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地将手中的硬币朝他的后背扔过去,却正好打在了他的头上。可能是周围太过安静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硬币打在他头的清脆响声。
苏启阳一只手捂住后脑回头忧伤地望着我,但是他明亮的双眸里依然泛着倔强的光。
我伸出手,咬牙切齿地指着他,歇斯底里地喊道:“苏启阳!你就倔吧!我再也不管你了,就算你饿死了,我也不会管你了!你自生自灭好了!”
说完,我用手背狠狠地抹去我脸上的鼻涕和眼泪,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苏启阳也没有回家。
这会,厨房里,奶奶正在炒菜,浓浓的菜香味已经弥漫了整个厨房。
忽然,斑驳的木制门角边传来了一声低哑的呼唤:“大娘。”
奶奶转过头,倏的大惊失色,手里的铁锅铲“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小苏?”
定了定魂,奶奶赶忙关了火,两只沾满洗菜水的手慌里慌张地边往衣服上抹边从厨房往外跑。
“我的天!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你怎么能自己下床出来?”她紧张地查看着苏爸爸的身体,生怕他受伤。
而苏爸爸只是一脸憨厚地笑着,连连说着没事,没事。
可我那热心肠的奶奶怎么会听进去他敷衍的话语?奶奶还没等苏爸爸反应过来就直接将他的背心捋起来,看看身上有没有擦伤。
“呦,你看看这个口子怎么这么深?在哪里刮的?”奶奶神色紧张地说道。
然后她慌张地转头看向我:“云外!去,快去把咱家的医药箱拿出来!”
我愣了一秒钟。不,应该说心里愣了很长时间。
因为在奶奶转身的瞬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苏爸爸身上的伤痕。新伤、旧伤,浑身都是,有的甚至还在流血。傍晚橙红色的余光下,那鲜红的血仿佛散发出一股腥咸的味道。
我迅速地将医药箱递给奶奶,然后不敢再去看苏爸爸那些血淋淋的伤口,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都有想要呕吐出来的冲动。
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背对着奶奶和苏爸爸,而奶奶那边也没有了声音,只是偶尔能够听到苏爸爸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嘶——”“嘶——”的声音。
这么说来,苏爸爸似乎一直都梦想着要重新站起来,我心里清楚,苏爸爸一定不忍心看着苏启阳生活得如此疲惫,如此的痛苦不堪。
苏爸爸他已经瘫痪好久了,听说只有一只手臂还能活动,其他部位根本就没有知觉。记得他刚刚出来的时候,我就有看见他的脸上还有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有淤青和轻微的擦伤。原本我是想要去帮忙的,可是一想到苏启阳我就气,他和他爸爸一样倔,总是逞强做一些自己根本做不好的事情,到最后弄得遍体鳞伤。
苏启阳从前也是这样,之前为了买到一个随身听竟然去工地干活,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他痛不欲生的呻吟声。他总是那么拼命,总以为自己那小小的身体可以抵抗一切。如今,为了买两节电池,不知道他又会去做什么。
才不管他!以后他的事情,与我默云外无关!
“云外啊,你知道启阳去哪儿了吗?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身后传来苏爸爸的问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口气里充满了担心与关切。
没有搭腔。手中的纸飞机已经被我手心里渗出的汗水浸湿一片。我紧咬住嘴唇,半晌,狠狠地将纸飞机揉成一团扔到我右前方的垃圾箱里。
“云外,苏爸爸在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拎着医药箱,有些责备地问我。
“他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保姆还要天天看着他呀。”我倔强扭过头去,回避着奶奶的目光。
“你这是什么话?”我用余光看到奶奶下意识地向前迈近了两步,满脸疑惑的神色。
而坐在轮椅上始终不说话的苏爸爸,眉头锁得更加紧了。他满脸担忧地望着我,犹豫了好久之后,似乎想要单手推着轮椅向我走来。
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我想此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的嘴巴一定撅得老高。
我说:“奶奶,也许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咱们的帮助,咱们为什么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默云外,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我平时都是怎么教育你的!”奶奶的声音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生平第一次听见奶奶这样严厉的声音,不由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不敢再看奶奶的表情,于是,转身拿起小板凳准备逃离现场。我抱起小板凳迅速地挪动着步伐,就当我马上要走进屋子里的时候,院子门口传来了苏启阳爽朗的声音——
“爸爸,奶奶,我回来啦!”
我转身,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狼狈不堪的苏启阳。
他的头发有些零乱,在日落后的天色下,仿佛与干枯的树木的颜色是一致的。原本洁白的衬衫在经过无数次被汗水浸湿再风干之后泛出淡黄的污渍。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厮混了,狼狈的样子令我惊讶。
不过,更令我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右手中紧握着的两节还未拆包装的电池。
我淡漠地与他对视,心中却不断地嘲讽着他:苏启阳,到最后你不还是用我那“肮脏”的钱去买电池了嘛!
