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杀”两个字,敏感的阿姨睁大了眼睛望着我:“那是谁的朋友?”
“……我的。”我回答得十分胆怯。
也许是感受到了从阿姨那里传来的不一样的气息,我感觉到阿姨似乎在生气,只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而没有爆发出来。
洛穆梵接着说:“也是我的朋友。”
“你有朋友吗?”阿姨冷冷地反问道。
我惊愕地望着身体变得僵硬的洛穆梵,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圈渐渐胀红起来,他沙哑地说:“我为什么会没有?”
“可能是因为家境太不好了,所以才……呵呵,小孩子的,教育一下就好了。”坐在旁边的劳叔叔尴尬地缓和着现场的气氛,他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的茶水,却似乎因为还很滚烫,他猛地收回嘴唇,拿开杯子。
阿姨和洛穆梵对视了好久才彼此移开目光。不过,对方的脸色都十分的差,我坐在阿姨身边,害怕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之后的谈话,我们都尽量避免谈到那些敏感的话题。劳叔叔给我们讲述着龙兴在我离开之后的变化,无非重要的都是曹老师嫁给了苏启阳的爸爸,隔壁的赵爷爷去世了,还有就是无数的感谢话语。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送劳叔叔他们离开了洛家。
我们一行人走在安静的小巷里,昏黄的路灯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劳叔叔和劳伊曼走在前面,我和苏启阳走在他们身后。这是我和苏启阳重逢后第一次肩并肩安静地走在一起,心中会忍不住怀念起很久以前的我们。
还记得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载苏启阳上学的场景,那样湛蓝的天空,那样清洌的溪水,还有那样无忧无虑的欢笑。遗憾的是,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过去了,就真的再也无法复制。
就像当初我们那一段纯真又美好的感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潜移默化地变了质。
“……叔叔和曹老师都还好吗?”我轻轻地询问苏启阳。
苏启阳笑着回答:“还好,在曹老师的照顾下,我爸爸现在都能自己站起来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这是爱情的力量啊!”我开心地说着。
苏启阳傻傻地挠挠头:“是啊。”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眼下的幸福生活了,知道吗?”在苏启阳面前,我第一次像个小大人一样,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他显然吃惊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云外,你成熟了很多,像个大人似的。”
“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不想那么迅速地成长都不行。”
苏启阳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块棉花糖,他将那块糖递给我说:“现在还喜欢这个吗?”
我低头看着苏启阳手中的棉花糖,一度想起那个夜晚他给我棉花糖的情景。一路走到现在,我才发现每次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苏启阳总会神奇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块棉花糖让我微笑着面对生活。
他说,这都是他的习惯了。可是我没想到,他的习惯竟然会在我离开后一直延续到今天。
心里满是感动,但是我却不想让苏启阳的习惯继续延续下去。
我抬起头开玩笑地说道:“这……不会又是劳伊曼给你的吧?”
苏启阳摇摇头。
我也微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吃棉花糖了,你们给我的梦已经很多很多,可是我已经长大,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做梦了。”
听见我的回答,苏启阳苦笑一下,然后将棉花糖的包装纸撕开,一口塞进了他自己的嘴里:“那轮到我做梦好了。”
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苏启阳的眼睛里流动着失落的透明液体。
而路的前方,劳伊曼同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冲我们挥手,微笑。
回到家的时候,我听到从客厅里传来了阿姨和洛穆梵的争吵。无数不堪入耳的数落让我对阿姨有了新的认识,她不断地责怪洛穆梵交了戚菲菲那样的朋友,她不断地命令他远离戚菲菲,甚至阿姨还要让洛穆梵离我的朋友都远一点。
然而我听得最清楚的一句竟然是:“洛穆梵,我不想让当初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我怔怔地走进客厅,阿姨狼狈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整理了一下掉落在额前那些凌乱的刘海。
“……云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哦。”阿姨拿走茶几上早已经放凉的茶杯,“那你们洗漱后就早点休息吧。”说完,阿姨转身走进了厨房。
原本还充斥着责骂声的客厅顿时安静得令人心惊。
