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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对我默云外来说真是不寻常的一年。
这一年里,香港要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身为老红军的奶奶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老天却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举国欢庆的时候,我的世界竟然是苍白一片。然后从那时开始,我仿佛就开始做着一个冗长的梦,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生命中不断有路人甲、路人乙等出现在我身边,也不断有主角A、主角B离开我的剧本。
生活在时间不停歇的翻转中循序渐进,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只有那一段美好而又纯真的小时光。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起码现在,我的生活里他们依然存在,并且上演着一出出精彩的剧情。
早晨准备上学的时候,劳伊曼和她爸爸早就在院子的大门口等候多时。我向他们走过去,望了望他们身后的四脚小面包车。
忘了告诉你们,劳伊曼的爸爸是镇里纺织厂的运货员,他每天早晨都会载着几箱货物到鼎阳市的商场里,顺便也就送劳伊曼上学了。记得那时候,很多同学都很羡慕劳伊曼有个会开车的爸爸,每当劳伊曼从车里走出来的时候,我们都会觉得她得意得像个小公主。
我收回目光,看向劳叔叔:“叔叔,你是来接苏启阳上学的吧?”
“嗯,启阳他的脚受伤了,反正都是顺路。”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冲还在厨房刷牙的苏启阳叫道:“苏启阳,你动作快一点儿,劳叔叔来接你上学啦!”
说完,我紧了紧书包,脸上扬起微笑:“我今天是值日生,就先走啦,叔叔再见。”
当我走过劳伊曼的时候,劳伊曼下意识地低下头没有接触我的目光。
“要不云外……你也等我们一会儿吧,咱们一起坐车走。”身后,劳叔叔有些迟疑地对我说。
前三秒钟,我没有回头,直直望着停靠在我面前的面包车。车门没有关上,车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就连座位都是满的,很拥挤。
三秒后,我笑着回头,摆摆手说:“不用了,我晕车,谢谢叔叔。”
似乎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路程。
从有记忆开始,苏启阳几乎就不曾离开过我半步。我们一起捡瓶子,一起抓蛐蛐,一起在溪水里打闹,一起上学放学。因为有苏启阳在,所以我从来不会刻意记忆什么东西,例如去学校的方向。
如果不是脚下的溪水,我相信,我这个大路痴一定会走错方向,然后被人拐卖掉。
路途走到一半的时候,劳叔叔的黄色面包车从我身边驶过,我条件反射地望向车窗那边,隐约中,仿佛看见苏启阳也正在望着我。
对望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我只看清了他紧蹙的眉头。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突然感觉自己渺小得好像被车卷起在身后的灰尘,就算是再强烈的阳光普照,也无法让自己光亮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中考前的一个月里,我的心底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预感苏启阳将要离开我的世界。
于是,我紧了紧书包带用力奔跑起来。我拼命地跑着,想要甩掉这个不祥的预感。我努力地跑,仿佛这个预感像一只生猛的恶狗一样在身后不停地追赶着我。
当我喘着大气一路跑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竟然看到了一个人。
她此时正坐在我的位置上照着自己带来的小镜子,看见我后,她微微地甩了甩头,柔顺的马尾便潇洒地摇摆起来。
然后我就听见了她轻盈的脚步声。
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默大侠,我叫戚菲菲,请多指教。”
我怔怔地望着前眼前这个女生,无论怎么联想,也无法想象她和那天被施叙欺负的女生是同一个人。
现在的她,脸上散发着神采奕奕的光,眼神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她把胸板挺得笔直,笑容是那样的耀眼。
见我没有反应,她轻轻皱了下眉头。
“我知道你怪我,怪我那天看到你却没有救你,对不对?可是,我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我还没查出来你到底和施叙他们是不是同一伙的。”
我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
这个叫做戚菲菲的女生无奈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叹息:“我的错,原谅我吧!你要理解,江湖不是那么容易混的,我当时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嘛,防人之心不可无。”
看在人多的份上,我把手搭过去:“走过江湖的果然不同凡响。”
“那当然。” 她骄傲地仰起头,冲我笑道,“难道你要让全世界的人类都像你一样一心向党,为了表达对祖国的热爱与忠诚甚至剪了像刘胡兰一样的发型吗?嗯?小兰。”
她的话惹来围观同学的一顿爆笑。
我狠狠地瞪住她,然后,苏启阳和劳伊曼就这样硬生生地闯进了我们的视线中。
劳伊曼依旧搀扶着他,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对话竟然用的是英语!