我不相信苏启阳没有看清我嘲讽的神情,可是,他却对我灿烂地一笑。之后,他就忧虑地跑到苏爸爸面前。
“爸,你怎么出来了?你是怎么出来的?你怎么能随便自己出来呢?”
整整三句问话在我看来是大相径庭的,可是苏启阳却用不同的语气将这三句关切的问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撇撇嘴巴对苏启阳的表现不屑一顾,却意外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爸爸已经将捋上去的背心拉了下来。
这时,奶奶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低声质问我:“是不是和启阳吵架了?”
“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和他吵架!”我故意把嗓门提高八度,对,我就是故意让苏启阳听见我的话。
可是,苏启阳根本没有理会我,像是没有听见似的,推着苏爸爸的轮椅就走进了自己屋子里。
吃完晚饭后,我按照惯例帮奶奶洗碗刷盘子。
家门外,站了一个陌生人,和奶奶说了一些话之后就走了。虽然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陌生,但是我却很清楚他是来做什么的。他是来给奶奶送钱的,每个月的月末,奶奶总会拿到龙兴镇的养老保险金,因为奶奶是老红军,又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是烈士,所以奶奶拿到的钱会比其他人都多一些。可是,我却从来没能享受过那些多余钱本应带来的优厚待遇。这一切,都归咎于我有一个善良的奶奶和一个太过贫穷的邻居。
奶奶照常的,把那些多余的钱用一张纸包好,方方正正的,然后递到我手里。
“云外啊,把这些钱给启阳家送过去,就说是卖掉瓶子和杂货换来的钱。”
我接过钱,嘴里却不情愿地嘀咕着:“咱们家哪里来的那么多杂货和瓶子……”
“你这孩子,怎么……”
“好啦,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去就是了。”我没等奶奶把话说完,就转身跑出了屋子。
有时候我在心里是很怨恨苏启阳的妈妈的,我怨恨她为什么在家庭面临困境的时候选择离开,怨恨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都不来看看她可怜的丈夫和孩子,怨恨她甚至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写过。可是,我怨恨又有什么用呢?苏启阳从来不曾在我面前说过他妈妈的不是,从来都不曾因为妈妈的离开而对她产生应该有的怨恨,甚至当我忍不住在他们父子俩面前提起那个自私的妇人时,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选择沉默,彼此心照不宣。
这就是我那个善良的邻居苏启阳,他的善良远远大于我的,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我父母的私生子,因为要逃避计划生育的国家制度而选择将他转交给苏爸爸抚养,也许,苏启阳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实现我从小立下的誓言,做一个大英雄。
走到苏启阳家门口,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苏爸爸哭泣的声音。那是一种经历了人世沧桑的沙哑哭声,颤抖的声带仿佛再一用力就会在瞬间崩裂开来。
我抬起的手缓缓地落下,想要往回走,可是脚却依然一动不动地钉在地上。
“启阳啊,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连累了你呀……”
“爸,你别这么说,我活得挺好的,等我英语比赛拿了第一名就有奖金,高中的学费再凑一凑就够了。”
“我真没用啊!我真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总出去干活受那么多的伤……”
受伤?
听到这个字眼,我想也没想就冲进去,硬生生地闯进了他们父子俩模糊的视线中。我怔怔地站在他们面前,我看见苏爸爸老泪纵横,苏启阳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可是,他的眼泪只是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
“云外,你怎么来了?”苏启阳调整好情绪后,佯装若无其事地询问我。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像隆冬干冷刺骨的风。苏爸爸则是躲在一旁,悄悄地用仅剩的那一只有知觉的手将脸上的泪水擦掉。
“我……”我上下打量着苏启阳,想要知道能让苏爸爸如此痛哭流涕的伤究竟有多严重,可是,除了他脸上有一道刮伤之外,我没再看见其他。
我疑惑地看着苏启阳:“你……哪里受伤了?”
苏启阳凝望了我良久,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我哪里也没有受伤啊!你怎么一来就诅咒我。”
“骗人。”我飞给他一个白眼。
因为心里清楚他是不想告诉我或者不想在苏爸爸面前提起伤势,所以我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我将手中方方正正的“钱包”递到苏启阳面前:“这是我和奶奶卖瓶子和杂货换来的钱,给你。”
苏启阳没有接,而是惊讶地问道:“你们家哪里来的那么多瓶子和杂货啊?”
听到苏启阳惊讶的感叹,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我就说嘛,奶奶的借口根本就没有什么权威性,任凭是谁都不相信这个幼稚却善意的谎言。
于是,我准备用我的方法再一次进行谎言欺骗之战。
我故意退后两步,退到房间的角落,然后神秘兮兮地摆摆手示意苏启阳借一步说话。苏启阳满脸疑惑地走近我,我用一只手遮挡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在他的耳根轻轻地说道:“这是我偷来的,你拿去用吧,等以后你有钱了再还也不迟。”
听到我的话,苏启阳原本脸上的笑意全然尽失,他铁青着一张脸冲我低声吼道:“默云外,你是无药可救了。”
“你什么意思?”我狠狠地瞪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