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想不通,鬼苑那番话其实说得并不露骨,他们反应如此之大是为了什么?自古以来话被戳破之后反应强烈的原因大多都是做贼心虚,这就可以理解为他们暗地里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疑问似乎逐渐接触到重心了。
黎明之前的风异常冰冷,我和鬼苑在阿塔的带领下在偏僻小道上左抄右突,堪堪避过搜索的大部队,可是搜索一刻不停止,我们一刻不得安全,在全村总动员的情况之下,很难再找到什么躲藏的地方。正在发愁,只听阿塔怔怔地道:“其实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那里是我叔叔他们绝对不会去的……”
“哦?还有连村长都不会去的地方?”
阿塔有些担忧地朝远方一指:“就是最尾端的神堂,去那里要经过一道狭窄的一线天,平时都有人在把关的,可是今天把关的人也被叔叔临时调来参加搜索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重点已经浮出水面了。
鬼苑咧嘴一笑,拍拍阿塔的肩膀:“走,带路。”
“可是……”阿塔面色为难,十分迟疑。
“阿塔,你怎么了?”
他支支吾吾道:“那个地方最好不要去,昨天我在说出‘神迹’之前问了其他的相关问题,叔叔告诉我说那里是个不祥的地方。修建神堂不是为了供奉神,而是借助神的力量来镇灵。”
“镇灵?”我和鬼苑面面相觑。
阿塔道:“似乎是在我出生之前很多年的事,村子里出了重大的事故。叔叔说那是灾厄的起点,为了镇住灾厄的源头,才修建了神堂。”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那个‘灾厄的源头’都还被镇在神堂之下?”鬼苑反应很快。
阿塔咬住嘴唇:“我明白,你们并不是朝圣者或者一般人……我之所以跑出来帮你们逃走,是因为我看不惯叔叔他们的做法。特别是最近几年,大家都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家太奇怪了!我不喜欢这样!”
盯着快要哭出来的阿塔,我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其实未尝不是在利用他。
叹完气我下定了决心,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阿塔,你有没有听到有关‘祸神重生’之类的消息?”
他看了看我,看了看鬼苑,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
“我不知道什么祸神,但如果你是指我叔叔他们闭口不提的‘灾厄’或是‘神迹’的话……”他慢慢说着,眼底有一圈恐惧的光亮,“经过一线天,去神堂那边看一看就明白了。”
阿塔把具体的路线告诉了我们,我和鬼苑走了两步,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
他缓缓摇头:“村子里有规定,那是村民的禁区,任何村民不许踏入,你们是外人,所以才可不受约束。”
按照阿塔给出的路线,我们成功地避开了搜寻者,十几分钟之后已经过了无人把守的一线天,山势陡然一转,豁然开朗。
我和鬼苑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时我才终于理解到阿塔眼底的恐惧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农业村,珈蓝塔斯的大部分可用土地都被用来种了庄稼以确保自给自足。一线天之后是望不到边的大片平地,按道理说,这里应该是种作物的绝佳地点,可现在的状况是,不要说是庄稼,就连其他的生物都没有了生存之地。
平原上只有一种植物。
白。
铺天盖地的、迷乱的、疯狂的、满目的白。
清纯,甚至微微地透明,可完全不会让人感到欣喜。白色在大部分时候都象征着纯净和祥和,但我眼前的白,却是沸腾的狂气的延伸。
我见过这种植物,在很多地方都见过。
例如鬼苑家传的那个灭死神的法阵上,例如鬼苑任何一件礼服的领口上,例如神鬼学院米格尔丘的周围,例如我无数次似梦非梦的环境里。
似乎是一种叫做待雪草的植物。
花朵伸展成狰狞的形状,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覆盖了每一寸土地,如同凶猛燃烧的白色燎原之火,所到之处连空气都为之冻结。不论近处还是远处,唯一的颜色让人失去距离感,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包围在这片疯狂的白色里。
刺眼的颜色映着夜空,连天幕都被染上层层冷寂的光。
神鬼学院以外的任何一处都没有四季开花的气候条件,我盯着脚下柔软的充满幻惑的花朵,想起和阿塔分别之前他说过的一句话。
“……那些怪东西从很久之前就在那儿了,一直没有消失过,更奇怪的是,从三年前的某天起就变本加厉地疯长,怎么想都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这花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花开不败。
而如今的月皓,也并不是花期。
我只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凉意蹿起。
“你看那边。”
被鬼苑的话惊回神,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远的一幢白色建筑被掩映在花地中心,我用力地盯着那个尖尖的顶问鬼苑:“……你说,是不是所有的神堂都长得一样?”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是不是所有神堂都是尖针顶,细长细长的柱窗,看上去像把刀子?”
