪流满面。我痴痴地望着那个镜中的淮阳,她依旧倔强地绾发,拆了再绾,绾了再拆,一次又一次……
那段时日,我每天在恍惚中度过,呆呆的,傻傻的。我突然发现我病了,我的脑中时常飘忽着母亲的身影,还有先生看我时疼惜的眼神。整个汝宁宫中的一切东西都能触动我的心弦。我亦会痴痴地望着天空中的一片云朵度过整整一天,也会因为看到一片被风吹落的落叶而伤感疼痛。更或许,当往事不复时,我该学会长大了,过去的,终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