我撇撇嘴巴:“戚菲菲,我要值日了,如果你要是真想谢罪的话,就帮我一起值日吧。”说完,我把书包重重地放到书桌上,转身拿起扫帚,从教室后面开始扫起来。
我以为戚菲菲会当我说的是玩笑然后莞尔离开,却不料她真的也拿起扫帚陪我一起打扫起来。
见事件的两个主角都闪人了,那群围观者也都渐渐散开各忙各的。
戚菲菲边扫地边冲我抛着媚眼,我装作没有看见,心里骂着她是个变态。她却发扬了她锲而不舍的精神,靠近我,用胳膊肘推推我。
“你是不是吃醋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此时,她正神秘兮兮地看着我,依旧不停地眨着她的桃花眼。
“我都调查过了,你和那个叫苏启阳的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嘿嘿,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呀?”
“戚菲菲,你神经病吗?”我敏感地挺起胸,声音无意放大,“你回自己的班级去,我不要你帮我了!”
“你脸红了,哈哈。”戚菲菲却没有发现我真的有些生气了,她一直在拿我开心,从不曾停止过。
我说不过她,甩下扫帚就往教室外跑去。
而身后,传来了我熟悉的声音——
“云外,你去哪?”
我确定,是苏启阳。
喜欢。
这两个字在我看来似乎接触得过早些,我从来没有想过男女有别或者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词汇。我一直觉得我们都是小孩子,小孩子有小孩子之间的感情,即使是男女之间,感情也是可以纯洁的没有任何瑕疵。虽然班级上不乏有所谓的小情侣出现,但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别人也会这样看待我和苏启阳。
我讨厌这样的看法,如果流传出去,那我和他就会分道扬镳以示清白了。我还不想和苏启阳分开,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一起走,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一起做,我们……
我忽然下意识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这,就叫做喜欢吗?
“默云外,默云外……”
身边,苏启阳边叫我边用手臂推我。
我疑惑地看向他:“干什么?”
苏启阳表情丰富地和我指手画脚:“老师……老师叫你……”
我猛地站起身:“到!”
顿时,全班哄堂大笑起来。
我面红耳赤地望着渐渐走近我的老师,最后,因为距离太近了,我低下头,逃避了老师严厉的目光。
“默云外,上我的课,坐第一排,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是优秀生,语文偏科,这样你怎么还能发呆?”老师在质问的同时已经将责备我的理由统统列举出来。
心里,在悔恨之余也不忘了佩服一下我们的语文老师。
“多少人想坐到你的位置去听课,你坐在这里竟然还不知道珍惜。”老师接着批评道。
我只有低着头,来体现我在认错。
可是这一次老师竟然没有放过我,不知道她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她接着说道:“罚你去走廊站一节课,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记性。”
我抬起头:“老师,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出去!”
我深知老师心意已决,于是,我拿着语文的复习资料慢慢向门口走去。而身后,竟然传来语文老师的声音。
“劳伊曼,这节课,你过来坐,别浪费了这个好位置。”
也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在走出教室的一瞬间,狠狠地甩上门。只听“咣”的一声,门重重地被我关上。
老师神速地打开门:“默云外,你对我有意见?”