我望向站在我对面的洛穆梵,他低着头,右手紧紧地握住戴在他手腕上那只粗带的手表。我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他居然哭了,晶莹的泪水散发着微凉的光。
“洛穆梵……”我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洛穆梵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他似乎把自己定格在过去某一段伤心的往事中,无法自拔。我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洛穆梵……”
他恍如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睁着孩童般无助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了?”我轻声询问。
洛穆梵长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转身走上了二楼。
望着空荡荡的旋梯,我的心仿佛也一时间没了着落。
年少的我们,都有一段令人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这些如同秘密一般被我们小心翼翼地埋藏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们总是会害怕突然有一天这些秘密被人掀开,被人知道,再一次让自己沉浸在那些秘密的悲伤之中,不停地疼痛,不停地难过。
就像我,我害怕奶奶与自己的回忆被人们提起。因为一提到奶奶,我就想要流泪,就会止不住地流泪,那些所谓失去的悲伤是任何人都无法体会到的情感。
我想,洛穆梵也是如此。今天晚上,阿姨也许提到了他们最不愿意再一次面对的秘密。于是,当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突然被掀开的时候,洛穆梵毫无准备地面对了这一切。所以,他才无措地流下眼泪,无措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无措地只好选择逃避离开。
夜深的时候,我没有睡觉,因为从隔壁传来了洛穆梵无法控制的哭声。
我终于忍不住走下床,轻轻地敲开了洛穆梵没有上锁的房门。
当我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当面对巨大的悲伤时,无助的我们只能选择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被子里不停地流泪哭泣。
我走过去,下意识地轻轻拍着盖在洛穆梵头上的被子。拍的时间久了,洛穆梵的哭声就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紧接着,从被子里传来了他沙哑的幽幽的声音。
他说:“云外,你知道吗?两年前我曾经也割腕自杀过……”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突然收紧起来。
“两年前,我被一个朋友欺骗,他利用我得到了关于我爸的很多事情……他将那些秘密全部告诉了他爸,后来他爸用这些来威胁我爸,导致我爸主动退出进入省长的选举……我爸开始不断地责骂我,所以我就割腕自杀,可是自己没有死却吓死了自己的奶奶……其实,我的奶奶也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
我不由自主地拉下洛穆梵的被子,仿佛是内心的驱使,想要自己如同照镜子一般看到彼此最为破碎的表情。
昏暗的台灯下,洛穆梵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水。
他伸出他消瘦的左手,然后慢慢地将那只粗带手表摘了下来。我清楚地看到了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疤,模糊的视线下,那道伤疤更像是一条缩小的毒蛇,在洛穆梵苍白的手腕上不停地蠕动着。
我一把握住洛穆梵的手腕,然后勉强微笑起来。
我说:“洛穆梵,相信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洛穆梵与我对视了好久,终于也坚定地点了下头。
那个夜晚,两颗受伤的幼小心灵彼此安慰,彼此鼓励。因为,我们都相信,在我们的小时光里,坚定,是家的方向,而相信,则是梦想的天堂。
戚菲菲的一场虚惊换来了她爸爸对她的关注。
自从那以后,戚菲菲的爸爸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职,戚菲菲的后妈也开始关心起戚菲菲。不过令戚菲菲最感到安慰的是,后妈的那个孩子,从始至终都扬着圆嘟嘟的脸蛋,不停地询问,菲菲姐姐,你好点没有?还疼吗?
于是,戚菲菲也开始变得听话了许多。
不过戚菲菲的爸爸还是责备了她,教育了她。她告诉戚菲菲,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她就这样离开了,那留下的只有深深的遗憾和对亲人的无限打击。
戚菲菲的做法是自私的,可是,戚菲菲却轻轻地苦笑了一下:“他们大人又何尝不是自私的呢。”
戚菲菲出院的第二天,她来我们学校找到了我。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抻面馆里,叫了两大碗抻面。
热腾腾香喷喷的蒸气扑面而来,我们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一大口一大口地吃起来。快要吃好的时候,我们才开始闲聊起来。我们的话题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谈。抻面店的老板看着我们直着急,可是他却没有办法赶我们走,因为我们还摆着一副没有吃完的姿态,碗里剩下的几条抻面就是证据。
聊着聊着,戚菲菲却突然转换了话题,她问我:“小兰,你和苏启阳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敷衍着打忽悠:“还是那样啊,我们能怎么回事?”