不是我的错觉,眼前这个跟神鬼学院里的那个太像了,完全就是米格尔丘的等比缩小版。
鬼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不能这么说。现在教会的神堂一般都不这么修,因为太浪费人力财力了。就拿帝都广场上的神堂来说,那种圆形拱顶和阔叶窗算是代表现代神堂的典型了。神鬼学院里米格尔丘那个神堂蛮特别的,因为它是旧时代的产物,建筑风格也是旧时代的——”
他猛然顿住话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远处的神堂一眼:“……确实够奇怪,按照我们得到的资料,这神堂没建几年,居然也是几乎绝迹的旧时代风格。”
“你不觉得这个跟学校里那个就像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吗?”我小心翼翼地追问。
鬼苑眯着眼睛盯着神堂看了半晌。
“……你说得没错,即使同为旧时代风格,因为修建年代不同也会有细微差别的,如此相似程度,莫非是比照着米格尔丘的修建的——”
他倏然转头,睁大眼睛神色诡异:“我刚才说了什么——比照着米格尔丘修建的?神鬼学院里那个米格尔丘?”
我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震惊。
因为一般人是不可能有机会进入神鬼学院的。
反过来想,在珈蓝塔斯修建神堂的人,一定跟神鬼学院有某种关系。
而十几年前,甚至更早以前,珈蓝塔斯出过一次重大变故,变故之后修了神堂用来镇灵,同时被看作是“神迹”的待雪草常开不败。
事到如今,我们有必要去神堂里探探究竟,直觉告诉我,我们要的答案就在那座孤零零的白色建筑物里。
我们进入得很顺利。
起初以为那些待雪草会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变作藤蔓扑上来绞死侵入者,可事实上,那些花朵安静得就如同时间静止了,连同整个广袤的花地都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来自我和鬼苑的鞋子踩在花朵上的沙沙声,回荡去了遥远的天际。
我忽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伤感的情绪。
这种情绪跟梦中的很接近,让我整颗心都空荡荡的,白色的花和冷冽的空气成为主宰,如果什么地方有区别的话,大概就是现实中这里多了一幢奇怪的神堂。
神堂的正门上有被施过魔法的痕迹,经鬼苑分析是一种锁闭咒,这让我们更确定了这里有蹊跷。在解咒之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由于我没有进过米格尔丘的神堂,所以不清楚那边的内部构造是怎样的,而这边的神堂内部构造却出乎我们意料的简单。
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用于祷告的祈祷台,也没有供信徒休息的长椅,甚至连神像都没有。
只有靠墙几块零星的冰烛台,让室内维持光亮。
即使我没去过其他神堂,也明白这里确实失常到不像话。
“嘁,人类还真奇怪,既然无心侍奉神,还厚脸皮地利用神来镇灵。”鬼苑不屑地走了一圈,神堂的内部不大,长宽不过十步左右,鬼苑很快查看完,立在一块不起眼的烛台旁边朝我招手。
“……果然,重点在下面。这里有暗道。”
他说完一拧烛台,下面就传来了“轰轰”的摩擦声,接着烛台退开,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石阶露了出来。
鬼苑随手把冰烛从烛台上取下,埋头踏上阶梯。
我紧随其后,整个阶梯呈螺旋形,可见地下的东西仅限于神堂笼罩的范围。一路向下,不知过了多久,在黑暗之中,鬼苑手中的冰烛幽幽发亮,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用火魔法。
他十分谨慎地回答:“这里是别人的地盘,对方不是普通人,不知道会不会设下什么陷阱,很多陷阱都是使用魔法就会引发的机关。这大概也是故意在神堂里放冰烛的原因。”他一扬手,“保持照明的不是上面,而是下面。”
然后他遥遥一指,我看见阶梯尽头的空中一抹幽深的亮色。
光的颜色跟鬼苑手中的冰烛一样,但辐射面积大了很多。我们慢慢下到最底,终于站到光源面前。
那是一块一人多长两人多宽的长方体,鬼苑用指骨敲了一下,敲出一声清脆的“叮——”。
“果然,这大家伙也是根冰烛,超大号的。”他皱眉,冰蓝的光亮之下,鬼苑的面色异常森寒,“依照冰烛的组成结构,是不可能形成如此巨大的结晶,至少我是从来没有见过。”
“……你才多大,没见过的东西多了。”
“不要小看神鬼十三家族的教育!”他不满地又敲了一下,“你知道《世界百科》这套被人类奉为世界准则的书吧,那是十三家的精英一起合著的。人类那边的只是流传过去的一部分而已!还有你看,”他的食指顺着长方体的侧面划过,“这里有魔法切割的痕迹……你知道冰烛除了照明之外还有个作用是什么吗?”
我摇头,难道是炫耀?
“是镇灵。自古以来流传的说法,天然的巨大冰烛岩可以用来镇灵,而且你觉得这大家伙从形状上来看像什么?”
像什么?
是我想象力匮乏,只能想到一种东西。
“……棺材。”
说完之后,我从头凉到脚。
棺材。