看着语文老师探出的那颗充满火气的头颅,我摇摇头:“老师您误会了,是风,对流导致的,也怪我没有注意,对不起,老师。”
见我的好脾气,老师没再追究什么,关上门,继续上她的课去了。
扑哧——
左手臂的方向传来嗤笑的声音。
我侧过头,便看见施叙双手插兜,懒散地靠在墙壁上。他缓慢地侧过头,与我对视。我们对面是明净的玻璃窗,阳光满满地拥挤进走廊的地面上,然后反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线。可是此时,我保证,在我与施叙对视的这条线上,发散的绝对是蓝色的电光,仿佛能够清晰地听见呲啦呲啦的声音,而且还伴随着烧焦的气味。
这样的想象刺激到我的感官,我反应过来忙地转回头不再与他进行眼神之战。
“戚菲菲是我女朋友,小兰同学,你被她给耍了。”
这句话被施叙不经意地说出,却是实实在在地刺伤了我的心。他们的世界里难道都没有“诚实”可言吗?难道混乱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所谓的“江湖险恶”吗?
我没有给予施叙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独自悲伤。
“怎么,小兰同学是失望了,还是难过了……又或者知道被耍觉得自己很蠢啊?”施叙接着嘲讽,更可以说是在继续挑拨着我的神经。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我甩过头直直地望向施叙,他愣了一下,然后又露出嘲讽的笑容。
“施叙,除了你那个当校长的爸爸,除了那些所谓的小弟,除了那个和你一样就知道骗人耍人玩的女朋友,你还有什么?你有朋友吗?你知道真正有朋友的滋味吗?你有体验过和朋友一起哭一起笑的经历吗?呵,像你这种自大狂妄、不懂得珍惜的人,我想你一辈子都体会不到什么是真正的友情。”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在喘着粗气的同时我看见施叙的脸上没了笑容,脊背变得僵硬起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仿佛要把我活生生地吃掉一样。
我心虚地向边上退了两步,可嘴上依旧奋力抵抗:“奶奶说了,从小看到大。施叙你最好现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要不然等长大了,你就会变得更嚣张,危害社会,危害人类。”
“小兰同学,你最好给我闭嘴,要不然就不是一颗石子敲破头那么点伤了。”
安静的走廊里,施叙的声音是那么的清晰又沉重。我闭了嘴,低下头,过眼不过心地看着手中的语文复习资料。
整整半节课的时间,我们再也没有说话或者用眼神轮番轰炸。我不知道施叙在做什么,余光里,他似乎只是靠着墙壁,垂着头,却莫名地多了几许失落和孤独之感。
下课铃响起之后,我自觉地推开门走进教室。
此时老师已经离开,吵闹的教室里,我看见劳伊曼依旧坐在我的位置上,可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她坦然地坐在我的位置上和旁边的苏启阳正聊得天花乱坠,神采飞扬。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将语文资料拍在书桌上。他们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苏启阳蹙着眉头望着我:“云外,你怎么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劳伊曼。她冲我笑笑,笑得那样得意与骄傲,出于天生的“上进心”,我从衣兜里掏出昨天晚上苏启阳给我的棉花糖,故意在劳伊曼眼前炫耀一番。
棉花糖精致的糖纸在白天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闪耀夺目。
我发现劳伊曼的脸渐渐发白起来,我自以为是她在嫉妒我,却不料还没等我开口,她便说道:“苏启阳,这……不是我昨天晚上给你的棉花糖吗?”
劳伊曼的话恍如晴天霹雳一样,从我的头顶毫不留情地劈下来。我怔怔地站在他们面前,怔怔地看着有些慌乱却解释不清的苏启阳。
劳伊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只对我一个人说道:“昨天晚上爸爸给启阳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可是他什么都不要,后来我私下给了他一颗棉花糖,没想到他竟然要了……原来,原来是云外想要啊。”
说着,劳伊曼拉过我的手:“云外,如果你还想要,我家还有一大堆,晚上给你拿过去一些啊。”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我在心里默念着千百句这样的话,可是嘴上却说:“好啊,我最喜欢吃棉花糖了,谢谢你劳伊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