“别当我智商和你一样,你从实招来。”戚菲菲却不吃我这一套,硬生生地横切直入。
我只好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戚菲菲,戚菲菲听后,嘴角竟然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
她淡淡地询问我:“小兰,你真的打算把苏启阳让给劳伊曼吗?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苏启阳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苏启阳的感受?”
戚菲菲的三个问句硬生生地堵住了我的嘴。
之后,戚菲菲给我讲了一个连我都不知道的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的,关于苏启阳的,关于戚菲菲和施叙的,关于我们四个人的故事。同时,这个故事又回答了当初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
菲菲告诉了我当初她和施叙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我如此之好的原因。那是因为在我被施叙欺负之后,苏启阳一个人去找了施叙,当时两个人发生了口角,后来施叙和苏启阳做出一个交换条件,只要苏启阳敢让施叙用烟头在他的手臂上烫一下,施叙就不再欺负我。所有人都以为苏启阳会害怕,可是就在烟头烫在他手臂的那一瞬,他都是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我安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安静到忘记了流下眼泪。
“……你和施叙怎么就那么残忍呢?”我咬着牙,低低地反问。
戚菲菲却笑起来,她拍拍我的肩膀:“如果不是我们,你又怎么会知道其实苏启阳是那么地喜欢你,那么地在乎你,那么地竭尽全力想去保护你呢?”
“可是你不觉得现在说有点晚吗?”
“只要苏启阳和劳伊曼没有结婚就不算晚啊。当然,就算结婚了也还是可以离婚的嘛!”
我站起身:“戚菲菲,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疯狂吗?”
撇下这一句话,我转头就跑出了抻面馆。
此刻,我的心空荡荡的只剩下“我想要马上见到苏启阳”这一句话。其余的一切,请允许我将他们暂时全部抛开吧!
我一口气跑到苏启阳的教室。
那时候,苏启阳正在自己座位上看着英语书,我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直直地将他拉到教学楼的天台上。
当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的时候,苏启阳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云外,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愤愤地瞪住他,拉起他的右臂,狠狠地捋起了衣袖。
明晃晃的阳光下,那一块已经长好的皱巴巴的伤疤顿时印入我的瞳孔。我怔怔地看着,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苏启阳无措地帮我擦着眼泪,慌乱地安慰着我:“别哭啊,这个早就好了,一点儿也不疼,真的。”
我一把抱住苏启阳,就像从前一样,将鼻涕泪水蹭在他干净的衣服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害我一直认为你很懦弱……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做默默无闻的英雄吗?”我狠狠地抱着他,不停地抽泣着。
苏启阳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轻轻地说:“你忘了做英雄……曾经是我们的梦想吗?”
“那都是幼稚到可笑的梦想!我不要做什么英雄,也不要你做什么英雄……我只要我身边的人都好好的就好。”我倔强地大声哭泣着。
这是压抑太久之后的一次宣泄,不断从眼眶里涌出来的泪水涵盖了太多曲折的感情。年幼的我们真的无法承受住这样一次又一次巨大的压力和打击。比起那些自杀的幼稚做法,我觉得放声痛哭才是我们真正应该做的一种发泄的方式。
就像现在,哭久了,心也就宽敞了起来。
后来,在那个寂静的午后,我和苏启阳两个人在天台上并肩坐了好久。
我们同时仰望头顶上那片湛蓝无际的天空,我们一起闭起眼睛迎上中午强烈刺眼的阳光,我们又变得无话不谈起来,我们又变得即使没有语言,即使安静也会彼此心照不宣,从未显得尴尬。
这一刻,我们才真正变回原来的样子。
想起从前那些美好而温暖的片断,眼睛就会不自觉地湿润起来,可是嘴角却依旧会扬起最灿烂的笑容。
因为那些片断都是我们最美的回忆。它就像是我们家院子前那条清澈见底!奔流不息的溪水一样,永远都不会在我们的脑海里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